“这是哪?”
看着眼前的房子,冰浦祭一脸茫然。
“我们家啊,你不是来过吗。”
“我知道,来这干什么,你把祁羽给埋在这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伏丧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冰浦祭,“就算再穷也不可能把人埋在这啊,总得找个合适的地方下葬啊。”
“那你带我到这做什么?”
“啊?回来螺溪不回家那去哪?”
“伏丧,你不要和我耍心眼,你知道我想干什么。”
冰浦祭尽可能克制住自己的脾气,离达成这次的目的就差一点点了,他不想浪费到目前为止的付出,尽管他真的没有多少时间了。
“行吧行吧,先稍微休息一下,等会儿我就带你去祁羽的坟头。”
“汪、汪、汪。”
从隔壁跑来了只大黄狗,一边叫着一边朝荀城身上扑。
“呜呜呜。”
荀城听到声音扭头蹲下身子抱住那只大黄狗,顺势躺在地上和它亲热了起来,一人一狗在地上抱着打滚,玩得不亦乐乎。
“大黄,怎么了。”
一个声音从隔壁房子的院门处传了过来,虽然声音比以往听到的更加沧桑了,但是听到那声音还是能回想起来是谁。
“刘伯,我回来了。”
院门口的石墩子上落着层薄灰,刘伯就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站在石墩旁。拐杖头包着圈铁皮,跟地面一碰就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数着日子。他的头发比五年前更白了,白得发灰,贴在头皮上,几缕被风吹得乱晃;以前还能挺直的腰杆,如今弯得像张弓,肩膀也塌了下去,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空荡荡罩在身上,显露出嶙峋的骨架。
“是……木希?”
听到院外的动静,刘伯先是眯起眼,浑浊的眼珠在阳光下费力地聚焦。当看清木希那张褪去少年青涩的脸,又瞥见不远处正被大黄用舌头舔手的荀城时,他原本抿成一条线的嘴角忽然颤了颤,松弛的脸颊像是被什么东西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堆得更深,却透着股活气。
“回来啦,可算回来啦……”
他往前挪了两步,拐杖在地上“笃笃”敲得更急,枣木柄上被手心汗浸出的深色痕迹,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以前总爱板着脸念叨木希“毛躁”的嗓门,如今透着点沙哑,却藏不住笑意。他上下打量着木希,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又转向荀城——荀城正揪着大黄的耳朵笑,那模样跟五年前追着鸡跑时没两样。
“瘦了点,也高了。”刘伯咂咂嘴,往旁边让了让,露出身后的小路,“荀城还是老样子,跟大黄亲得很。快进来,灶上还温着粥,刚熬的小米粥,给你们留着呢。”
说话间,他抬手想拍木希的肩膀,胳膊举到一半又落了回去,转而用拐杖往院里指了指。阳光穿过他花白的头发,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那佝偻的身子里,像是突然灌进了点风,比刚才站在门口时,莫名挺直了些。
木希不想让刘伯失落,便跟在刘伯身后,荀城也识相地带着大黄一起进了刘伯家。
“你不一起去?”
见木希和荀城都去了邻居家,伏丧却没有跟过去的意思,冰浦祭很是好奇。
“我就算了,刘伯五年没见到的是他俩,不是我,我们先进去吧。”
伏丧掏出钥匙,打开了院门。
这个房子带的院子不大,用半人高的黄土坯墙圈着,墙根爬满了牵牛花,紫的、蓝的,顺着墙缝往外钻,院角种着不少常见的以及叫不出名的草药。楼是两层的青砖瓦房,墙皮褪了色,露出底下深浅不一的砖面。一楼正门对着院子,门旁边搭着个葡萄架,架子是用粗竹竿搭的,枝蔓爬得满架都是,叶子密得能遮半院阴凉,架下摆着个石桌,四条石凳缺了角,凳面上还有几道浅浅的刻痕。
院子中间种着棵老槐树,树干得两人合抱,枝桠歪歪扭扭伸到二楼窗边。二楼有个小阳台,护栏是木头做的,上面也是有一些歪歪斜斜的刻痕。
伏丧领着冰浦祭穿过院子走到了一楼正门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防盗门时,锁芯发出两秒轻微的滞涩声,是用了七八年的常见款式。推开门,一股清淡的草药味扑鼻而来。
走进屋内,可以看到玄关的鞋柜是组装式的板式家具,表面的木纹贴纸在角落处起了点翘边,露出底下浅棕的基材,但每层隔板都垫着裁剪整齐的报纸,几双运动鞋、皮鞋以及拖鞋都摆得笔直,鞋边的泥渍被仔细刷掉,鞋带系成工整的蝴蝶结。
冰浦祭脱下鞋,穿上伏丧递过来的拖鞋,继续打量着这屋内的布局。他头顶上的吸顶灯是简约的白色款,边缘积了层薄灰,却不影响暖光均匀地洒下来。鞋柜上方钉着块长方形的木板,漆成浅木色,边角被磕碰得有些掉漆,上面摆着个透明的玻璃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卷胶带、几枚图钉,罐口盖着盖子,没沾一点灰尘。旁边的挂钩上挂着两把雨伞,伞面干干净净,没有水渍残留,伞骨收得笔直,用橡皮筋捆得整整齐齐。
往里走便是客厅,木质沙发那深棕色的漆水在扶手处被磨出些哑光,椅面却光溜得没一点灰尘,坐垫是棉麻的,花色简单,边角洗得有些软塌,却铺得平平整整,连褶皱都少见。沙发前的矮几也是同套的木家具,边角被磕碰得圆润,桌面上放着个搪瓷杯,杯沿有些掉漆,里面却干干净净,旁边的遥控器码成一摞,用皮筋捆着,线都捋得顺顺当当。
墙上的电视是不算大,屏幕亮得很,底下的电视柜是旧的,抽屉拉起来会有点声响,里面的光盘和说明书却按类别分好,用文件袋套着。靠窗的位置摆着两盆绿萝,花盆是普通的红陶盆,边缘有些磕碰,枝叶却修剪得整齐,顺着盆沿往下垂,叶片上没一点尘土。
“你先坐会儿吧,休息会儿我们就走。你要喝点什么吗?”
伏丧走向厨房,拉开冰箱门,里面基本上是空的,除了几盒菊花茶。
“菊花茶喝吗,不然我就要煮水啦。”
“随便了。”
冰浦祭坐下后随手拿起沙发上那摆着的狗狗玩偶,摆弄了起来。伏丧拿着两盒菊花茶走了出来,一盒放在冰浦祭面前,另一盒则是自己也坐下后拆开吸管喝了起来。
门吱呀了一声,伏丧稍微探头一看,是木希回来了。
“荀城呢?”
“还在刘伯那,大黄生了好几只小狗,荀城在和它们一起玩,应该没那么快回来。”
“哦,那你也休息会儿等下我们就走吧,荀城不回来的话就不让他去了。”
木希脱下鞋,换上拖鞋进了屋,他看着屋内的一切,沙发,电视,茶几,地板,餐桌等等,都和五年前他逃离这个家时的样子相差无二,非要说的话最大的差别就是又多了一些岁月的刻痕。但是屋内最大的不同是那个厨房,那是他最害怕去面对的地方。
那是五年前的事。
“叮呤呤。”
正在看电视的木希接起一旁的电话,“喂。”
“喂,木希吗,”声音另一头是伏丧的声音,“我们等会儿有临时小测,可能得七点多才能到家,羽哥今天也出门办事去了应该没那么快回来,你要是饿了冰箱里还有些汤,你们先喝点汤吧,但是要先用微波炉加热一下。你怕火,不要去用煤气,不过我出门前把煤气关了,你也用不了就是了。”
伏丧嘱咐了几句之后才把电话挂掉。木希乖乖把话筒放了回去之后,继续看着电视。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已经暗淡了下来,房间也变得昏暗起来。荀城揉着惺忪的双眼站在楼梯口看着木希,肚子冒着咕咕的声音,他睡了一下午,被饿醒了。此时木希才反应过来时候不早了,他也有点饿了,他看了眼时钟,时针分针赫然停在五点三十的位置,没想到转眼便从三点半转到了五点半,两个小时就过去了。平常这个点要么祁羽到家了,要么伏丧到家了,但是像现在这样两个人这个点还没回来属实很少见。
“你先等会儿,羽哥丧哥今天没那么快回来,我先热点汤给你喝。”
荀城打了个呵欠,点了点头,又迷迷糊糊上了楼。木希关掉电视往厨房走去,打开厨房灯,然后打开冰箱门,拿出伏丧说的剩汤。但是他刚要将汤往微波炉里放的时候,头顶的灯却突然灭了,不管他开关几次,就是不亮,看起来是突然停电了。
他想要放弃热汤,直接倒冰的时候,想起来祁羽说过生冷冰冻的东西容易吃坏肚子,所以至少也得是常温的才行,但是把汤放到常温又有点不切实际。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我为什么要怕煤气灶?」
诚然他怕火,但是只要他把汤放在灶上,打上火,过个几分钟把火关了不就好了,祁羽和伏丧都是这么做的,没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打火的时候遮住眼睛就行了。
说干就干,木希把汤放在灶上,然后右手伸的长长的捏住煤气灶的旋钮,身子离煤气灶远远的,左手遮住眼睛,漏出一条小缝,但是不管右手怎么拧,都只有旋钮的“嘚”声,并没有打上火。他还在疑惑为什么的时候,想起来伏丧打电话回来的时候说“出门前把煤气关了”,原来伏丧每次出门前在煤气罐旁做的是这件事,他恍然大悟,也学着伏丧的样子蹲到煤气罐旁,伸手去摸。虽然他不知道要摸什么,但是既然伏丧说到了“关”,那只要摸到个可以转的东西应该就能“开”了。他摸了摸,摸到好几个像是可以拧的东西,不知道是哪一个,所以他全部都给拧开了。
这样应该可以了吧。木希起身,又是一个姿势——右手伸的长长的捏住煤气灶的旋钮,身子离煤气灶远远的,左手遮住眼睛,漏出一条小缝。他拧了一下,还是没打上火。
「难道是又缺了什么,应该不会啊,能拧的都拧开了,再打一次看看。」
“木希,我回来了。”
祁羽推开门,扑鼻而来的除了他喜欢的檀香味之后,还混合着一股刺鼻的味道,他吸了一两口,意识到这是煤气的味道,慌了声,连鞋都来不及脱就跑进了屋里。
“木希你在哪?”
“我在厨房。”
“你快出来!!”
“怎么了?”
「嘚。」
听到用煤气灶打火的声音,祁羽此刻脑瓜子嗡的一声,脸色都被吓得变苍白了,他来不及多想,冲进厨房,把木希从厨房里面丢到客厅之后,立马拉上厨房的玻璃门。
此时木希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随着一声“砰”的巨响,整个厨房都烧了起来,火焰猛地窜上厨房的天花板,玻璃门被气浪震得嗡嗡作响,边框瞬间燎起黑烟。木希摔在客厅地板上,后背撞在茶几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可耳朵里全是轰鸣声,连自己的喘息都听不清。那大火让他想起了木生被砍头后的那一晚,也是这样熊熊燃烧,想要吞噬一切。他双手抱腿,不断抽泣着,眼里全是对火的恐惧。
祁羽死死抵着玻璃门,胳膊上的道袍袖子被门缝窜出的火苗燎了个洞。他冲木希吼着什么,嘴唇动得飞快,可木希只看见他脸上的青筋暴起,额头上的汗珠混着烟灰往下淌。
听到巨响的刘伯慌忙跑进木希家里查看情况,当他看到那着火的厨房后,慌忙将木希和被巨响吓到刚跑下楼的荀城给拉到了院子里。
“羽哥还在厨房里面!!”
木希一边哭喊着,一边想要往里冲,但是一想到那大火,他就害怕得不得了,双腿瘫软在地,不敢往回走一步。
“荀城,你看着他,我去叫消防车和救护车。”
刘伯很不放心地走回家去打了119和120。不到片刻,消防车和救护车便都到场进行了救护作业。小测还没结束的伏丧,接到老师的联络后便慌慌张张骑着自行车赶了回来。但是等他赶到后,他看到的是一具躺在担架上的焦尸、在一旁不断嘟囔着是自己害死祁羽的木希以及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木希身边打滚的荀城,他脑子一片空白,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这个家可能就这么散了,但很快他又镇定了下来,祁羽死了,那家里最大的就是他了,他得做好善后才行。
接下来的故事就更简单了,伏丧和消防员、医生确认好状况后,得知不幸中的万幸是整个屋子除了厨房外没有一个地方起火,以及木希和荀城都没有受伤。之后伏丧便请了几天假给祁羽办丧事。再然后就是祁羽下葬那天,准备将祁羽的棺椁放进坟里的时候,无法承受这个事实的木希头也不回跑掉了,一跑就是五年,直到今天。
木希缓缓走到厨房边上,他还是有些害怕,也有些自责,他一直不愿意面对,但是当祁羽又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隐隐约约觉得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所以要他才跟着回来,既然回来了就不能再害怕下去。
他走进厨房里面的格局简单,墙面是浅色瓷砖,没有一点油污,台面看着也干净,连水龙头都亮闪闪的。橱柜的颜色是常见的浅灰,门把手上没什么使用痕迹,打开柜门,里面的碗碟叠得方方正正,筷子勺子在筒里排得整齐,像是刚摆进去没多久。水槽里空荡荡的,连一点水痕都没有,旁边的洗洁精瓶子立得笔直,标签都没怎么磨损。显然,在那之后伏丧把厨房给翻新了,连布局也换掉了。
“我们走吧。”
伏丧原本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虽然冰浦祭对他自己来讲不是外人,但是对这个家来讲他是外人,有些话不能当着冰浦祭的面前讲。
木希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之后跟着伏丧他们一起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