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树洞内比想象中整洁,床榻铺着素色棉絮,桌上甚至摆着只青瓷茶杯,只是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朽木味。云水雾望着空荡荡的洞口,风从外面灌进来,掀得她衣袍微晃。
“没门?”她下意识重复,总觉得夜里该有多瘆人。
千棵朝洞外瞥了眼,声音平淡:“这里有它们四个,就是门。”
话音刚落,跟来的侍女中,最靠左的那个忽然动了。她走到洞口站定,身形竟像融化的雪般渐渐舒展,衣料与枯树的纹理相融,片刻后,原本空荡的洞口便多了扇与树干浑然一体的木门,连木纹都分毫不差。
云水雾惊得后退半步,撞在桌沿上。这哪里是侍女,分明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连惊叹的词都找不出。
千棵没再看他,转身便往外走,米白色的衣袍掠过洞口时,那扇“门”竟微微向内让了让,像是在给他让路。
等云水雾回过神,洞外已没了千棵的身影,只有另外三个侍女垂手立在洞内角落,依旧低眉顺眼,仿佛刚才那番诡异变化从未发生。
而此时的千棵,已立于一座大殿中央。
这殿宇气派得惊人,四根金丝楠木柱从四角蜿蜒而上,到殿顶时竟像有了生命般微微弯曲,交缠成穹顶,木纹里流淌的金光在烛火下明明灭灭,衬得殿内每一处雕梁画栋都透着难言的奢华。
他走到殿中坐榻旁坐下,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着。
大殿内步履轻缓,衣上的云纹在金光里若隐若现,正是榷。
千棵抬眸看他,语气平淡无波:“榷,人我已经接回来了。”
榷在他对面站定,目光掠过殿外沉沉的夜色,淡淡应道:“我看到了。”他知道云水雾的到来,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云水雾在树洞内站了许久,指尖还残留着撞在桌沿上的钝痛。她望着那扇与枯树浑然一体的木门,木纹在昏暗中起伏,像某种沉默的呼吸。
“你们……”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看向角落的三个侍女。她们依旧垂着眼,发梢垂在肩头,衣料是近乎透明的白,隐约能看见底下与树洞同色的肌理。
最右侧的侍女忽然抬眼,睫毛像蝶翼般颤动,唇瓣轻启时,声音带着木质的涩感:“姑娘若冷,我等可引暖光入洞。”
话音未落,洞壁上的苔藓忽然泛起细碎的荧光,淡绿色的光点顺着木纹游走,竟真的驱散了几分寒意。云水雾这才注意到,她们的脚踝处,衣料正与地面的泥土悄无声息地相连,像植物的根须。
她猛地想起千棵米白色的衣袍,想起他走过时,脚下的落叶从未发出过声响。
树洞里的荧光暗了些,淡绿的光点贴着木纹缓缓游走,把云水雾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落在堆成小山的水果上。
青提上还挂着水珠,荔枝剥好了皮露出半透明的果肉,可她戳了戳那瓣水蜜桃,指尖陷进软嫩的果肉里,甜香漫出来,却勾不起半分食欲。
肚子不合时宜地“咕”了一声,在这静悄悄的树洞里格外响亮。云水雾懊恼地按住小腹,耳边仿佛又响起家里厨房的声音——寅时刚过,张妈就会支起小灶,糯米在砂锅里咕嘟着,蒸腾的热气裹着桂花糖的甜;午间的蒸笼掀开,酱肉包的油香能飘满整个院子;还有晚膳时那碗炖得酥烂的排骨,汤汁浓得能粘住筷子……
“姑娘,要不要尝尝这个?”最左侧的侍女忽然开口,递过来一颗拳头大的野果,果皮泛着奇异的紫,“这果子果肉厚实,能顶些时候。”
云水雾摇摇头。从昨夜到现在,她嘴里一直是水果的清甜味,甜得发腻,胃里却空落落的,像揣着个不停叫唤的小兽。她忽然想起千棵米白色的衣袍,想起他在大殿里敲扶手的样子——他那样的人,总不会也靠水果果腹吧?
正想着,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青灰衣袍男子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个食盒。这次没等他开口,云水雾已经闻到了香气——是米粥的醇厚,混着淡淡的姜味,熨帖得让她喉咙发紧。
“千棵大人说,姑娘许是吃不惯果子。”男子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碗白粥,一碟酱菜,还有两个小小的肉包,热气腾腾的,“厨房刚做的,还热着。”
云水雾盯着那肉包,忽然觉得眼眶有点酸。她长这么大,何时受过这种委屈,可此刻这简单的吃食,竟让她生出几分鼻酸。
“他……怎么知道我饿了?”她拿起筷子,声音有点闷。
男子已经退到了洞口,闻言回头笑了笑,眼角的绿意又流转起来:“这林子的动静,大人都知道。”
木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夜色。云水雾舀起一勺粥,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熨帖得胃里那点叫嚣瞬间平息了。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忽然发现这树洞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连空气里的朽木味,都好像淡了些。
大殿里的,月光忽明忽暗,映着千棵米白色衣袍上暗纹浮动。榷垂手立在阶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树王,计划要开始吗?”
千棵指尖在扶手上停顿片刻,那处木纹的绿意悄然隐去,只余一片沉静的木色。他抬眸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平淡无波:“开始吧。”
榷应声退下时,殿门开合的瞬间,风里似乎卷来一丝极淡的甜香——是树洞里那些水蜜桃的味道。千棵眼睫微垂,指尖又轻轻敲了敲扶手,这次却没再催生出半分绿意。
树洞里的云水雾待得发闷,索性跟着侍女在林子周围转了转。入目皆是郁郁葱葱的树木,粗的需两人合抱,细的也有手腕粗细,阳光透过叶隙洒下,在地上织成斑驳的网。
“这些树看着寻常,却是咱们这儿最金贵的宝贝。”身侧的侍女忽然开口,伸手抚过一株半人高的树苗,语气里满是温柔,“姑娘别看它们现在不起眼,方圆几里的树,都是还没成型的孩子呢。”
云水雾愣住了:“孩子?”
“是啊。”侍女笑着点头,指尖拂过树苗的嫩芽,“它们就像人类的孩童,得慢慢长。再过几十年,个个都能长成遮天蔽日的苍天大树,到那时无论扎根在哪,都是能挡风挡雨的主儿。”
云水雾蹲下身,看着脚边一株幼苗。它的树干还泛着青绿色,顶端顶着几片嫩得能掐出水的新叶,风一吹就轻轻摇晃,像个站不稳的小娃娃。她忽然想起千棵那双沉静的眼睛,想起他说“开始吧”时的语气——原来他守护的,不只是一座大殿,还有这漫山遍野、正在悄悄长大的“孩子”。
她伸手碰了碰幼苗的叶子,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风穿过林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细碎的低语。云水雾忽然觉得,这片林子好像没那么陌生了,连空气里的草木气息,都变得亲切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