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里,小树苗们正排着队往结界缺口挪动,嫩生生的叶子在风里轻轻摇晃,像一群探头探脑的孩童。云水雾看得眼睛发亮,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连握着陶瓶的手指都跟着轻快地动了动。
“想回去吗?”千棵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云水雾转过头,眼里还盛着看小树苗时的光亮,她摇了摇头,笑意却更浓了:“不想呀。”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结界外朦胧的天际,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轻轻的:“回去就要嫁人呀。我以前住的村子里,最喜欢的邻居姐姐,人长得像春天的桃花一样好看,还会教我编草蚱蜢。可她十五岁就被家里逼着嫁去了邻镇,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她。”
说到这里,她指尖无意识地蹭了蹭陶瓶的纹路,声音低了些:“后来过了一年,我娘去赶集,回来告诉我,姐姐生娃的时候没熬过去,没了。”
林间的风忽然静了些,树灵们护送树苗的沙沙声都变得遥远。云水雾抬眼看向千棵,眼里没有悲伤,反倒亮得惊人:“那时候我才知道,能进来梧桐林,我有多幸运。你知道吗?在有人的地方,没有哪个女人能逃得过嫁人、生娃这条路子,就像被线牵着的风筝,飞再高也落得一样的去处。”
她举起握着陶瓶的手,对着晨光晃了晃,掌心的暖意漫开来:“只有我,只有我不用。在这里,我可以看树开花,听溪水流,累了就睡在树洞里,醒了就跟樱儿追兔子。这样的日子,比回去好太多啦。”
千棵望着她眼里跳动的光,那光芒比结界缺口的晨光还要鲜活。他忽然想起榷说的“蠢”,又想起自己说的“单纯”,此刻才明白,她不是不懂外面的自由意味着什么,只是她早已在这片林子里,找到了比所谓“自由”更珍贵的东西。
结界缺口处,最后一棵小树苗已经穿过屏障,树灵们欢呼着往回涌。云水雾笑着转身,往古松下跑去,声音像风铃一样清脆:“樱儿快看,它们都走啦!我们去摘些凝露草好不好?”
千棵站在原地,望着她轻快的背影,指尖的玉佩不知何时被焐得温热。他想,或许榷错了,或许他也错了。有些牢笼,从来都关不住心甘情愿留下的心。
千棵在藏书阁里待了整整一夜。
那些记录人间百态的竹简堆积如山,他指尖拂过泛黄的书页,目光落在“三从四德”“七出之条”上,只觉得那些墨迹比林间最深的寒潭还要冷。原来云水雾说的“嫁人”,远不止失去自由那么简单。
有女子因生不出子嗣被夫家苛待,冬日里跪在雪地里求原谅;有商贾之女被当作筹码,三嫁其夫,最后沉了塘;更有甚者,不过是吃饭时多夹了一筷子肉,便被指斥“不守妇道”,落得被休弃的下场。
他想起云水雾提起邻居姐姐时平静的语气,忽然明白那平静背后藏着怎样的惊惧。她不是不懂,只是把那些残酷轻轻掩了,只说“生娃的时候没熬过去”。
天光微亮时,千棵走出藏书阁,正撞见榷站在石阶下。对方显然等了许久,见他出来,挑眉道:“查了一夜?怎么,这就心疼了?”
千棵眼底的青黑尚未褪去,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怪不得她不回去。”他顿了顿,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回去……就是死路一条。”
那些看似寻常的人间婚嫁,对女子而言竟是步步惊心的炼狱。他想起云水雾在溪涧边的笑,想起她咬着紫叶果时满足的神情,忽然觉得这片梧桐林,与其说是囚禁她的牢笼,不如说是护住她的屏障。
榷望着他紧绷的侧脸,难得没有嘲讽,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所以啊,她是大智若愚吧!”
千棵没说话,转身望向梧桐林的方向。晨光穿过薄雾,将林子染成一片温柔的金。他想,往后无论封印如何衰减,无论还有多少艰难险阻,他都得护着这片林,护着林里那个能对着树道谢、能为一盏灯心动的姑娘。
至少在这里,她可以只做云水雾,不必做谁的妻,谁的母,只需做她自己。
梧桐林的晨雾还没散尽时,云水雾已经挎着竹篮出了树洞。她总爱沿着溪边的石子路慢慢走,指尖拂过沾着露水的草叶,听老树们用沙沙声互相道早。路过昨日那片新栽的树苗时,她会蹲下身,替每一株都松松土,嘴里絮絮叨叨地念:“今日的阳光会从东边来,可别贪睡把根扎浅了。”
走到林子尽头的愈林,便是她每日最费心神的地方。这里的草木总带着些戾气——是当年封印外泄的浊气所染,需得她用净水之力一点点疏导。她将竹篮里的清泉倒进石槽,再摘下几片安神草的叶子揉碎了撒进去,看着那些蔫头耷脑的植株渐渐舒展叶片,眼里便漾起笑意。
这些事琐碎得很,松土、浇水、辨草叶、除戾气,日复一日,连樱儿都曾歪着头问:“守护者,每天做这些,不觉得烦吗?”
云水雾那时正替一株被虫蛀了的桃树裹上麻布,闻言笑了:“你每天追着蝴蝶跑,不也乐此不疲?”
樱儿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却心里明白。这些看似重复的事,恰是这片林子的呼吸。老树会在她松完土后,悄悄落下片甜果;被救的桃树会在结果时,把最红的那颗送到她窗台上。万物有灵,她的付出从不是单向的。
忙完这些,日头已爬到树梢。云水雾便回树洞取了书,坐在被阳光晒暖的青石上读。有时是讲人间话本的,看到有趣处便念给旁边打盹的樱儿听;有时是千棵送来的古籍,讲些草木修行的法子,她便边看边记,遇到不懂的,就等下次见着他时追着问。
午后的时光总过得慢。她会带着樱儿去新苗区,看那些百年前出林的树苗如今发了多少新芽。樱儿,却偏要学她下棋,用野果当黑子,石子当白子,输了就耍赖似的叼走她面前的果子。云水雾也不恼,笑着任它闹,直到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晚风起来时,她会提着陶瓶去溪涧装水。月光落在水面,像撒了把碎银,她望着远处大殿的方向,偶尔会想起千棵递陶瓶时的眼神,想起榷偶尔露出的、不自在的关切。
这片林子从不催促她做什么,也从不在意她做得好不好。她只需慢慢走,细细做,把日子过成溪涧里的水,清澈,平和,带着自己的节奏。这样的时光,或许在外人看来单调,于她而言,却是再也难求的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