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意像被唤醒的溪流,顺着树根蜿蜒蔓延,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原本枯槁的枝头竟冒出了点点嫩芽。云水雾看着那些怯生生探出来的新绿,只觉得掌心的刺痛都变得值得,可眼前却忽然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预想中的冰冷地面没有到来,她落入一个带着草木清气的怀抱。千棵的手臂稳稳环着她的腰,周身的云雾像是被惊动的蝶,急促地翻涌了几下,又缓缓落定,在她额前织成薄薄一层凉雾。
“小心”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喟叹,低头时,睫毛在晨光里投下浅影,“其实可以离开的。”
云水雾靠在他胸口,能清晰地听见他沉稳的心跳,混着草木香的气息漫在鼻尖,让她莫名安定。她想抬头辩解,喉咙却发紧,只能摇摇头,把脸往他衣襟里埋得更深些。
千棵没再说话,只是抱着她转身往木屋走。他的步伐很稳,穿过野蒿丛时,草叶划过衣料,发出沙沙的轻响。云水雾昏昏沉沉地睁着眼,看见他下颌线绷得很紧,耳廓却泛着点不自然的红。
再次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云水雾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掌心的伤口被仔细包扎过,缠着柔软的白纱布。她动了动手指,听见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披了件外衣走出去。
正看见千棵正在摆着几只野果,红得透亮,像是刚从枝头摘下来的,还沾着新鲜的露水。
“醒了?”他转过头,指尖还捏着块粗布,正小心翼翼地擦着果子上的绒毛,“采了些山莓,尝尝?”
云水雾走过去,才发现他袖口沾着几片深绿的叶子,裤脚还挂着根草茎,想来是特意去后山寻的。她拿起一颗山莓,果肉软嫩得像要化在手里,咬下去时,酸甜的汁水漫过舌尖,带着阳光的味道。
“很好吃。”她弯着眼睛笑,嘴角沾了点红色的果汁,像只偷尝了蜜的小兽。
千棵看着她,指尖微微动了动,像是想替她擦掉,却又悄悄蜷了起来。他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果林里的新芽又长了些,明天该能看见细枝了。”
“真的?”云水雾眼睛一亮,刚想起身,却被他按住了肩膀。
“你的手还没好。”他的掌心带着微凉的温度,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那份小心,“我去看过了,错不了。”
暮色漫进屋里,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上轻轻交叠。云水雾低头看着自己包扎好的手掌,忽然想起白日里他焦急的模样,心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得发疼。
千棵拿起一颗山莓,递到她嘴边。这一次,云水雾没接,而是微微偏头,咬着果子含进嘴里,不经意间碰到了他的指尖,像有细小的电流窜过,两人都顿了顿。
窗外的虫鸣忽然变得清晰,晚风卷着草木的气息涌进来,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
千棵从怀中取出一片阔大的梧桐叶,叶面上用炭笔细细画了许多纹路,密密麻麻的,倒像是把整片山林都缩在了这方寸之间。
云水雾凑过去看,指尖刚要触到叶片,又轻轻收了回来,只轻声问:“这上面画的是什么?”
千棵的指尖在叶面上滑动,停在最前端一团扭曲的线条上:“这个是厌火,是我们最后要了结的事。”他的声音很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前的沉静,“前面这几处,你看——”
他点向第一簇枝叶交错的图案:“这是愈林,那些需要救治的树木,你已经帮我救活了。”又移向旁边一片挺拔的线条,“第二处是竹林,那边的事也都解决了。”最后落在一串圆润的轮廓上,“第三处是果园,如今也已妥当。”
云水雾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那些简单的线条里,仿佛能看见自己淌过林间的脚步,看见掌心净水滴落的痕迹。她目光移向叶片后半段,那里的图案更细密些,隐约能看出溪流与山峦的影子,便又问:“那后面这些呢?”
千棵将树叶往自己这边拢了拢,指尖不经意蹭过她的手背,像有片羽毛轻轻扫过。“等你手上的伤好了,”他说,眼底的云雾漫上来些,藏住了后半句,“我再带你去。”
云水雾低头看了看缠着纱布的手掌,伤口在夜里隐隐发着痒,像是有新肉在生长。可她心里清楚,有些东西的流逝,远比伤口愈合要快。她轻轻吁了口气,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是时间不多了。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变成一棵没有灵魂的树了。”
话音落时,她看见千棵捏着树叶的指节猛地收紧,青绿的叶脉在他掌心勒出淡淡的白痕。叶片边缘微微颤抖着,像被风拂过的蝶翼,却迟迟不肯落下。
“不会的。”他的声音轻得像林间薄雾,却裹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对着自己反复确认,“我会想办法的。”
云水雾望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弯了弯唇角,眼底却漫上一层薄薄的水汽。
“千棵,你看。”她伸出没受伤的左手,指尖在空中轻轻划过,细碎的光点便从指缝间飘散,像被风扬起的蒲公英,“我会收拾厌火压制它,变成树之后,能永远守着这片林子,守着我们救活的果树和竹林,其实也很好。”
千棵猛地抬头,眼底的云雾翻涌得几乎要凝成实质。他伸手攥住她飘散着光点的手,掌心的凉意透过皮肤渗进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好。”
他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像是怕慢一秒就会失去什么:“变成树,就不能再尝山莓的甜,不能再看月光淌在溪水上,不能……”话语顿在舌尖,喉结轻轻滚动着,最终化作一声低得像叹息的呢喃,“不能再让我看着你了。”
云水雾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住,又酸又软地发胀。她一直以为千棵是清冷的,是不染尘埃的,却原来他把这些细碎的瞬间都记在了心里——记着她贪嘴的山莓,记着她总要看的月下溪,记着她所有不起眼的喜好。
千棵将那片树叶重新叠好,小心翼翼地放进她掌心,再用自己的手轻轻覆上。树叶上凹凸的纹路硌着她的掌心,混着他掌心的温度,清晰得仿佛要刻进骨血里。
也许,时间真的还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