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另一端,北殷隆已经洗漱完毕,正在院中活动筋骨。只见他拳如闪电,腿似罡风,一套功夫耍的大开大阖,一看便知家学渊源深厚。训练的木桩上则伤痕累累,足见他平日的用功。活动完毕,年轻的女佣递上一条干净毛巾:“北殷公子,擦擦汗吧。”北殷隆解开怀中扣子用毛巾扇了两下,健硕的肌肉若隐若现,旁边的女佣竟看出了神,但很快就注意到自己失态,赶紧把头埋的低低的——在机器人日渐普及的如今,只有北殷家等少数古老家族还有使用黎民仆人的习惯,而能在这里工作,也是一份荣耀,她可不想因为自己的不当言行惹上什么事端。
吃罢早饭,北殷隆与父亲坐车飞到市中心商业区的一座豪华办公楼顶,但见空中全息投影的旗风二字格外招摇。该公司以其创始人梅伯旗风命名,是九宇最大的智能机器人生产商。二人禀明身份,很快便有工作人员将他们带到董事长办公室。一进门,环绕一圈的书架就吸住他们的眼睛,那上面密密麻麻的纸质书籍,在九宇这个已经实现无纸化办公百多年的文明中,绝对是另类的存在。此时,一个年轻女孩儿从办公桌后走了出来:“哎呀呀,北殷矿业二位掌舵人一同前来,真是蓬荜生辉啊。”这女子看上去比北殷隆还小,一身职业装略大了些,显得很不成熟。
北殷宗不认识眼前之人,不由问她身份。那女孩儿俏皮的吐了吐舌头,说道:“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梅伯南英,是董事长梅伯旗风的长孙女,暂代爷爷管理公司。”
“哦……你爷爷他……不在吗?”
“他生病啦,还在静养,由我负责一切事宜。敢问二位有何贵干啊?”不知为何,梅伯南英的语气中有着一种不合时宜的自豪。
虽然见不到梅伯旗风,但事情总是要办,北殷宗于是开门见山:“是这样,昨天政府正式允许了民间开发八荒,我们北殷矿业就准备组织一次代号为天外开疆的计划,去那里采集矿产。但毕竟是另一个星球,距离上次登陆也已八十多年,所以我们想购买一批你们公司的高智能机器人,用作先行军。”
“这么说坊间传言都是真的?”梅伯南英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你们北殷矿业竭力促成提案通过,果然还是觊觎八荒上那些高能矿产!”
“呵呵……梅伯小姐,觊觎这词有些难听了吧。现在九宇资源枯竭,我们这是在为所有黎民谋求出路啊。”北殷隆笑道。
“对不起,我失言了。”梅伯南英用手拍了拍红扑扑的嘴唇,言归正传:“呃……具体是哪种型号,要多少?”
“哈哈,爽快!”北殷宗笑道:“巫-零原型机,120个。”
“啊?巫-零……”梅伯南英瞬间面露难色:“不好意思啊,这东西已经卖给过军方了,不能卖给你们。”
北殷隆闻言面露愠色:“我说大小姐,你这是哪里话。按照法律规定,给军方代工的东西,除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都可以自由交易,怎么就不能卖啊,更何况我们买的只是原型机而已。”
一旁的北殷宗瞪了儿子一眼,摆出一副长者姿态,满脸堆笑:“南英啊,我还没告诉你,这次除了付钱,我们还带来了市面上紧俏的黑砖,那可是你们生产智能机器人必备的呀。”
“北殷伯伯,真不是我有钱不想挣……不瞒二位,你们若是早来两天,我一定一百个答应,可今天早上,总统刚刚发布特殊令,即便不是武器,也不允许与军方合作的厂商,再将同样商品卖给第三方了。”梅伯南英说着,在透明的桌面上点击几下,特殊令的新闻便被全息投影投在空中。
“什么?!”北殷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总统这么做,是破坏正常市场秩序,简直是……”
“咳咳!”北殷宗一阵猛烈的咳嗽,以免儿子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然后压低声音对梅伯南英道:“你放心,此事只有我们三人知道,绝不会走漏风声,我们的价钱也绝对公道。要知道,开发八荒是九宇的未来所在,错过这个机会,可是会遗恨千古啊。”
“那可不行,这上面说了,违规者要面临巨额罚款,最高还可判处30年以上拘禁。我还年轻,可不想进监狱啊。”梅伯南英边说边后退,似乎很是害怕。突然她眼珠一转,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北殷隆,你是议员……莫不是钓鱼执法呢吧?你放心,我旗风集团上上下下,为总统先生是听,绝不违反政府规定!”
这没来由的猜疑和表忠心,让纵横商场多年北殷父子哭笑不得。尤其是北殷隆,他幼年常听爷爷说起,梅伯旗风是一位很有才干的实业家,真想不到竟会让这样一个养在深闺、不问世事的傻白甜执掌大权,把生意往外推。无奈之下,北殷隆便要求见见梅伯旗风本人,但梅伯南英却以他生病无法见客为由婉拒了。一旁的北殷宗此时却感到隐隐不安,略一沉思,开口说道:“既然总统有令,我们就不便打扰了,反正开发八荒还在计划阶段,也不急于一时,告辞了。”说完便带着儿子离开了。
梅伯南英看着他们的背影,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确定二人走了,她敲敲书架,书柜上的一个暗门吱哑打开,梅伯旗风从中走了出来。只见他须眉整齐,衣着干净,虽然头发花白,却丝毫不显老态,足见九宇基因改造技术的厉害。梅伯南英赶忙让出座位:“爷爷,刚才我表现怎么样?”
“不错,连我都快信了。”梅伯旗风中气十足,宛如小伙子一般,显然不像生病的样子。
“爷爷,您匣子里到底装的什么药啊。”
“你是问我为什么不自己亲自拒绝他们,非要装病,让你临时应付?”梅伯旗风说着,坐到了办公桌后:“那是因为北殷宗的父亲北殷望,当年也算帮过我,我不好直接拒绝。”
“不……我是好奇您怎么知道他们是奔着巫-零原型机来的?而且还叮嘱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卖给他们?我觉得这个机会不错。您也听到了,他们有黑砖啊。况且政府今天刚发的条文,我们签合同的时候改改日期就好……”南英说着,给爷爷捶起了肩。
“好孩子,如果你只盯着钱,就会看不清一些东西。”梅伯旗风缓缓说道:“伽图颂在总统的位子上一坐就是八十多年,算上这次,总共就发过三次特殊令。你就不想想他为什么用这么宝贵的机会下达这样的命令,而且紧接在允许民间开采八荒的法案之后?”
“那您的意思是,这特殊令就是针对他们那个天外开疆计划的?”
“这……我不敢确定,但总有一种感觉。似乎有一股暗流,一不留神就会把我们每个人都卷进去。”梅伯旗风面色凝重,陷入了回忆:“当年政府声称八荒上发现了新型能源,可供九宇消耗数千年无忧,一时间星际开荒之说甚嚣尘上。那时我只是襁褓中的婴儿,可直到娶妻生子,都没看到所谓的新能源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任何改观。面对怨声载道的黎民,当时的政府又提出了星际殖民的计划,并陆续派出总计3000多名军士,最后却把自己拖入了垮台的深渊啊……”
“这我们在课本上都学过……”梅伯南英附和道:“当年的殖民计划由宴长歌任指挥官,历时两年有余,本来一切顺利,却突然宣告失败,说是技术所限。可不多久,就有人爆出自家的孩子因参加殖民计划而光荣牺牲,接着,陆陆续续爆料此种消息的家庭竟有两千多个。此时人们才意识到,当年派去的那三千人几乎全军覆没,而政府却一直对士兵们的死亡闭口不言。如今掩盖不住了,他们才终于公布真相。原来是指挥官宴长歌因操作失误造成矿井连环爆炸,导致大量队员死亡,后又因尸体处理不当,污染了水源,爆发了瘟疫。最终活下来的,只有宴长歌以及另外五名小兵,而伽图颂就是其中之一。为了挽回支持率,政府先将宴长歌革职查办,并表示要将他送上军事法庭。没想到愤怒的黎民根本不买账,抗议的队伍从震军大街一直排到了总统府门口,而反政府武装也借机挑唆,最终副总统及十多名议员相继被刺,总统被赶下台,政客们在恐惧中集体辞职,形成了巨大权力真空。诸多势力开始蠢蠢欲动,眼看九宇就要陷入军阀混战的局面。此时,身为下级军官的伽图颂勇敢的站了出来,揭露了宴长歌在八荒的种种昏聩行径,并将他绳之以法,以慰同袍在天之灵。他内革吏治、中抚黎民、外御叛军,回狂澜于既倒,支大厦于将倾,使九宇免于战火。于是天下归心,被尊为九宇有史以来第一英雄,执政到今。”
这一番长篇大论大多是课本原话,不甚稀奇,梅伯旗风听后只是淡淡一笑:“就如你所说,从那以后,外星开发就成了劳民伤财、好高骛远的代名词。北殷隆这些年却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极力促成民间开发八荒法案的通过,难道你也相信是为了那个什么自然代偿周期?”
“这我自然是不信的,毕竟这东西只是理论模型,又没有实证。”梅伯南英分析道:“不过九宇的资源枯竭确实不假,他们身为矿业公司,必然更加敏感,走投无路之下孤注一掷,也是有可能的。”
“可当年的事实早已证明,即便有了量子飞船,从外星运资源,也是杯水车薪,他们又何必重蹈覆辙呢?”梅伯旗风又问道。
“这……”梅伯南英一时无言以对,只能表示既然爷爷觉得有问题,不掺和就是了。可梅伯旗风却没有理会孙女的话,只是嘴角微微颤抖,又陷入沉思。
话分两头,北殷宗这边走出大楼,一句话不说就扎进车里,并朝公司驶去。北殷隆不解父亲用意,正欲开口询问,却被打断了:“隆儿,骁青烟上次给你的变脸贴膜还在车里吗?”
“呃……在……怎么了?”
“咱们带上它,再让骁青烟订一身新衣服送到车里,咱们去见一下司南昌贺。”
“爸,昨天司南叔还说,要减少走动,您这是……”北殷隆话未说完,就发现父亲早已望着窗外出了神。他也不敢去打扰,只得照办。不一会儿,一架无人机悬浮在车顶——这种随叫随到的送货技术在九宇已十分普遍。北殷隆打开天窗,接过两身新衣,与父亲换了,朝司南昌贺家驶去。
军事总长这个级别的高官,在九宇都有专门的府邸。这里的富丽堂皇和戒备森严远非民间可比。二人向警卫通禀,自称是来自粟县的老朋友——这是他们定的暗语。不久,四名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便过来搜身,然后又引着他们通过安检,确认无误后,才将二人导向后堂。悠长的回廊上,摆满各地的名贵花卉,八节常开,七彩相和,五蕴相生,四季不谢。两旁的石柱更是精雕细琢,人物花鸟、历史传说,无所不包,更兼雕工生动、构思精巧,不亚于任何一个博物馆。回廊尽头,古铜色大门肃穆庄重,上绘浮雕,边嵌宝石,叹为观止。武装人员在门口按下按钮,大门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司南昌贺的办公室——产自九宇永徽郡的深棕色天然石地板,配上元狩郡白岗岩砌成的办公桌,古朴之感铺面而来。精致的博古架嵌在墙中,其上金雕银瓶、玉树宝花,目不暇给。办公桌后面的架子上,则一改繁复,清静的陈列着几本书籍,让原本奢华的装饰少了几分炫耀,多了一丝儒雅。
司南昌贺示意工作人员退下,然后赶紧迎上来,紧蹙眉头:“大哥,不是说了少接触吗,你们怎么大白天就找来了?”
北殷宗将之前在旗风集团的遭遇如实以告,不无忧心的说道:“老弟啊,伽图颂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下了那道特殊令。我甚至担心梅伯家在故意试探,所以不敢久留,赶紧跟你碰碰头。”
此言一出,司南昌贺倒吸一口气:“嘶……好一招釜底抽薪啊……我也知道总统会有所怀疑,所以早就提前打通了所有关节,保证他不能左右民间开发八荒的法案,结果竟忘了他还有特殊令这一招。”
“是啊……按之前的计划,咱们组织去八荒探险有两个很重要的准备工作,一是从旗风集团购买并改装最新的巫-零原型机器人,二是租借你们军方的量子飞船。如今第一项已经被堵死了,若是再禁止向民间租赁飞船,那我们就功亏一篑了!”北殷宗分析道。
虽然他二人有些着急了,但北殷隆的脑子却清晰地很:“爸,司南叔叔,如果总统真的抓到了什么实质性证据,那就早拿我们集团下手了,何必转弯抹角。依我看,他现在也只是怀疑而已,这道条特殊令也极有可能是预防为主。至于租赁飞船一事,涉及军方利益,总统不敢轻易禁止,我们暂时不必紧张。”
北殷隆言之有理,让二位长辈面色稍解,但司南昌贺却点中要害:“如今我们搞不到能胜任天外开疆的智能机器人,该如何是好呢?”话音一落,偌大的办公室里,瞬间又安静的几乎能听到三人的心跳。
北殷隆此时大脑飞速转动,很快便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兵法有云,谋者,阴阳也。阴者阳之,阳者阴之。伽图颂要隐瞒当年真相,我们就以九宇黎民的福祉为由,要求重开对八荒的探索,并允许民间开采其上矿产,让他无法拒绝。如今不妨贯彻这个思路,向全九宇招募员工,组成探险队前往。如此以来,这便成了我们北殷集团内部的事,他不便插手,况且我们前后行为一致,也能打消他的怀疑……”
此言一出,司南昌贺首先表示反对:“不妥不妥,你不要忘了我们是干什么去的,万一人多嘴杂,暴露了大事,就麻烦了。”
“司南叔,让黎民前去,用不好会暴露计划,用好了反而能助我们成功。毕竟他们是有自主意识的个体,这样,当年之事就有更多的人证了。况且现在出不出得去还单说,就不要太过在意以后了。”
一旁的北殷宗听了儿子的话,轻抚颔下胡须,也露出了笑容:“老弟,隆儿所言不无道理。况且这次是列采薇和泽门曦慕分任正副指挥官,以她们二人的能力,管理一支百十来人的队伍,还是绰绰有余的。
司南昌贺听完,也想到了另一个层面——九宇公民是有自主权的个体,一旦出了什么事,是可以负法律责任的。这样看来,似乎比机器人更好“用”。于是他转忧为喜,赞叹北殷隆才智无双,这招反客为主用得绝妙。
“司南叔谬赞了。不过我们应该考虑到,伽图颂可能会派心腹混在应聘者中,因此对人员身份的审查必须格外小心。”
“嗯……还是你思虑缜密。”司南昌贺微微颔首:“审查的事你可放心,还没有什么人能瞒过‘主脑’的,到时候你把人员资料发给我,不出一个小时,我保证把他们祖宗八辈以内的履历都给你列的明明白白。不过……还有件事我们似乎忘了,如果是黎民前去,那当年的天罚诅咒……”
话未说完,就被一旁的北殷宗打断:“老弟不必担心……小小癣疥之疾,以如今的医疗条件,绝对不在话下。而且你忘了,还有父亲的死党,微生物界的翘楚——沙吾提呢!”
“嗯……为了保险起见,我看还是给你们配上些武器,一旦旧事重演,也好有个退路……”司南昌贺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不过阴鸷的眼神还是让北殷宗心领神会。“老弟放心,列采薇的为人我最了解,事关其家族仇恨,她绝不会心慈手软的……”
商量完正事,北殷隆再次问起司南星的下落,并称已经寻月联系不上她了。司南昌贺却并不惊讶:“放心吧,我以章举大神之名发誓,她只是公务缠身罢了,过一段时间你就能见到她了。”
北殷隆见他把话说道这个份上,也只好作罢。但离开之后,心里却始终记挂着好友。往常也不是没有联系不上的情况,但一般司南昌贺都会告知司南星执行什么任务,唯独这次三缄其口,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北殷宗看出了儿子的心思,说道:“不用想了,司南星应该是去打仗了。”
“什么?!爸,你怎么知道?”北殷隆满脸错愕的问。
“哈哈,你是问我怎么猜到你在想什么,还是问我怎么知道她在干什么?”北殷宗调侃起了自己的儿子。
“爸,你别闹了,我当然是问后者。”
“很简单……你还记得司南昌贺屋里的博古架吗?那上面以前一直摆着个军神仲卿的雕塑,如今却没有了。咱们九宇古代出征前都要祭拜仲卿,现代军队则把他作为护身符,所以应该是被司南星带走了。”
北殷隆不禁佩服父亲的洞察力,不过还是充满疑问:“可是……跟谁打呢?”
“还能有谁,当然是太阳营了。”
“啊?!太阳营?就是贺州麟德郡的反政府武装?”北殷隆惊讶的问道:“这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临行前司南昌贺说,他以章举大神的名义发誓。这章举是传说中的太阳神,它六足撑天,六足伫地,口含太阳,游走于世间。而那太阳营,就是倒行逆施,大搞太阳崇拜,倡导无政府主义,主张恢复古礼。这隐喻还不够明确吗?”
“这……”北殷隆听完不禁翻了个白眼:“你跟司南叔平时都是这么交流的吗?跟打哑谜一样,谁听得懂啊。”
“哈哈哈,平时可不是这样,但这次情况不一般……”北殷宗严肃起来:“这太阳营可是目前最大的反政府势力,其情报人员渗透在很多地方,要对付他们,就得这样打哑谜。”
北殷宗的几句话,说的儿子哑口无言,一方面佩服父亲见微知著,另一方面也感叹司南昌贺心机深沉。北殷宗这边却继续夸赞起了司南星:“你看人家小星星,如今已经能独挡一面了,你要多多学习才是啊。”
“学习您跟司南伯伯也就罢了,学司南星?切……”北殷隆不屑的说道:“我跟小星星一起长大,她一个女孩子,从小就喜欢战争。在农场里弄些个牲啊、狡啊的,搞什么围猎,还经常包下各种场地,让手下人扮成不同阵营做‘军事演习’,我没少被她抓去当‘炮灰’呢。”说完望向窗外,嘴角却浮现出一丝笑意,不知是因为大计得定的喜悦,还是回想起童年趣事的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