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诉跟下来的女生，他去一趟超市就回来。赵颖青不大开心的样子，说我跟你一起去吧。他说你不想接受高尚文化的熏陶了。赵颖青瞪眼说你干嘛找他来气我。他说人好像不是我安排的。赵颖青说我让你干嘛你就干嘛，我让你摘天上星星，你也爬上去摘啊。此话一出，他听得奇怪，赵颖青也不吱声了。不一会儿，道路引入通向超市的小街。与寻常街道相比起来，这条小街既狭窄又曲折，两旁矗立着高大的旧居民楼。每到夜晚时候，昏暗的路灯难以照亮前行的道路，小街越发逼仄神秘，时有穿街冷风袭来，似有某种未知力量隐匿其间，充满令人不安的危险气氛。为了缓解心理上的不适，他主动挑起了话题。他告诉女同学，文安其实人很好，就是说话直来直去，不会照顾别人想法，你别往心里去。赵颖青说这种人眼里什么都是阴谋论，这是缺爱的表现，他是单亲家庭么。他摇头说据我了解他爸他妈都健在，又说三教九流百花齐放，不同人不同看法，不是什么心理变态，别给他绕进去就行了。赵颖青说本小姐见多识广，思想健康，积极向上，他想得美呀。片刻过后，他们穿出了小街。路口便有一家连锁超市。赵颖青却改变了主意，说我们回去吧。他建议随便买点什么，不然就白跑了。赵颖青说我说不喝就不喝，哪来那么多废话。
两人空手回到饭店，到底是什么也没买。文安不知说了什么，王媛笑个不停，看到有人过来，才止住不笑。饭桌上新添了两瓶啤酒。赵颖青说有人已经喝上了，能喝白的么。文安举手说没问题啊。他没再去超市，上柜台领来一瓶白酒，十块钱一瓶的。除了王媛，每个人都倒满了酒。赵颖青举杯伸向文安，说大才子走一个么。文安说赵书记我敬你。两人碰了一下塑料杯，双双一干而尽。他很吃惊，说这好像不是水吧。文安晃着空杯说别磨叽了，快去拿酒。赵颖青跟着催促。东道主人无可奈何，只得再去拿酒。
两瓶白酒下肚后，饭桌上的人们酒酣耳热，气氛不再那么不自在。文安微睁醺醉的眼睛，说道：“他们宿舍胖子，你们都认识吧？哥们儿，好人呀。这哥们儿有个毛病，不喜欢叠被子。查房老太太深恶痛绝，恨不得踢他屁股，叫他滚出去睡马路。他的床单目测出厂就没沾过水，胖子口头禅，晒一晒，晒晒就好了，那个味道保证闻过一次就终身难忘。那么，问题来了，诸位从中看到了什么？”
王媛说：“他这人性格比较粗放？”
赵颖青一脸嫌弃，“幼稚，无聊，恶心！笑话，脑筋急转弯？他说的不会就是他自己吧？”
他说：“此处必有反转。”
朋友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跳来跳去，“我认为他是非常聪明的人，有大局观，有创造力。他象棋、打牌、星际都很强，拼变形金刚最快最好。要是借他一双机会的翅膀，他会是极具潜力的发明家。”
赵颖青讥笑说：“发明家都不爱叠被子，都不讲究个人卫生，而且总逃课，贪玩成性？”
“文哥忘了说李胖CS技术也很棒，甩狙溜得不行，”他拿起筷子，打算表演甩枪的动作，转念还是放下了，“不过，按文哥的理论，男生宿舍恐怕至少一半人该有自己的发明专利。”
文安喝下一大口啤酒，又开了口：“旁边宿舍有个男的，别的班的，名字我就不提了。他上澡堂洗澡，道遇一个大班的女生，刚刚洗完澡出来。他心想，大家都是同学，不打招呼不礼貌，冥思苦想说了句应酬话。那女生听了，羞得面红耳赤，不理他就走了。你们猜他说了什么？”
王媛兴奋地挺直腰身，“他说，你很性感？”
赵颖青撇了撇嘴巴，“我看这样聊下去，媛媛你还小呢，应该回避了。”
文安公布了答案：“那个男生问：‘澡堂里人多吗？’”
赵颖青大声说：“这人真猥琐，我受不了了！”
王媛对女伴说：“这好像是个笑话，我在哪里看过！”
他倒是觉得有趣。“以管窥豹，可见一斑，也可以说一叶落而天下知秋。这是一个论证题，如何解析女澡堂顾客分布密度与男澡堂相关核心参数的逻辑关系。”
文安抬起无力的醉眼，继续说道：“大学附近有条开满小店的小街，小吃店啊，书店啊，光碟店啊，录像厅啊，网吧啊，什么都有，校园里拥有一片可以坐着、可以滚人的大草坪，女生们穿得漂漂亮亮，走出校门，不是钻进路旁的豪车，而是坐公交还有出租。诸位，这说明了什么？”
王媛炯炯的眼睛闪着光，“这很正常呀！我们不就这样？草坪小了点，聊胜于无？”
文安不满意这个回答，然而和应者寡。他只得再次公布答案：“学校门口小店生意兴隆，说明该校比较开放，比较民主，不会过多限制学生的自由。校园有大草坪，可以坐着，可以躺着，说明学校一定很大，卫生搞得也很到位，校园管理一定是健康有序的。女生们不去傍大款，说明她们自信独立，对亲手创造未来抱有信心。”
王媛乐得直拍手，“有些牵强，不过有点道理，是吧？”但她的朋友箍住她的胳膊，看起来快要睡着了，“至少我们要对自己有信心。”
文安摇头晃脑道：“世道媚俗，物欲横流。女大学生作为知识青年，取向要……合理。这很重要，非常重要。比如吧，像小张这样的，年轻、不丑，对，不丑！他很健康，很博学，还积极向上，还前途无量，必须是单选答案，如假包换。这道理没错吧，赵书记，赵书记？”
一行人从饭店出来，文安与赵颖青都喝高了。赵颖青不愿受人扶持，自顾自走起了曲线。王媛紧紧跟随，男生们则挡在前头，以防发生意外。女醉鬼一会儿东看看西摸摸，一会儿嚷着要唱歌，一会儿又要逛夜市。王媛假意应承，但目的是哄骗舍友回去睡觉。赵颖青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河边栏杆，坚不撒手。转而，其酒态越发严重，竟是大哭起来，边哭边威胁不让玩便要跳河。王媛束手无策，说你们派个人吧，我还要回去写作业洗衣服呢。文安像只霜打的茄子，但还算有点清醒，说让小张陪她待会儿。王媛说也只能这样了，等我忙完了，给她打电话。
大约是晚上八九点钟，城市的街道华灯明灿，车辆来往穿梭，络绎不绝，喧嚣清冷的冬夜，迷乱路人的心目。他也喝了不少酒，面朝马路，回味旧事，心中翻涌阵阵酸楚。他用身体靠住石栏杆，以腿作支挡，防止失态的醉酒女生滚下去。赵颖青半晌一动不动，看起来睡得正香。他想到久坐或会受凉生病，打算扶她起来。对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心中咯噔一下，暗想坏了大事，连忙扳过女生肩膀。赵颖青微睁醉眼，厉声说：“别动！”声调甚是严决。她瞥了男生一眼，吧嗒两下嘴皮，摸了一把流出来的涎水，歪靠住男生，还将脑袋拱了供，便再次没了动静。他吓得不轻，但也暗呼庆幸，终是不敢再动她了。过了片刻，女生自己挺坐起来，叫嚷道：“我腿，我腿没了！哎呀，快，快救我起来！”他打算将醉鬼拉拽起来。对方却是脚下站立不稳，倒向他的怀里，并揽住他的脖子。他担心女生失力摔倒，控住她柔软的腰身。不过，这个动作轻佻而失礼，他不愿这么做下去。他发声提醒，却没有得到回应。他想了想，将双手悬空交叉，与女人身体隔开一小段距离。过了片刻，赵颖青开口发话了，声音轻柔无力，完全不类平日模样，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人。他怀疑女生认错了人，首先便自报家门。赵颖青好像没听见他说话，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脸皮很厚。他说赵书记你以后应该少喝点酒，对身体不好。赵颖青依旧没有回应他。他说你要是感觉好点了，我们就回去吧，千万别冻感冒了。此话如石沉大海。过了片刻，赵颖青猛然脱开他的怀抱，理了理头发，看起来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说回去不准跟别人乱说。他说这个我知道。赵颖青问我刚才是不是很难看。他说我今晚也喝了不少，刚才差点睡着掉下去。女生挤出干巴的笑容，说我们回去吧。刚迈数步，她奔向河道，手扶栏杆，冲着下面大口呕吐。他跟上去扶住胳膊，防止女生失足掉下去。赵颖青吐完了，滑坐在地上，问我包呢。他说你自己背着呢。女生解下小挎包，扔在地上，说包里有纸巾，你拿一张给我。他伸出手却又缩回去，说这个是不是不太方便。赵颖青欠身够过小包，将包里东西一一取出来，有洗面奶、手机、护手霜、钱包、手套、隐形眼镜小盒、MP3、钥匙、指甲剪等，全都丢在地上，终是没有找到纸巾。她突然嘴巴一歪，呜呜地哭了起来。他既无奈又紧张，说赵书记你别哭了，别人都以为我欺负你呢。赵颖青边哭边说你们都欺负我，纸巾都知道我好欺负。他劝慰说地上又凉又脏，我扶你起来吧。女生却将胳臂抽开，说你们都知道我妈走得早，我爸一天到晚忙，也不管我，我就跟孤儿一样，单亲家庭都不算，你们有爸有妈的都给脸色给我看，是不是啊。他听了脑袋嗡嗡的，说你是我们老大，没人敢欺负你，要是有人敢欺负你，我就去帮你揍他。赵颖青反抓他的胳膊，说要是孙贵发欺负我，你会帮我揍他。他问是不是那天晚上跟你操场约会西装哥，长得跟地主老财暴发户似的。赵颖青说人家留过学的，走的国际路线。他说我倒是有眼不识泰山，那你不能不识抬举啊。接下来，女生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西装哥以及小时候的往事。原来，赵颖青与此人从小便认识，曾同住在一个大院里。孙贵发仗着岁数大点，长得五大三粗的，时常欺负她跟其它小孩。更糟糕的是，孙贵发妈妈是个心眼坏透的毒女人。每当有小朋友受到欺凌，家长去他家告状，孙妈妈当面骂上两句，背地里不仅不加管教，还教唆儿子行凶。孙贵发因而越发肆无忌惮，小伙伴们都很怕他。后来，孙贵发爸爸下海经商，赚到了钱，他家搬离大院，小伙伴们的童年噩梦才得以结束。赵颖青告诉他，她跟孙贵发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上次见面是她大妈妈从中掺和。他听到这里，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人家海归人士，镀过金的，不能跟小时候相比，你跟他门当户对，应该严重考虑考虑。赵颖青说我这童年阴影正闹心呢，你倒好了，也来给我当红娘。
马路对面有家小商店，他为女生买来了一包纸巾。为避免夜长梦多，他提议动身回校，女生却想上网吧去。这时她酒劲又犯了，一会儿说取证后向辅导员举报，一会儿说要与民同乐，一会儿又说她羡慕得很，如此种种。在半道上，赵颖青醉得更厉害了，又是痴笑又是唱歌，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他担心遇到熟人，面上都不好看，前面正好有家录像生厅，便连哄带劝，将醉酒女生带进了录像厅。
录像厅老板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脸上一团带褶的油亮肥肉，说你们来得真凑巧，刚好还有一个小包间，那亲昵劲头好像故友重逢。他摆出熟客姿态，拨看柜台上成排的碟片，问有什么新电影。女老板问要看什么题材的。他表示待上一会儿就成了。女老板问生活片看不看。他吓得一跳，摆手说不看不看。女老板进而推荐一部韩国电影，名叫《我的野蛮女友》。他听说过这部电影，正好还没看，便点头接受。女老板取过光碟，带领他们穿过声响嘈杂的狭窄走道，来到尽头处。女人打开一个只有数平米的小房间，简单交代数句，关门离去。在刚上大学那会儿，他与一帮男生常在录像厅消磨时光。但自从宿舍凑钱买了电脑，校园FTP上能得到免费的下载资源，他很少再光顾这里。女生歪坐在沙发上，看着他操弄机器，说你是不是经常带别人来这里。他说军训那会儿晚上没事，跟文安老翟他们来过两三次。赵颖青说我有点渴了，你给我买瓶水。他买了一瓶矿泉水回来，女生已经倒在沙发上。他脱下外套，盖在女生身上，自己坐在旁边，从头开始观看影片。过了片刻，他无意中瞄看女生一眼，发现她已经醒了，一双闪光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忙问你觉得怎么样。对方的回应几乎低不可闻，她说想妈妈了。他不习惯一个几乎陌生的人对他吐露心事，尤其是个异性，紧张得手心出汗，想了想才说回忆会束缚人的脚步，我们还要努力向前看，又补充说你妈妈肯定不希望你这样子。女生半晌没有接话，忽然支起身体，问你生日哪天。他表示生日已经过完，当然他撒了谎。赵颖青接过他递的水，喝下数口，又是咳嗽又是作呕。等到他将垃圾桶拿在手里，她差不多已经吐完了，溅得遍地都是秽物。赵颖青说不好意思打扰你雅兴了。他说我才是应该道歉的那个人。女生歇了片刻，说你不准跟任何人乱说。他点头说我心里有数。赵颖青变了脸色，说你是不是什么事都要跟朋友汇报。他说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肯定不会跟别人说的。女生说我累了，我们回去吧，自己站起来，打开了房门。他提起衣服，跟着出来。赵颖青来到柜台，从小钱包里抽出一张大票，放在柜面上。女老板以为客人弄坏了东西，一张肥厚脸变形得不大好看了。他向女老板解释，再次亮明店中熟客的身份。女老板将信将疑，揣起钞票，摇动肥嘟嘟的腰身，进去查看一番，回来后好是一顿抱怨。不过，她最后将钞票还给了她。
他推门出来，女生正蹲在小街边上，埋头抽泣不止。他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蹲在旁边，默作陪伴而已。过了半晌，女生抬起泪脸，哽声说我好孤单呀。他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得选择保持沉默。幸好很快，女生的手机响了起来，是王媛打来的。赵颖青接通电话，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接过电话，通报具体位置。不一会儿，王媛赶到录像厅门前。他当即将钞票还给王媛。王媛表达了谢意，扶住舍友，率先离去。他目送女生们越走越远，纠结的心情渐渐顺平。当想到一个晚上花了半个月的生活费，却弄成如此模样，新的烦恼沉重地压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