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对张振安来说,两年的时间似乎一晃眼便过去了,并没有留下什么值得记忆的美好瞬间。在这段时间里,他刻意将生活调整在平淡无奇的状态下,显得规律、充实而波澜不惊。他几乎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拒绝交往新朋友,刻板地重复需要被完成的事项。他放弃了大多的课外爱好,像是泡网吧、看玄幻小说、踢足球以及晚间运动等等。他变得更加容易伤春感秋,因此还保留着写日记的习惯。他自认为已彻彻底底地演化为悲观主义者,体现在纸张上的字句无一例外都饱含悲情色彩。他的内心仿佛已退变成为一潭平静的死水,只在心底深处依然倔强地燃烧着一团不曾熄灭的火苗。
在这年的五月份,他通过校园招聘会,成功入职一家总部设在省会的网络公司。这个行业正处在蓬勃发展的时期,他包括哥哥都看好此间的就业前景。几个月后的国庆节,他朋友文安与女友宁静举办了婚礼。他与几个大学同学受邀作为伴郎,不少在外地的同学也赶回来参加婚宴。文安入职省会的一家研究院,工作不忙,薪水不低,算是讨个肥差事。他却不安现状,打算参加国考,自称是“打发时间”。事实上,他新婚妻子的发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拓展并装修新的门面,他的业余生活似乎并不悠闲。小夫妻两人婚前已在市中心买下一套房子。房子是套二手老房子,一室一厅,面积只有四十平米。他们虽做了一些贷款,却足以令大多数刚开始有点收入同学们倾羡不已。
张振安为朋友抱得美人归而由衷高兴,对即将迎来自己的幸福时刻的期许更高了。随着约定的日子日益临近,他几乎每天都沉浸在兴奋和快乐的情绪中。他在工作上变得更加热忱主动,思维富有活力,加上他为人谦逊有礼,领导与同事都对他赞赏有加。私生活上的变化也是有的。他重新开始了夜跑。每天晚上,他都会绕着出租屋所在的街区跑上两圈,运动量跟上学时差不多。他还打算利用业余时间创作一本新的小说,已在构思世界观与主要剧情走向。他始终相信,那道属于他的幸福之门定会如期敞开,从未考虑发生意外的情况。
终于,那个刻骨铭心的日子姗姗到来。头天晚上,他兴奋得几乎一夜未眠。当天起床后,他是快乐的,是幸福的,也是紧张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梦想中的情形一直没有出现,不安的情绪渐渐积累。到了晚上下班时候,他终是没有等到期许的电话。他仿佛是只被戳破的巨大皮球,一下子萎靡下来,完全丢失了魂儿。他没有参加例行的周末联谊聚会,推脱说身体不舒服。同事们应是也看出了他的不对劲,没人勉强他。他回到出租屋,心想女人或是白天上班耽搁了,犹抱有残缺的期望。他将手机放在最显眼的位置,铃声调到最大,生怕手机缺电关机,还特意接上充电器。在下面条的时候,他的手被灶具烫了一下,背上红出了一条杠。他勉强挑了半碗面条,上床躺下,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了,恍若一具被抽干精气的尸体。一直等到第二天凌晨两点,他不得不接受现实。他关上了灯,蒙住被子,却怎么也睡不着。第二天是个休息日,他焦躁得像是着了火,跑去母校及附近转了一大圈,只没敢进八牌楼社区。回来后,他缩在床上,整天滴水未进,胡思乱想,惶惶终日。新周上班,同事们见他憔悴模样,都相信他是真地生了病。在下班前,他去找领导请假。领导很不高兴,提醒他还在实习期。他已经无所顾忌,必须赶去一趟下涪,一刻也等不了了。
在动身前的这天早晨,他还是去了一趟八牌楼社区。自从出事以来,他一直没有勇气踏足此地。他背着背包,踩着晨光,走进了这片社区。快三年的时间过去了,老社区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沧桑岁月已不屑再往它斑驳的躯体上烙下老化的痕迹。他穿过社区主干道,钻入寂静无人的小巷。在小院门前,他还是犹豫了很久。早晨的阳光有些惨淡,照亮西侧的半个墙面。小院微有些凉意,四周安静极了,甚至可以听到脚步踩碎风化水泥地坪发出的声音。小院院前是一块空地,大概有四五十十平米,因缺少修理,地坪多处破裂,有的地方生出野草,东南角阴暗处堆放破旧杂物,附近地面满铺青苔。相比之下,这栋五层老楼更加残败,墙体遭雨水侵袭的痕迹非常明显。他强忍心尖的颤意,看向原来属于石柔的房间窗户。阳台上已是空无一物,碎花窗帘依旧挂在那里。他有些惊奇,有些恍惚,仿佛闻到了从房间里飘出来的枕头与床单的味道。耳边突然一声大响,像是有人在他身边放枪。他吓得一跳,惊惧四顾。他忍住了逃跑的冲动,坚持站定在原地,强迫自己回想曾在房子里发生的惨剧。接着,他想到了赵颖青,不觉湿润了眼眶。他曾与这个女人共誓相伴一生,誓言犹在心耳,伊人却已阴阳两隔。
“我告诉过你,我不是不愿想你,不愿看你,我害怕唐突了你!我知道是我害了你,我心里好内疚、好痛苦!我情愿中弹的那个人是我,而不是你!如果你还有灵魂,我请求你体谅我的心意,明白我的苦衷。我还在这个艰难的世界奋力活着,我还有追求美好生活的奢望。如果你真的曾有情意,如果你还愿意在乎我,请保佑我一直幸福下去!”
从八牌楼社区出来,他打车去了火车站。旅程跟上次几乎一样,不过因班次调整,他没能赶上下午去下涪的那趟车,不得不在盛水多耽搁一个晚上。从下涪车站停车场出来,时间正是下午两点多。虽时间已过去两年,小县城并没什么太大变化,街道店铺繁多了一些,道路也有所修缮,从车站停车场出来的坎坷碎石路换成了平整的水泥路面。他在街角处一家小超市买了些礼品,然后直奔教师公寓。他敲门半晌,依旧是无人应门。他暗忖或如上次一样,便退下楼来候迎。一直等到天色发黑,他没有看到石爸爸回来的踪影,却觑见石家厨房的窗户已然亮起了灯。他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上去敲门。应门的是个陌生的中年女人。他心凉了半截,问石老师还住这儿么。中年妇女告诉他,石老师已经搬走了。他问石老师为什么要搬家。中年妇女说石老师退休啦,得有大半年了吧。他又问搬哪儿去了。中年妇女看出访客的异常,摆手表示不清楚,说罢便要关门。他将手上礼物递过去,请求得到石老师联系方式。中年妇女问你是他家什么人。他谎称是石老师的学生。中年妇女犹豫了一下,说我帮你查查看吧。不一会儿,中年女人拿着小本子出来,指示说就是这个号码。他记下了号码,谢别中年妇女,下楼来拨打电话。得到的结果令他失望透顶,语音提醒那已是个空号。至此,他丢失了这趟出行的唯一指望。从教师公寓出来,他找了个宾馆住下,焦心得一个晚上都没睡好觉。第二天,他来到石爸爸曾教学的那所初中,询问跟石家有关的蛛丝马迹,几乎毫无收获,只印证到中年妇女提供的号码是无误的。他急乱得有些上头了,再往教师公寓及周边打听,还想了个馊主意,四下张贴寻人广告。到了下午,他遭人举报,被带进了派出所。
从派出所出来,天色已经向晚,霞光连亘半边天,街道及房屋都被染上了一层沉重的橘黄色的异彩。他来到牌楼下,痴痴向上凝望。牌楼上画满了各种精致的纹饰,这似乎是一种病态的美。想到最后,他认定自己是讨厌它的。
从记事的时候起,他是一个快乐、聪明而调皮的孩子,天真烂漫而无所顾忌,对世界充满着旺盛的探索欲。在上小学四年级以前,他顽劣成性且不喜学习,与大多数同村孩子没什么区别,干过的荒唐事数不胜数。在六岁时,他偷拿舅舅的钱且挥霍一空,气得母亲追他而流产,要不然,他应该还会有个弟弟或妹妹。在四年级的第二个学期,一位姓沈的代课老师成为他的新班主任。这位男老师与寻常老师不大相同,从不打骂他的学生,脸上总是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他讲的课同样拥有神奇的魔力,总能让学生有听下去的兴趣。对于犯错的学生,他不会跟寻常老师那般当众体罚,而是私下里谈心讲道理。在他的印象里,这位老师实是魅力非凡,不仅教会他自尊与自爱,还令他燃起了对学习知识的浓厚兴趣。这位男老师只当了他不到一年的班主任,却足以令他终身受益。他一直对沈老师心存感激,如果没有这位老师的话,他极有可能不会跟上哥哥的脚步,成为小村的第二个大学生。在他成长的道路上,哥哥作为榜样的作用不可忽略。哥哥品学兼优,待人和善、诚恳,曾是初中的升学状元,从小到大都没让父母老烦过什么神。哥哥是父母亲的骄傲,家里有什么好的,总是哥哥优先来享用。他有那么一些嫉妒,也有那么一点怨恨,大体却是以仰望的心态来看待哥哥,并由衷生出向往的情愫。可以这么说,哥哥是他人生路上的又一盏明灯。如果说性格影响的话,有一人不得不提,那便是父亲。父亲对他性格的成长既重要又直接。其中,积极与消极的因素各自参半。父亲为人勤劳而正直,待人热情爽快,对待儿子却失之精细,总以粗暴、任性的方式随意加以处置。他认为自己性情内敛而敏感、胆怯而倔强,与父亲有着莫大的关系。上了中学以后,荷尔蒙的萌动令他对异性产生关注。就在这个时候,少女许梅出现在他的视野中。这个女孩无论相貌、人品以及能力都无可挑剔,就像一朵生长在清晨花园、沾满晶莹露珠的月季花。可惜的是,这朵娇美的鲜花尚未完全绽放,便凋零枯萎下去。对于意外的发生,他始终认为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此后的人生中,他一直在痛苦与思恋中纠缠挣扎,性格越发柔弱、敏感,患得患失而缺少主动性。
他走过小山城清冷的城区街道上,浓艳的霞光包裹着他。在某个时候,他认为自己看透了自己的一生。他的心中充满了绝望。他的人生似乎已定格在少女许梅离世的那一天。如果当初他能够担起责任,将小男孩送到许梅手上,也就不会发生溺亡的悲剧。如果没有事故的发生,他相信自己不会临阵退缩,定会坚持追逐内心的真实想法,拒绝接受女友的好意。要是这样的话,女友不会走进他的生活,那种惨案便不会发生。可惜的是,这个世界不存在“如果”,大错已经铸成了。他的人生再次陷入死胡同,看不到走出去的希望。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继续挪动蹇涩的脚步。石板道上那条细长、模糊的身影剧烈地来回晃动,是那么的孤独与萧索,似在倾诉关于灰色人生的无尽哀伤。
到了第二天,他想通了一些,打起了点精神。首先,他去了一趟派出所,想要调取户籍档案,不过被对方给断然拒绝了。有个卖手艺品的老太太告诉他,石老师跟女儿去了省城生活,声称这是石老师亲口告诉她的。具体是省城什么地址,老太太也不清楚。接着,他打听到了石柔的老家。那个小村在更加偏远的深山里。他先是坐三轮车然后再步行一个小时,沿途还问了人,最后找到了村子。小山村拥挤在一片小山坳里,所有房院都更为矮小,门靠门墙连墙,不知有多少户人家。他从村干部口中得知,自从石老师一家搬走后,父女两人从未回过村子,石妈妈偶尔回来上坟。石妈妈前些年溺水亡故,第二年大雨引发塌方,冲坏村上祖坟。石爸爸曾经回来过一次,整迁了祖坟,打理了一下老屋。在这位好心村干部的指引下,他踏过狭窄的石板曲径,来到老房子前。老房院门腐败,铁锁锈迹斑斑,残缺的门联纸早已失去原来的颜色。透过门隙向内觑看,院内杂草丛生,看起来确是久无人迹。
一个月后,他瞒着家人,辞掉了网络公司的工作。他再次南下,来到那个石柔可能生活的省会城市。在几十天的时间里,他干过送货员、跑过推销员、发过小广告,无事时也会到处寻问。他像只没头的苍蝇,几乎闯遍了省城的大街小巷。他希望发生街角偶遇的奇迹,或者有人告诉他想要的消息。美好的愿望天天出现在梦里,只是从未成为现实。时间接近年关,哥哥张振平亲自来找他,要求他放弃幻想,回归正常的生活状态,一来为了维持生计,二来为了年迈的父母。兄弟两人大吵了一架,结果落得不欢而散。这年的除夕夜,他一个人在出租屋里度过。新年的第一天,母亲用哥哥的手机给他打电话。母亲絮絮叨叨地讲述家里的各种困难。她还告诉儿子,父亲最近总抱怨胸口不舒服,哥哥带着去医院查,结果查出了冠心病。他颇受触动,挂掉电话,再也忍耐不住,哭出了声来。
第二天是农历新年,他收拾了行李,启程返乡。在道经省城时,他打算找文安聚上一聚,文安却还在丈母娘家过年,尚未回来。当晚,他闲来无事,走进老金曾常待的那个网吧,坐在电脑前。在浏览西洞口网站时,他发现“雨的痕迹”版块尚在,版主依然是“淋雨的小兔子”。不过,板块换了新的界面,背景音乐也改成一首陌生的曲子。他翻看版面文章,发现最新的一篇还是数日前发布的。他阅看那些依旧伤情的贴文,突然心潮涌动,于是敲打键盘,写下了一篇数百字的贴文。这是他第一次动手发帖,就像写日记一般,想到哪写到哪,不拘什么行文技巧,情感表达隐晦,几无实情描述,看起来便是一篇毫不出彩、无病呻吟的空泛文。准备下线的时候,他看到有人在跟他的帖子,正是斑竹“淋雨的小兔子”。她写道:“本是随风草种,相逢何必定情。”他暗想这小兔子果然不一般,似乎可以看透他的心思。他一时心潮涌动,回应说:“情花绚烂,终将枯萎,不如两忘于江湖?”这本是挑话之举,他迫切地希望对方再给一点金玉良言。等了好一会儿,小兔子却什么也没说。他颇觉怅然,原来不过又是一厢情愿罢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