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空蒙,晚风透着丝丝凉意。
松瑶坐在门槛上,长裙拂地,头倚门框,不知不觉睡着了。过了许久,一缕凉风吹来。她醒来,揉了揉眼睛,伸头朝外张望,门径寂寂,不见行人,边上的灯烛清冷朦胧。这么晚了,时不羽怎么还不见回来?
大约一刻钟后,路上传来脚步声,一人从远处走来,瞧那身姿,正是尤长安。
松瑶惊喜,站起身来,提着裙裾,奔下门前阶砌,快步迎了过去。
“时不羽,我找了你一天。你去哪儿了?”松瑶刚一靠近,便闻到一股酒味,有些呛鼻,不由得蹙着细长的蛾眉道,“你又喝酒了?让二哥知道,准又要挨骂。”
尤长安眯着醉眼,笑道:“这次不同,师兄不会骂我的。”
“为何?”
“今天我和竹涣一块吃的酒。”
“竹少主?你今天和他一起?”
“是啊!”
松瑶惊讶。就她所知,竹涣对尤长安一向有偏见,今日两人为何突然变得如此熟络?
她正发呆,尤长安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在门口?”
松瑶的脸庞掠过一点羞涩,支吾道:“我在等……”
“时公子!”话到嘴边,突然听到有人远远唤了一声,随即那人提盏灯笼,急急走来。待他走近,才看清是丁净,像是有急事找尤长安。
丁净见松瑶也在,礼貌问候了一句,随后对尤长安道:“时公子,听说你回来了,我来取雪球的药。”
若不是丁净主动问起,尤长安几乎把这事忘了。她正要给丁净取药,却发觉自己两只手空空的。药呢?
她渐渐记起,在破屋会过弄雪儿后,就不见了那药。莫非是落在屋里了?
“时公子,你该不会是忘记买了吧?”丁净见尤长安拿不出药,心生不满。
“应是落在别处了。实在对不住,我明天再下山去买……”
“不必了!”丁净拉长脸道,“时公子若是不愿帮这个忙,直说便是,又何必扯谎?你根本就没去抓药!”
“我去了,只是……”
“早知如此,便不该找你帮忙。”丁净根本不愿听她解释,埋怨道,“眼下没药,若是雪球出什么事,你担待得起么?”
“原来竹氏弟子都这么蛮横,不讲理!”松瑶站在一旁,嘲弄道。
丁净听出了讥讽,压抑心中愤慨,道:“松瑶姑娘,何出此言?”
“你使唤时不羽下山抓药,姐姐和二哥找不见他,可是着急了一整天,茶饭不思。现在他回来了,你一句多谢的话没有,反而责怪他。丁公子莫不是仗着在风回竹苑,专欺负我们这些外乡人?”
“松瑶姑娘,话不可乱说!”
“究竟是我乱说,还是事实本就如此。先是竹少主冤枉时不羽,将他关起来,后是你怨时不羽没抓药。我们松氏是来学习的,不是来让你们冤枉和使唤的。若是竹氏这么不欢迎松氏,直说无妨,不必拐着弯来赶我们走!”
丁净被噎得无话可说,心里发慌。他极怕因自己几句气话,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他自知说不过松瑶,也不好开罪松氏,只能道歉:“时公子,方才是我太心急,失言了,望见谅。今日有劳时公子,至于雪球的药,我明日有闲暇,再下山一趟!”
说罢,他偷偷瞥了松瑶一眼,不敢多言,提起灯笼,悻悻走了。
松瑶回头望向尤长安,见她怔怔望着自己,生怕方才吓到她,忙解释道:“我只是见不得他欺负你,才说了他几句。我平常没这么凶的!你可千万别误会。”
尤长安笑了。松瑶心里如释重负,也跟着笑。被丁净这么一搅,她差点忘了一件正事,忙拉着尤长安到一处凉亭下,伸手指了指中央那张石桌。
尤长安走到石桌边,见上面放置了一个包袱,问:“这是?”
“你让我找的东西!”松瑶解开包袱,露出一把刀,上面沾着些许泥土。
尤长安用包袱一角裹住刀柄,拿起刀看,确实是那日找寻松瑶玉佩的途中,在路边草丛里见到的那把刀。因当时天下大雨,且她的心思在找玉佩上,只粗略扫了一眼,并不以为意。过后,直至出了柳氏这桩案子,她才偶然想起此事。
“不过一把旧刀,且一股膻味,你要它何用?”松瑶不解。
“这刀可不寻常,既能屠宰牛羊,也能杀人伤人。”
松瑶目光震颤,身子不寒而栗,规劝道:“时不羽,这杀人伤人之事,可不能干!”
见松瑶误会了,尤长安笑着解释道:“你别担心,我不会乱来的。”
她将刀重新包裹起来,心想柳氏一案蹊跷,不能再让松瑶牵扯到此事中来,便没告诉她真相。
尤长安提起包袱,走出亭子,打算去找竹涣,被松瑶拦住。
“你才刚回来,怎么又要去找他?”
“这事只能找竹少主。”
“可是……我这次帮了你大忙,你打算如何答谢我?”
“你想我怎么答谢你?”
松瑶低头寻思,拿不定主意,道:“可否先欠着,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好!”
***
尤长安拎着包袱,走到竹涣的庭院门口,正巧撞见容景从里面出来。
“时公子,你也来找少主?他不在屋里。”
“上哪去了?”
“不知,一整天没见他了。”
尤长安想起傍晚和竹涣在山下吃过酒后,一起回风回竹苑,在五步亭分手。若是竹涣没回这,会去哪儿?
“容景兄,向你打听个人,你认识康匀么?”
容景听到“康匀”二字,显然惊了一下,问:“时公子为何突然打听此人?”
“听竹涣说,得亏康匀,我才没了杀害柳氏的嫌疑。”
“原来是这样。”
“你认识他?”
“……时公子,在下想起还有事要办,先行一步!”
望着容景匆忙离开,尤长安觉得其中古怪。为何一提到康匀,容景的神色就变了。这个康匀究竟是什么人?
尤长安低头瞧了一眼手里的包袱,既然竹涣不在,只能明天再给他。扭身正要走,忽然院门“吱呀”一声,动了一下。难道是风?虽有晚风,但并不大,不足以吹动厚重的大门。
尤长安移步到门边,这时门后传出呼吸声。她猛地站住,心里纳闷,拉开门扇后愣住了,墙角蜷缩着一人,不是别人,正是竹涣。
“竹涣,你怎会坐在这?”尤长安揽着包袱,蹲在他身旁,“难不成是在躲容景?怎么,你欠他钱?”
竹涣没有作声,好似没听见一样。尤长安靠近细看,只见他双眼微闭,像是睡着了,身上仍飘着酒气。
尤长安将信将疑,伸出手指轻戳了一下他的手臂,没反应。她又连唤了几声,竹涣才咕哝道:“喝……酒……”
听这声气,八成是喝醉了!早知酒量这么差,方才就不诓他喝酒了。看他醉成这样,尤长安有些犯难。
残月高悬,远处烛火摇曳。烛光和月光一同落在竹涣身上,分外恬静。此时的他与平日不同,没有白天的冷冽,像一只乖巧温驯的猫。
尤长安端详着,一股怜爱之情油然而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抚摸,指尖刚要触到他的脸,却忽然发觉不妥,默默将手缩了回来。
随着夜深,寒气更重了。尤长安将竹涣的手臂揽过来,挂到自己的肩上,拽着他费力站起身,踉踉跄跄往卧房的方向去。
二人来到门口,房门紧闭。尤长安伸手推开门,脚下有一低矮门槛。她试着提醒趴在肩上的竹涣,此时竹涣好似听见了,抬脚跨了过去。
屋里没燃灯,黑蒙蒙的,月华映在窗纸上,仿佛蒙上一层轻霜,又添了几分寒凉。借着那丁点月光,尤长安跌跌撞撞勉强摸到床边,费了一番工夫,才将竹涣放倒在床上。
尤长安累得坐在床沿边,不住喘气。歇息片刻,她起身去摸火石和火镰,将灯盏点亮。顿时,四周一片亮堂。她这才看清房内摆设齐整雅致,地板光亮如新,不见一点尘滓。
她走到床边,扯过被子给竹涣盖上,道:“你先躺着,我去喊容景来。”
话音刚落,竹涣忽然摇摇晃晃站起身,径直往门口走去。尤长安忙拽住他,道:“是我去喊容景,不是你!”
竹涣口齿不清地念叨:“出去,我要出去,她在等我……”
“谁?谁在等你?”
“她在外面,我要去找她。”
外面?尤长安扭头朝门外看了一眼,道:“外面没人啊!”
竹涣执意要出去,尤长安连哄带拽,才把他拽回床上。好半晌,他才安静躺下,可眉头始终皱着,像有千般愁绪。
不知竹涣刚才提到的“她”是谁?其实是谁又如何?与我何干!尤长安一笑置之。眼下倒是有一事急需证实。常言道:“酒后吐真言!”何不趁此机会探探虚实。
她俯身凑近竹涣,轻声问道:“你是不是拾到一条红绫?”
竹涣点了点头,道:“是!”
果然!尤长安忙又问:“你放哪了?”
“书房!”
“你看到上面的字了?”
竹涣摇头,憨态可掬。
尤长安起身打算潜进书房。可转念一想,若是现在把红绫拿回来,事后竹涣定会发现,而且也必定会怀疑到她头上来。到那时,就更解释不清了。
斟酌之后,尤长安只好将潜入书房,拿回红绫的念头作罢。她往熏炉里添了沉香,点燃后,轻烟缕缕,飘出淡淡香气。
尤长安打了个哈欠,眼皮略重,吹灭灯后,趴在桌上,渐渐睡了过去。睡梦中,依稀听见开门声。待她醒来时,天未亮,竹涣已不在床上。
尤长安急忙出去找。寻了一圈,见书房的门开着,却没亮灯,她快步走进去,果然看到竹涣背对着她,站在一排书架前。
尤长安松了一口气,走到竹涣身旁,见他手上捧着一叠厚厚的画纸。为了看清,尤长安点燃桌上一盏油灯,端起灯移近画纸。最上面是一幅雨后翠竹图,右上角赫然题着“竹报平安”四字,字体遒劲。画中的竹林下横卧着一块鲤鱼石,石上亮着一盏灯笼。
尤长安看得正入神,这时一滴水珠“啪嗒”一声,落在竹涣的手背上。她抬眼望去,心里一怔,只见竹涣眼中噙着泪。
拂晓,沉香燃尽,熏炉冷透。
竹涣在床上醒来,醉意虽消,头却沉沉的。以往虽偶尔到山下喝酒,但从不多喝,也不曾醉过,昨晚是初次喝醉。他环视屋内,除了自己,没有其他人。下床走至桌边,见桌上有一包袱,打开一看,是一把刀。他精神一振,立刻想起柳氏脖颈处的刀痕。难道是此刀所致?
见刀柄上刻有字,竹涣凑近看,是一个“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