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事,尽消。
数声狼嗥从林深处传出,凄厉悠长。姜世远闻声回过神,无言望着篝火,暗自心伤。燃烧的木枝响着噼啪声,崩起的一点火星儿飞溅到手背上,竟浑然不觉。
他这一生,唯有跟随义兄那些年,才活得真正像个人,像条汉子。
若不是当年那群刺客追杀,他何至于负伤躲入这片糜灭林,又何至于连义兄最后一面也见不到!昔日笑晋人斧柯尽烂,而今反成烂柯人。他恨自己,更恨透了追杀自己的刺客。
然即便过去八年之久,姜世远始终不知那些刺客究竟是什么来头。只知他们受人指使来取自己性命。至于幕后之人是谁,却毫无头绪。
竹涣虽对当年之事不甚了解,但从林中树身留下的刀斧痕迹看,那日打斗极度猛烈。姜世远的身手自是不必说,连当今松氏宗主松全孝也曾是他的手下败将。而那些刺客既能与姜世远一较高下,想必来头不小。
想到此,竹涣问:“昔日有无什么仇家?”
“我这人生性粗莽,难免有得罪人之处,但从不弑人之父、夺人之妻、杀人之子,哪里结得来这般大仇大怨。”
“既无大仇,又是何人如此赶尽杀绝?”
“我哪里知道!”姜世远拨下一块树皮丢进火里,叹了叹息,“人心难测!有时只一句话便不知犯了谁的忌,招来杀身之祸。”
忽然,近处的草莽中发出沙沙响声。姜世远以为是狼,操起弓矢。细看之下,才知是夜风骤起,吹动了草木。
他稍松了口气,放下弓矢。数年来,他之所以能在这片糜灭林活下来,全凭这一张强弓。今夜狼群遭重击,定然怨愤,正伺机报复。因此,他不敢大意。
如此大动静,尤长安一点未醒。竹涣担心她伤势,走过去看,睡得正沉,一片黄叶被风吹落,飘到她的前襟上。竹涣伸手拿开,借着火光凑近瞧她面色,发觉不对,往额上摸了摸,烫得很!
姜世远扭头看过来,问:“这后生是你什么人?”
“他叫时不羽,是松宗主新收的徒弟。”
时不羽?姜世远觉得这名字听着耳熟。他扯下自己的披风扔给竹涣,道:“天越晚越冷,给他盖上。”
木架上散出浓浓肉香。姜世远抽刀在烧兔上划拉几下,又拣来些山葱野韭,揪成几段撒在上头。
竹涣抖开披风,盖到尤长安身上,而后坐回到篝火边。心想那幕后之人得知姜世远还活着,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与你交手的刺客,身上有无特别之处?”
这事已过去多年,其中细节姜世远已然有些记不清。他闭上双眸细细回想,许久才睁开道:“当初掩埋那几人的尸身时,我曾察看过他们的衣物,腰带上都嵌有相同的扣子。”
“什么模样?”
姜世远就手从脚边拾起一根细枝条,拨开地上的枯叶,依着记忆画。那腰带扣的样式甚是怪异,即使过去数年,他仍暗记在心。扣上雕刻之物似鸟非鸟,似蛇非蛇,三足,四翼、六目。
竹涣端详地上所画之物,道:“此鸟我曾在古籍上见过,名酸与。”
“喔?天底下真有这等怪物?”
“此乃上古神兽。据说,它一出现,便有凶煞。”
“奇哉,怪哉!想不到世间竟还有人崇尚此物。”
“天下之大,有人尊崇不详的怪物,也有人专门炼制让人丧命的毒物。”
姜世远怔住:“你这话里有话。”
“听闻当年尤长安不过十岁左右,却炼制了不少毒物。”
“此事我和梅大哥都知道。炼毒,实则为了解毒。”
“可最终她用所炼之毒,毒死了自己的师父。”
姜世远抓住竹涣一只胳臂,哀伤的双眸迸射出一丝愤然,道:“你说小尤毒害梅大哥,何以见得?天底下何止小尤一人有毒药!”
“偏偏梅宗主所中之毒极为罕见,天底下只她一人有。当日梅宗主倒下时,她就在身旁,手里还握着那瓶毒药……”
姜世远的手一颤,木然松开了竹涣,心一下子凉了。他呆愣望着不远处的草莽,遥想当年小尤对药草近乎痴迷。小尤,莫非真是你下的毒?
不,不会是你!义兄不会看错人!姜世远心中笃定,渐渐打起精神,道:“小尤今在哪里?我要亲自问问她当年的事。”
“她……死了!”
姜世远一时难以置信,揪住竹涣的衣襟,声音发抖:“你适才说什么?”
“尤长安八年前已死,就在梅宗主过世当日坠崖身亡。”
本已止住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姜世远推开竹涣,背过身去,饮泣无声。旧时种种早成空,一种孤寂感涌遍全身。顷刻间,他觉得周遭一切生疏得骇人。自己像个弃儿,被岁月遗忘在这片深山穷林中,飘飘荡荡,苟延残喘。
突然,姜世远疯了似仰天狂笑,跌脚叫骂:“老天!你真是不公!我姜世远平生耿直坦荡,非奸诈使恶之徒,为何如此戏弄于我……”
霎时,怒火攻心,忽觉头重脚轻,两眼一黑,瘫倒在地。全身动弹不得,仅存一点知觉。模模糊糊听到竹涣叫唤,有心应答,却使不上劲,浑身软得像一坨烂泥,又好似整个身子已不是自己的,死了一般。
这样也好,落个干净!只盼着竹涣能将他的尸首留在林子里,让狼吃掉。在他的家乡,这叫“狼葬”。如此,方能魂归九天。
这时,姜世远隐隐感觉有人一把抓起他的五指,用什么在指尖处逐一点刺,接着使劲往外挤血。当刺破第十指时,他有了明显痛感。
如此运针,让姜世远想起一人。迷蒙中好似重见义兄,神韵如故,捻针时眉目间依然沉着悲悯,下针时仍旧迅疾果断。
待他醒转,身旁除了竹涣,还有一年轻后生,手里拈着一支象牙簪,见他已无大碍,脸上浮出些轻松的笑。
***
“我对人世已再无留恋,你又何必救我!”
“你这人真古怪,别人求生,你却求死,是为何?”
姜世远久久未答,眼底透出一股子苍凉。他佝偻着身子,背几乎要弯到土里。
此时,尤长安依稀听见脚步响,轻盈盈朝她走来,很快停住。接着又听见一阵水声,像是有人舀水洗东西。
片晌,尤长安感到脸上阵阵凉意袭来,撑开双眼一看,松瑶正用湿帕子替她擦脸。
松瑶不知尤长安已醒,直至她握住自己的手,这才又惊又喜,抱住她哭了一场。
尤长安坐起身来,迷迷愣愣道:“你因何也在林子里?”
松瑶拭掉眼泪,不觉露出笑来:“你好好看看,这是哪里。”
尤长安扫了眼周遭,屋内东西各一张床,门窗洁净,家什也眼熟。此地并非糜灭林,而是风回竹苑!
松瑶走到桌边,提起瓷壶斟了一盏水端来,递给尤长安道:“方才你和竹少主倒在禁地前的石林中,被几个竹氏弟子发现后背了回来。”
尤长安接过水,两口喝尽,顿觉清醒了许多,问:“姜大叔呢?”
“哪个姜大叔?”
“在糜灭林时,他从狼口中救过我和竹涣。我刚才还跟他说话……”
“你一直昏睡,这会儿才醒来。屋中只有你我二人,并无旁人。”
尤长安震愣。莫非是梦?可无论是那番话语,亦或姜大叔的神态,皆历历分明,近在眼前。她十分肯定,绝非梦!
她凝神回想,却只记得昨夜自己和竹涣困在糜灭林之中。两人何时回来的?为什么会昏倒在禁地前的石林中?姜大叔又去哪里了?
这些通通不记得!尤长安轻轻敲着脑袋,竭力回忆,却仍旧想不起任何。慌急之下,想到了竹涣。或许竹涣晓得真情。她匆匆将水盏塞还给松瑶,移步下床,穿好鞋子,欲往洮院去。
只行了数步,未出房门便迎头撞上一人。尤长安瞬觉头又疼又晕,抬头看看来人,是松逸。
“居然这么快醒了?”松逸拍了一把尤长安的肩头,“平日看你这小身板娇弱无力,没想到还算皮实。我说你没啥事,三妹偏不信,闹着要我去延医。”
一听延医,尤长安立马慌了。大夫一切脉,自己是女子一事便瞒不住了。她忙摇手阻止道:“我没啥病,只是太乏,睡一觉好些了。不劳烦师兄!”
“‘大夫’已经让我请来了,就是韩续,姐姐正领他往这边来。人既已来了,你让他瞧瞧又何妨。”
“师兄,真不必了……”
“怎么,莫非你小子还有讳疾忌医的毛病?”
松逸本就一身力气,以为尤长安要逃,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按回床上。见势不妙,尤长安忙服软,说肚子饿了。
松逸不知真假,回头吩咐松瑶去找些吃食来。松瑶洗净帕子,拧干后搭在盆沿上,嘱托道:“二哥,一会儿莫忘了再打盆洗脸水进来。”
“我?给他打洗脸水?”
“我不在,自然是二哥你!”
从小到大,松逸哪里伺候过什么人,一向都是别人事事依他,照料他。想到要给别人打洗脸水,对方还是个男子,松逸心里一顿嫌恶,忙喊住松瑶:“三妹,你留下,我去给他找吃的!”
尤长安瞧出松瑶是为帮自己脱身,才故意那样说。待松逸走远,立即拉松瑶离开。
赶至洮院,恰巧见容景端个方木托盘从竹涣房里出来。尤长安上前问了问,才知竹涣也醒了。正想进去,却遭容景拦住,道:“时公子还是改日再来吧,方才少主说想一个人静养,不要旁人打搅。我这才不得不出来。”
“可我有要紧事,需见见他!”
“什么要紧事,不知在下能否帮得上忙?”
此事说不定容景知情。转念想了想,尤长安便问:“竹涣提没提及在糜灭林的事?”
“提了,说在糜灭林找见时公子的。”
“之后呢?”
“别的没说。”
照此看,容景定然也没听说姜世远这人。尤长安此趟前来,一则寻问姜大叔的去向,二则想看一看竹涣。既然竹涣已醒,且身体无恙,心稍安了些。
尤长安不再为难容景,回身要走。房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是竹涣,像早已知晓她在门外。
尤长安扭头看松瑶,只见她微微一笑,道:“去吧,我在外头等你!”
步入房中,桌上摆着一碗芡实粥、一碟蓬糕和两碟素菜。看上去一口未动。
“多好的粥菜,你怎么不吃?”
“你要是饿了,就吃吧。”
尤长安早就腹中饥饿,听到这话,便从碟中拿起一块蓬糕,咬了一口。
竹涣坐到旁边,从怀中摸出一方折叠着的帕子,放到桌上,移到尤长安面前。尤长安疑惑,将手中剩的蓬糕丢进嘴里,拍了拍手,展开帕子看,里头包了一支象牙簪。
“我的簪子?怎会在你这?”
“你不记得了?”
尤长安摇摇头。
“罢了,不记得也好!”
尤长安拈起牙簪,站到一面青铜镜前,拢了拢发髻,把簪子插回发间,又侧头侧脑地照了几下。她蓦然停住,想起醒来前那个“梦”,当时自己手上也拈了支牙簪。
“你在门外说有要紧事见我,现在怎么不说话?”见尤长安失神盯着铜镜看,竹涣纳闷。
尤长安过来将帕子叠好,还给竹涣,道:“我说出来,你莫要取笑。昨夜在糜灭林发生的事,好些都想不起来了。”
竹涣似一点不意外。只因尤长安昨夜生了一场小病,当时有些神志不清,事后记不住也不奇怪。
“你说说,记得什么?”
“我记得姜大叔昏倒,然后又醒了。”
“没错,是你施针救了他。”
“果然不是梦。那么姜大叔去哪了,是不是也离开了糜灭林?”
“没有,他留在了那。”
姜大叔独自在糜灭林度过八载,此番不愿离开,本是情理之中。可尤长安心头却无来由感到一丝堵塞。正如谈及姜大叔时,竹涣神色间貌似有种伤悲。与竹涣相识以来,他极少这样。
想来其中有隐情!偏偏尤长安一丁点儿也记不起来。她在房中踱来踱去,漫不经意地瞥了眼那面青铜镜,想起适才之事,便搬来两张凳子摆置到铜镜前,拉竹涣过去同坐。
竹涣只觉奇怪,问她:“你这是要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想起点什么。”
“此乃寻常镜子,不是魔镜,能想起什么!”
竹涣从凳上起身。尤长安拽住他的衣袖,道:“此事需要你相助,也只有你能让我记起。”
透过铜镜,看见尤长安脸上的执着,竹涣心软了几分。可出于私心,他宁愿尤长安记不起来。
竹涣重新坐回凳上。铜镜里,清晰映出两人的模样。看向镜中的尤长安,竹涣问:“你记不记得我的火镰和腰牌在哪?”
“火镰在袖中!至于腰牌,自然在腰间。”
“昨夜你从我身上共找出三样东西。除了这两样,还有一样,是什么?”
“帕子?”
竹涣摇头。
“玉笛?”
竹涣还是摇头。
尤长安有些气馁,胡乱猜了一通:“钱袋?”
“不错,是钱袋。在哪找到的,记得么?”
尤长安顿时来了精神,仔细回想。片晌,她的一双眼忽亮,想起来似地往竹涣怀里看,隔着衣裳摸了摸,却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我明明记得揣在怀里,怎会没有?”尤长安嘀咕了一句,手下贴着一股温热,手指似触到了竹涣的心跳。她慌了一下,收回手,脸上微露羞意。
“你没记错,昨晚的确揣在这里头……”竹涣发觉尤长安低着眼,没有瞧他。
他借机多看了几眼,心里头奇怪得很,觉得尤长安似乎没从前那般惹人生厌。
“簪子借我一用!”
尤长安拔下牙簪,递了过去。
“此簪藏了银针,是不是?”
尤长安吃惊。此簪的确与寻常簪子不同,除雕琢精细外,里头嵌有银针。拨动机关,银针展露。不到紧要关头,尤长安不会动用此针。然而,如此隐秘之事,竹涣从何知晓。
“方才你问簪子因何在我这,是你用它救了姜大叔。”
经竹涣一说,尤长安慢慢记起,姜大叔晕厥时,自己用牙簪中的银针给他放血。由此,姜大叔才在苏醒时说了那些话。
此外,尤长安想起另一桩事,在那之后,姜大叔曾向她要过牙簪细看,那神情像是见过此簪。
屋外传来松瑶的催促声。兴许见尤长安许久未出来,她等着急了。
尤长安只得起身出去。走到一半,略停住脚道:“我还是不记得,你我是如何回来的。”
“莫说你,我也不记得了。”
步出房门,尤长安仍觉心中不踏实。信步在竹径上,不觉间走到了一处院角。抬眼一看,前方就是书房,门窗未关。
尤长安倚窗朝内张望,里头无人,陈设如旧。唯一不同之处,便是墙上悬了一张强弓和几支箭矢。原先没有,应是近来才悬挂上去的。
松瑶探头向里看,也留意到了墙上的弓矢,惊叹道:“好一张硬弓!看上去非中原之物!”
尤长安移步从门进去,走到墙边。细看那几支箭矢,楛木为杆,青石为镞。果然是姜大叔的随身武器!
瞬间,尤长安双眼蒙上一层泪光。她全想起来了!
今天清早,她和竹涣在糜灭林醒来时,四周不见姜大叔踪影,只有他留下的弓矢。两人心一紧,往穷林深处找。最终,在狼群出没的地方找到了几块染了血的破衣布,是姜大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