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煜第一次见到文烟若梳起普普通通的妇人鬓,簪了白色的绢花。她一身素藕色衣裙,披了白色的斗篷,还提了三坛酒。
桓煜也同样换了一身素色衣装,接过月季备好的白色长袍。他听五月打听过,在夏国和平国对于迎灵柩的规矩并无区别,皇族自然是无需孝服。
但是文烟若想以寻常人家那样迎外租一行人的灵柩,桓煜也不会阻拦,他只是陪着她。
田家对于百姓而言,是护国的功臣,是英雄。所以自发的有很多百姓前来吊唁,都穿着素色的衣袍,女簪白绢花,哪怕戴着锥帽,也要前来祭奠。
“开城门——”
文烟若和桓煜在队伍的最前面,身后跟着海棠月季五月小十二。马车带着灵柩缓缓而来,文烟若死死咬着牙关,眼泪早已经夺眶而出。
“外祖,大哥,五弟——”她声音并不大,但足以让人听的清楚,“烟若……来接你们回家。”
语毕,文烟若一下子把三坛酒全部砸到地上,酒香顺着风吹远,像是在送别英灵。
随后,她一撩裙袍,直接跪下。
文烟若实际上无需行跪拜之礼,她贵为公主,跪的只能是天子。可于情理而言,这是她的外祖,她若要跪,也并无逾礼。桓煜作为平国的熙王,自然更不需要跪拜,但此刻,他也只是想简单作为文烟若的夫君,与她一同祭拜长辈。
他们俩一跪,后面也呼啦啦跪了一片。原本扶着灵柩的人顿时不知所措,也根本不敢接受公主这一跪,纷纷让开。
又再拜了拜,文烟若搭着桓煜的手直起身子,缓缓走向田老将军的灵柩。她慢慢抚摸着木质的棺柩,手指蹭过白色的素绢。随后,她又慢慢抚过后面的两台灵柩,如出一辙,脸上带着温和又悲凉的笑容,小声喃喃着。
桓煜听不清文烟若到底说了什么,大抵是和她外祖父、哥哥弟弟的家务话。他不愿意让文烟若脸上再出现这样悲戚的表情,可世事难料,没有人想到田老将军和少将军竟然会迎来如此结局。
满天的白色纸花洋洋洒洒,灵柩从城门直接送往田府。原本就铺满白色的田府,又添了三台棺柩,放了一个在灵堂正殿,另外的挨着其他几个。
前来吊唁的人很多,文烟若强撑着精神一一迎接。她没有戴锥帽,也没有挂面纱,就这样以本来的面目,立在灵堂一侧。很少有人亲眼目睹良川公主的真容,由此一见,哪怕是素色衣裳都没能挡住她的姿色,眉宇间的英气更是令人赞叹。
可这样一个年方二九的女子,不仅远嫁他乡,母族还经历了如此浩劫,放到寻常人家身上,恐怕早就是寻死觅活,大概也不想留存于世。
送走了最后一位客,海棠和月季早就把原本文烟若在田府住的院子收拾出来,勉强可以住下。她要等外祖哥哥弟弟的牌位做好送过来,放入祠堂,然后雇人把这些棺柩统一下葬至祖坟。田府上下的白绫,也得雇人撤下,家中财物也得清点一番,放入仓库锁好。
最后,文烟若打算托人定制一把新的锁,把田府大门落锁,钥匙直接毁掉。
这里,不会再有人踏足,惊扰田家英灵。
再次与海棠月季核对一边所需要处理的事宜,文烟若半靠在床榻上,揉着眉心。桓煜已经差小十二和五月去雇人马,明日就带着所有棺柩前往祖宅。其实原本应该停灵七日,但是由于田家其他人的棺柩早在田府停留数月,虽然有医官给的药材不至于腐化,但也总归不吉利,还是早日让他们入土为安。
“早些休息吧,明天还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桓煜推开门走进来,脱掉外袍后,又替她点了一盏冷香,“热的话,我帮你打扇,你先睡。”
“我睡不着。”文烟若手指抵着额头,“我……我真的……”
“已经折腾一天了,不好好休息你该生病了。”桓煜走到她身边坐下,“莫不是不适应?这间屋子……是你小时候住的吗?”
“嗯……我其实很少住这里,只有过年或者某些日子可以被特许来这里小住,近些年来,也几乎没有在这里待过。”文烟若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布置,已经有些陌生了,“……不然陪我喝点酒吧,说不定我就想睡了。”
“……”拒绝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桓煜虽然担心文烟若此时饮酒伤身,但他也知道,此时此刻非酒不能解忧。
文烟若拿的酒是埋在她院子里的那一坛,说是当年替她埋下的女儿红,原本是出嫁的时候喝,结果她和亲匆忙,也没来得及带上它。
桓煜则是拿了两盘糕点,示意文烟若不要只喝酒,稍微吃一点东西。
“这还是你告诉我的,在宫宴上。”桓煜把桂花糕递到文烟若嘴边,“我还特意找了那些黏性低的,先前听腊梅说喝酒不宜用黏性的糕点。”
“我外祖母也这么说过呢……”文烟若已经有点微醺,她半眯着眼睛,眼底一片水光,“然后我大舅母总是会准备桂花糕,最不黏的那种。每次外祖父都要因为这个多喝一杯,然后我外祖母就凶他。”
“我大舅和小舅总是这个时候来劝,结果劝着劝着也被外祖母一块说,最后还是我舅母拉开的。”
“我外祖一共两个个儿子一个女儿,而我们这一辈则是五个孩子。”文烟若手里还拿着酒杯,“我大哥和二哥皆由大舅一家所出,四弟五弟是双生子,由我小舅所出。我母妃排第二,我则是在孩子们中排第三。”
“大舅和小舅一文一武,小舅早些时候上战场受了伤,外祖母死活不许他这次出征。大舅从文,之前一直是太子太傅,后来却被人弹劾。他不愿意争抢,便直接辞官在家,开了学堂。”
“四弟原本中了探花,是要做一番大事,可也在那天的家宴里……”
“我们兄弟姐妹五人,怎么就留我一个了呢……”
“我五弟新婚,五弟妹有喜的那一天还给我寄了信……可怎么又突然让他出征……还……还这样了呢……”
一坛女儿红,文烟若或许没有醉,但是她终于哭了出来。
第二日一早,五月和小十二雇的人便来到了田府。文烟若按照夏国的礼法,一台一台把灵柩抬上板车,再由马拉着,向田家祖坟而去。由于她的公主身份,就算她有这个心,却也不能在如此大张旗鼓之下行叩拜祭奠之礼。
一国公主,一路叩拜,这传到夏帝耳朵里,怎么也不会很好听。
昨天已经做得够任性了,文烟若不能再放肆。
可怜我外祖一家,到头来连个打幡的都没有。
据百姓们自发的送葬队伍所传,良川公主与驸马一直跟在队伍最后,他们的马车很慢,但是跟的很紧。在下葬的时候,良川公主也是面色苍白,几乎下一瞬就要晕过去。
果不其然,灵柩入祖坟的第二日,就传来良川公主病倒的消息。
一直到了他们作为平国使团应该离开的日子,良川公主还是没有任何露面的迹象,很多人只看到了从田府出来的马车,裹得厚厚的,连个缝隙都看不到。
桓煜这次还特意进了一趟宫,拜别夏帝。
“公主忧思过度,身体抱恙,不便出门拜别,恕皇婿不多久留。”桓煜面对夏帝,还是用了夏国这边的口风,他自然不在乎这些,如果能因此不被纠缠,何不为?
“罢了,你们路上多加小心,朕不远送。”夏帝眼中流露出复杂,闪过一抹情绪,随后又被平静掩盖。
“谢陛下。”
桓煜出宫后上了马车,吩咐几句,随后马车一路向北而去。
与此同时,一辆更小巧的马车,自南而下,越发往海边远去。
抵达靠近海岸的青州,马车门帘一撩,不是别人,正是身体抱恙的良川公主文烟若,以及刚才上了北去马车的熙王爷桓煜!
青州一处偏远村庄,升起寥寥炊烟。穿着布衣的女子正在淘米煮饭,另一个女子则是在洗衣。院子角落,有一女子正在面前框子里挑挑拣拣,传来一阵药香。坐在院子中央的女子,怀胎足月,正在细细密密地做虎头鞋。
听闻马车的声音,她恍然抬头,眉眼之中带着惊诧。随后,已经有一白衣女子挡在门前,手握着身侧的刀鞘,蓄势待发。
忽而,她们看到了正在赶马车的人,顿时跪倒一片。
“王爷、王妃。”
“三小姐。”
“三姐!”
腊梅和茉莉自然是要唤王妃的,但是茶花和榆钱儿早就被文烟若明里暗里提点过,依旧喊她三小姐。而宁香,也随着她夫君,唤文烟若一声三姐。虽然他们是表亲,但是从来没有那么多规矩,都当是亲姐弟对待。
“小香,你别动。”文烟若赶紧下车,看着宁香顶着大肚子就要拜,连忙给人扶起来,“我在这里留些日子,顺便让你姐夫去找找信得过的家丁。你们都是女子,如果没有可以护着的,那断然是不行的。”
田家上下一直都很和睦,文烟若在家便是三小姐,家里的弟妹都是直接喊姐姐,兄嫂也是唤一句妹妹,所以桓煜到了这里,也自然被唤作姐夫,而不是什么王爷驸马之类。尤其是现如今田家覆灭,称呼上应当更加小心,做一处寻常百姓人家才是上策。
“弟妹放心,我已经托人去找,现在诸多不便,我想还是寻一个婆婆比较妥当。”桓煜道,他稍微思索片刻,转而低声附耳文烟若,“回去之后,我会挑几名女暗卫,你放心吧阿若。”
“嗯。”文烟若知道在大夏去寻找女暗卫,除了宫中基本上很难实现,茉莉都是恩妃寻了多日才送到文烟若身边的,可想其艰难。
“小香,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文烟若一直留到她的两个侄子出生,亲眼看到了新生的田家子嗣,这才松了口气。大概因为他们的父亲就是双生子,所以这俩孩子也是双生,长得简直是一个模样。小名是宁香取得,一个叫平安一个叫长生,希望他们能健康成长。
大名则是文烟若起的,作为姑姑,她给哥哥取名田宗钊,弟弟取名田宗晟。或许没有什么特殊含义,但是这两个字,代表了文烟若的祝愿和期待。
太阳和兵刃,温暖与坚韧。
“平安,长生。有机会的话,姑姑会回来看你们的。”文烟若轻吻两个侄子的额头,留下两个刻着他们小名的金锁,随后登上马车。
只有她知道,大概此生,他们都不会再见面了。
夏国,已经成为了她的故土,再也不会回头亦或是留恋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