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外菜乌克兰 现实

到西部去

第13章 风息难离(下)

到西部去 之一然 2224 2020-08-12 23:36:44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忙碌中失去了意义。陈远像一台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全神贯注,高速运转。他的世界只剩下不断闪烁的屏幕、嘶鸣的通讯设备、和各种紧急到刻不容缓的需求。嗓子很快喊哑了,眼睛布满血丝,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身体极度疲惫,大脑却在高压下异常清醒和锐利,每一个决策都力求精准,每一次协调都直击要害。他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干渴,忘记了肩膀的酸痛,甚至暂时忘记了远方的母亲和自己即将到期的服务期。

  深入一线:第二天中午,洪水势头稍缓,但一片狼藉。陈远跟随指挥部领导的车队,前往受灾最重的柳树泉乡查看灾情。车子在泥泞不堪、遍布碎石和水坑的“路”上艰难前行。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曾经通往驿站和教学点的熟悉道路,被洪水撕开巨大的豁口,路基塌陷,扭曲的护栏像麻花般卷曲。浑浊的泥水仍在低洼处缓缓流淌,散发着淤泥的腥臭。农田被彻底摧毁,覆盖着厚厚的、夹杂着垃圾和断枝的泥沙。几处靠近河道的土坯房完全倒塌,只剩断壁残垣。未被冲垮的房屋,墙壁上留着高达一米多的、触目惊心的黄褐色水痕印记。

  临时安置点设在乡政府旁地势较高的空地上,挤满了惊魂未定、满脸悲戚的村民。孩子们蜷缩在大人怀里,眼神空洞。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

  陈远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跳下车,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片废墟。在一处被泥浆半掩的断墙边,他看到了熟悉的、沾满污泥的“绿洲童心驿站”的牌子,斜插在泥水里。驿站内部更是惨不忍睹,桌椅倾覆,书籍和孩子们的画作被泥浆浸泡得面目全非,“风息故事角”的墙板被洪水冲垮,散落一地。他精心设计的“风息优品”包装盒和故事卡,被泥水泡烂,和垃圾混在一起。

  “陈老师!”一个带着哭腔的嘶喊传来。陈远猛地回头,看到阿迪力像个小泥猴一样,脸上挂着泪痕和污泥,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我们的驿站…我们的画…都没了…都没了…”孩子的哭声撕心裂肺。

  不远处,阿依努尔大婶正呆呆地站在自家院子的废墟前。院墙倒塌了大半,精心打理的葡萄架被连根拔起,浸泡在泥浆里的葡萄藤奄奄一息。她用来做刺绣和准备“爱心助农角”货物的小作坊,也只剩下几根孤零零的木柱。大婶佝偻着背,眼神空洞,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大婶…”陈远走过去,声音艰涩。

  阿依努尔大婶缓缓转过头,看到陈远,浑浊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混着脸上的泥灰。“都没了…陈干部…葡萄…作坊…家…”她喃喃着,泣不成声。

  陈远蹲下身,紧紧握住大婶冰凉粗糙的手,喉头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抬头,看到临时医疗点那边,李娜正穿着沾满泥污的白大褂,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忙碌,给受伤的村民包扎、分发药品,她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但眼神依然坚定。

  就在这时,马国梁阴沉着脸走了过来,递给陈远一瓶水和一袋压缩饼干。“吃点东西,别倒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情况比预想的还糟。柳树泉希望小学工地全毁了,地基泡在水里。重建…遥遥无期了。”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向陈远,“还有,组织部那边刚来问过话,高度评价你在这次救灾中的表现…特别是通讯中断那会儿,信息汇总和协调调度,给指挥部决策抢出了关键时间。他们…很希望你能考虑留下。”

  陈远默默接过水和饼干,食不知味。留下?这个念头在此刻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摸出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一条未读信息,来自父亲,时间是在昨夜最混乱的时刻:“母手术顺利,已脱险,转入普通病房。勿念。安心工作。”短短一行字,如同一股暖流注入冰冷的心田,却又带着更深沉的愧疚。

  两天后,肆虐的洪水终于退去,留下满目疮痍。然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灾后重建的繁重任务如同连绵的沙丘,沉重地压在风息市头上:水利设施(尤其是被洪水严重冲刷的干河古道沿线)的应急修复迫在眉睫;损毁道路需要尽快抢通;大量的受灾群众需要妥善安置;被淹农田的清淤复耕;卫生防疫压力巨大;还有像柳树泉希望小学、驿站这样的公共服务设施重建……

  协作办依旧灯火通明,但气氛从救灾时的极度紧张,转向了一种持续高压下的凝重疲惫。陈远依旧埋首在堆积如山的文件中,协调着各路重建资源:修复材料的调配、工程队的进驻、安置点物资的保障、防疫消杀工作的跟进……每一个环节都需要精确对接,容不得半点差错。他眼下的乌青更重了,脸颊凹陷下去,只有那双眼睛,在极度的疲惫中,反而沉淀出一种岩石般的坚硬。

  马国梁办公室的门开了。老马走出来,脚步有些沉重,他走到陈远桌边,没有像往常那样吼叫,只是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他掏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着他布满血丝、皱纹深刻的脸。

  “小陈,”老马的声音异常低沉,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疲惫的沙哑,“这两天…辛苦了。”

  陈远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指,抬起头。

  “刚才张工也来电话了,”老马吐出一口烟圈,“龙脊暗渠鹰嘴崖那边加固工程,被这场洪水冲毁了一段支护,他也得盯着抢修,焦头烂额。”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陈远桌角那份被翻得卷边的《风息市事业单位公开招聘工作人员简章》上,又移开,看向窗外依旧灰蒙蒙的天空。

  “重建这摊子事,千头万绪。协调办现在,是连轴转,人手…捉襟见肘。”老马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特别是像你这样,熟悉情况、能挑大梁的骨干。你这一走,”他弹了弹烟灰,语气平淡无波,“窟窿,太大了。”

  他抬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直视着陈远,那目光不再有平日的严厉或暴躁,只有一种深沉的、洞悉一切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恳切:“我知道,家里老人病着,东部也有好前程等着你。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天经地义。我老马,没资格拦你。”他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只是……渠修到一半撂挑子,田淹了不扶苗,这心里头……过不去那道坎啊。”他没有说“留下”,但那沉甸甸的话语和疲惫却洞悉一切的眼神,比任何挽留都更有力量。

  老马说完,掐灭了烟头,没再看陈远,起身,背着手,像一座移动的山丘,慢慢踱回了自己的办公室。门轻轻合上。

  办公室里只剩下陈远一人。窗外的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沙尘,拍打着玻璃。桌上,两部手机同时亮起屏幕,如同两个世界在向他发出召唤:

  一条是东部那家曾对他抛出橄榄枝的知名企业HR发来的信息,语气礼貌而高效:“陈远先生,您申请的‘区域发展项目经理’职位面试邀请已确认,时间在下周三上午十点。请务必准时参加。期待您的加入。”

  另一条,是李娜发来的几张图片和一段语音。图片上是柳树泉安置点:阿迪力和其他几个孩子,正用陈远之前带去的彩笔,在废墟里捡来的破木板上画画。画的内容不再是彩色的太阳和地球,而是军民合力抗洪的场景,还有他们心中未来新学校的模样。李娜疲惫却温柔的声音响起:“远子,看孩子们画的。他们说,驿站没了不怕,只要陈老师李老师在,桥就在。我这边……短期支援申请,批下来了。三个月。我留下。”

  陈远的目光在两部手机之间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那几张稚嫩的画作上。阿迪力笔下那歪歪扭扭却充满力量的“桥”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心中所有的迷雾和挣扎。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没有丝毫犹豫,抓起那部工作手机,大步走向马国梁的办公室。他甚至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老马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昏黄的天地,背影显得异常沉重。

  “马主任。”陈远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

  老马缓缓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他,带着询问,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陈远将一份刚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机器余温的《延长志愿服务期申请书》,轻轻放在老马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上。申请书抬头一行字,墨迹清晰:

  “申请延长西部计划志愿服务期一年:参与风息市灾后重建工作,站好最后一班岗。”

  申请书下方,是他刚劲有力的签名。

  他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平静地迎上老马骤然亮起、如同火炬般灼灼的目光。

  窗外,风息的风,依旧在呼啸。那风声,仿佛是大地的呼吸,深沉而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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