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恐惧

　　你有没有在某个时刻突然生发出一种恐惧的情绪，对着眼前这个熟识的男人。当他赤裸着单膝跪下手里举着一枚硕大的戒指时，刘璐恐惧了。这个时候刘璐一只手抓着肥皂使劲的往身上摸，另一只手正托住头上快要掉落下来的头巾，她正存着怨气的转过身准备指责李先生没有眼力见儿不知道替自己裹好头巾，未曾想见到的却是这么一幅场景。

　　刘璐和李先生已经平稳的交往了一年，一位二十八九的女性和三十一二的男性，在度过了煎熬的磨合期之后，他们的感情就迎来了漫长的元古代时期，映入眼帘的蓝藻是世界唯一的颜色，是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的那种稳定和毫无波澜。按说这种状态理应成为开启婚姻生活的最自然过渡，但刘璐却不这么认为，她总会在午夜梦回时被一张冰冷的笑脸惊醒，过去的一年好像突然间薄得像一张纸，所有的忍耐和期待都被悉数拉到埋葬的过往。每每这时她就会生出歉疚的情绪，对着身旁这个沉稳的男人。

　　李先生不知道这许多，所以在他精心挑选了那枚硕大的钻戒，满心欢喜的跪下时，心中依旧带着罗曼蒂克的幻想。老实说，这对于他而言是十分难得的，毕竟他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工科男，毕业之后从事着单调乏味的互联网工作，唯一的差别就是从一间满是电脑的屋子搬到了另一间满是电脑的屋子；面对的依旧是清一色小伙，些微的差别就是从发际线饱满精神抖擞变成了发际线步步退却萎靡不振的油腻男。不过，幸好他依旧拥有一头浓密的黑发，这成为隐藏在他心中一点小小的骄傲。

　　当他一如既往的跟随刘璐走进浴室的时候，他就已经暗暗思忖着即将发生的场景，一个美丽的女人、一颗明亮的钻戒、一个满眼真挚的男人、一段稳定的可以望见尽头的感情，还有什么不确定的呢？所以，这一刻，他笃定的跪在那里，似乎可以想见下一秒刘璐感动的点头答应的场景。这一位极其笃定的男人竟然失算了。

　　只见刘璐先是惊诧了一秒，随即一把抓住挂在一边的浴巾匆匆披上身，急忙忙走出浴室，一边走一边说着，“突然想起来，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李先生看着刘璐风一般的身影在眼前消失，随后又穿搭整齐的走到门边，何先生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发出最后的呐喊，“这个戒指......”？

　　“哦，那个，你先收着吧，你看，我实在太忙了”，刘璐一边用爱怜的眼神看着何先生一边无奈的摊了摊手，随即打开门走了出去。像一阵风一般在何先生的眼前消失了，用力嗅嗅还可以闻到她身上的玫瑰肥皂的香味和甘草洗发露带来的大自然的激情，这个激情澎湃的空气里唯独李先生像一只丢了刺的刺猬，哀伤是避免不了的了。

　　李先生想不明白刘璐为什么会拒绝自己？有房有车，工资可观还有着一笔不少的存款，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里，他只用了短短的五年时间就获得了立足之地，也算是一个小有成就的男人。反观刘璐，她只是一名名不见经传的专栏作家，为一家不甚有名的服装类公司写着专栏文章，尽管她有着一个跻身一流作家行列的梦想，但迄今为止她依旧只是一名鲜有耳闻的文字工作者，每个月依靠微薄的稿酬过活着。

　　李先生实在想不明白刘璐为什么会拒绝自己的求婚，明亮的房子、美丽的车子，稳定的婚姻不应该是每个女人的梦想吗？纵然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他的脑袋擅于解决各式各样的程序问题，但对于女人，那里一片寂静激荡不起思绪的火花。

　　刘璐从李先生那里跑出来之后，一个人在吵闹的街头走了很久，直到饥肠辘辘的胃在空虚中发出强烈的抗议，这才将她从虚无中拉回到现实。她走进一家小吃店，翻开陈旧的菜单看了许久这才报出一两个价格低廉的菜名。那名站在一旁的服务员挂在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就像冬日里埋进云层的太阳。

　　看着服务员鄙夷的眼光，刘璐突然想起一年前那个男人调侃的话语，你身上的烟火味真令人着迷。那时候，刘璐还不是李先生的女友，她只是一名刚刚踏进社会的大学毕业生，她年轻、朝气，眸子里散发着灵动的光，她的身边跟随着不少追求者，有的是大学期间认识的，有的是工作期间结识的。那个男人就是其中之一。

　　他喜欢刘璐的单纯可爱，而他的成熟稳重则带着另一个世界的光将刘璐吸引。短短的时光，刘璐就爱上了这个男人，她喜欢看他面对一切都稳操胜券的样子，喜欢他带来的小惊喜小浪漫，更喜欢他喜欢自己身上的那份烟火气。

　　那时候，他们常常跑到不知名的小地方，走街串巷，饿了就寻一间破旧的小饭馆炒几个菜，在说说笑笑间解决食之大事。在刘璐痴迷的望着那些被岁月侵蚀的古老建筑的时候，他总会宠溺的摸着刘璐的脑袋带着的说，“一般女人都喜欢高楼大厦，喜欢名表名车，只有你这么特别”。

　　刘璐这时就会害羞的低下头，随后风一样的跑开，在几米远的地方站定，看着男人开心的问着，“可你不就是喜欢这样的我么”？！

　　“对，只喜欢你”！

　　银铃般的笑声透过记忆传到眼前，一抬眼，记忆中的男人钻出脑门坐在了自己的面前，刘璐用力睁了睁眼，随后好像想起什么一般，苦笑道，“你还来找我做什么，你想得到的不是已经得到了吗”？

　　对面的男人，一把握住刘璐的双手，“小璐，对不起，原谅我好吗”？

　　“是我太天真，竟然相信你真的已经改变”，刘璐露出一抹苦笑。

　　“小璐，我是真的喜欢你，因为喜欢才忍不住想要拥有你”。

　　“从今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刘璐用力甩开男人的手。

　　“小璐，我知道，你还爱我，再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吧”。

　　“晚了”！热气腾腾的菜被服务员端在手里，就在被送上桌的前一秒，一道靓丽的身影突然窜出来，刘璐拿起自己的东西离开了那家小餐馆。

　　重又回到人来人往的街头，胃部的抗议持续不断，但刘璐却像未发觉一般自顾走着，在内心被各种情绪塞满的时候，身体的缺失和充盈就显得极其微小了，就像古诗词中所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那般，就好像一个人可以将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几天不吃不喝仅靠着书籍支撑着生命的最后防线；就好像游戏室里摇头晃脑的游戏迷，不消说，食之大事在这里变成了一个笑话，生硬冷漠的冷笑话，听起来会让人生出一股子不知所言的迷惑。

　　刘璐看着周围疾行而过的人群，看着来往的车辆，看着眼前由红转绿又由绿转红的信号灯，她好像被这个繁忙的世界抛弃了一般，脚底生下了根，动弹不得。记忆重飘回到那个午后。

　　那是阳光明媚的一个周末，对于一个秋季而言，这样响亮的天气看起来就让人心情愉快。刘璐和李先生约好下午去一家新开的澳大利餐厅吃饭。当何先生牵着刘璐的手走进餐厅的时候，只一眼刘璐就望见了迎面坐在靠窗位置上的那个男人，不消说，坐在他对面的女子定然是他的妻子。刘璐曾经在报道中偶然瞥见过那个女人的容貌，典型的成功女强人的气质甚至可以透过报纸飘散出来，对于他们的结合，各大报纸纷纷形容为强强联合。想到这里刘璐不禁低下头，她不希望被那个男人发现，但就在她低头的前一秒，男人幽幽的眼神飘过来。刘璐强忍着心头的悸动，手却不经意握紧，何先生发觉异常后，转过头来轻轻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刘璐选了个离男人最远的位置坐下，但依旧能感受到那抹幽幽的眼光穿过走动的人群、穿过飘浮的微尘直直的射进自己的心门。

　　不出所料，那晚躺在床上的刘璐收到了男人的信息，“我在楼下”。

　　刘璐急急穿上衣服，随便寻了一个借口离开了李先生的家。

　　街边的灯斜斜的打在男人的肩膀上，如刀削一般的侧颜被夜色雕刻的更加凌厉，男人气息越发浓郁了。刘璐淡淡走到男人面前。

　　“好久不见，最近好吗”？男人率先开了口。

　　“挺好的”。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男人含笑的看了眼刘璐问道，“不问问我过得好吗”？

　　“好与不好我都不想知道”。

　　“对不起，但是我也没想到最终会变成这样”。

　　“不用道歉，比起我，她确实更适合你”。

　　“我一直在想你”。

　　“这种话以后请不要再说了，你有妻子，我也有男友，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刘璐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小璐，我爱你，我会和她离婚，你等我好吗”？

　　刘璐身形一震，随即重又抬动步伐离开了那个明净如水的月夜。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的刘璐失眠了。

　　那以后，男人经常给刘璐发来热情洋溢的信息，将甜蜜的过往一一细数，将美好的温存一一回味，刘璐爱恋的火苗窜出来，她无法拒绝深爱的男人的一次次邀约，终于在那个明净的午后，她带着一股雀跃的心情赴约了。她以为经过时光的炼造男人改变了，她以为那些过往是男人确切埋在心中的珍宝，她以为男人口中的喜欢果真是加了蜜的糖。只不过一切都只是她以为，男人依旧是那个男人，增长的只是年岁，那种爱玩的心态倒是丝毫未减。他口中的喜欢依旧是依附在性本能之上用以引诱的绝佳借口。

　　第一次见面男人果真如女子期盼的那般保留着绅士风度，那一晚他们各自保留着肉体的纯洁。他果真是变了，女子开心的想。女子甚至生出了与李先生分手的想法，她做不惯三角恋这种事情，对于这种关系也是厌恶的紧，所以，一旦男人果真定下心与她相守，那她定然是要带着全副身心开始另一段美好的情感。

　　因为第一次约会的美好经历，第二次赴约几乎是未加思索就应承了下来。男女间的游戏可不就是这般，你的信以为真不过是别人苦心经营的把戏，男人终于露出了最真实的面目，女子尽管苦苦哀求终究逃不过被蹂躏的结局。

　　刘璐失魂落魄的走在街头，她走进一家酒店，将自己关在浴室里，拼命清洗着身体，肌肤被水浸泡着微微红肿起来，她依旧没有发觉。躺在床上的手机传来响亮的声音，李先生打来了电话。

　　女子匆匆穿上衣服赶到了李先生的家，这天是李先生的生日。女子拎着蛋糕赶到李先生家的时候，李先生已经布置好餐桌，正满脸喜色的看着走来的女人。

　　“遇到什么好事了？这么开心”。刘璐将蛋糕放在桌子上，一边解开绳子一边问着。

　　“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你在身边陪我过生日真好，以后每年生日你都陪我过好吗”？

　　“我倒是想不陪你过，不过那你不得捶死我呀”，刘璐故作轻松的绕过话题。

　　晚饭过后，刘璐与李先生一前一后走进浴室的时候，一切回到了最开始的场景。那颗明亮的钻戒深深的刺痛了刘璐的眼，她带着疼痛而歉疚的心逃离了这个明媚的地方。

　　终于，在街头游走了许久，刘璐的心缓缓沉静下来，她在久久挣扎中认清了男人丑陋的嘴脸，对比之下，老实木讷的李先生变得越发可爱起来。秋天的街头带着微凉的气息穿过肌肤上细微的毛孔直直抵达心房，清爽的姿态为燥热跳动的心房蒙上一层理性的色彩，刘璐瞬间清醒了过来，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随即朝李先生家的方向跑去。

　　等她气喘吁吁跑到门口，举起手准备按响门铃的时候，握在手上的手机突然发来一道突兀的声音，打开手机，男人发来了一连串图片，图片里依偎在一起的男女主正是自己和手机那端的男人，在图片的最后，男人发来了一句话：如果你答应他的求婚，我就会将你和我的事全部告诉他。

　　刘璐叩门的手一动不动的停在半空，她知道这是个说到做到的男人。定了定心神，她抱着一丝丝侥幸的心理，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和幸运都依附在了那只半举的娇嫩的手上，这只曾被男人无数次夸赞的白皙柔弱的手此刻被赋予了最巨大的使命。终于，门铃在门的那边传荡开来，刘璐屏住呼吸静静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她甚至浪漫的想，就在门打开的瞬间大声的说出那句“我愿意”。

　　门终于打开了，刘璐的嘴以微张的姿势被定格成固定的片段，那句话终究被冲击而来的面容消散开来。就在何先生关切面容的背后，一双似笑非笑的眼正默默盯视着自己，刘璐用力揉了揉眼，但那个凌厉的面容依旧挂在那里，就好像握在手里的画册怎么也揉不碎。李先生看出了刘璐的疑惑，一把拽过刘璐，将她带到男人的面前，温柔道，“这是蒋总，我之前不是说想要自己创办一家区块链企业吗？这次多亏蒋总投资，公司已经办起来了”。李先生眉开眼笑的说着。

　　“你之前怎么不和我说”。

　　“我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

　　“是很惊喜”，刘璐的声音淡漠下来。

　　“今天正好蒋总也在，我希望他能做一个见证”，何先生说着一只手伸进口袋，满含爱意的盯着刘璐。

　　刘璐紧张的盯着何先生，他的每一个动作就像被录进机器的重要影集，一次次减速一遍遍放大，她看着何先生逐渐弯曲的身体，又看了看面不改色的身旁的男人，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豆大的汗一滴滴冒出来，额上、脊背、手心，似乎整个身体才从水中打捞出来，整个人都带着湿漉漉的气息。终于，在何先生的一只膝盖即将跪到地面的时刻，刘璐双眼一黑，双腿一软，她故作镇定的身躯倒下了，倒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意识飘散的前一秒，她听见的最后的话语是何先生关切的呐喊，看见的是那个男人冰冷的面目终于露出了些微的弧度，从那上扬的弧度里，她看见了白的齿和自己一整个错付的青春。

　　那一年春花灿烂野草飘香，她二十岁，蒋先生二十八岁；那一年，她和他结识在栀树之下，他一句你笑的真美，打开了女人尘封的心门。七年的纠缠终于在这一刻从男人的嘴里同呼出的凉薄的空气一般，被丢在了秋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