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看着急匆匆赶来的夏云织，夏素雪转过身，轻轻唤了她一声。
一看到弟弟周身未散尽的寒气，夏云织脸色变得同他一般苍白。姐弟二人已仨月未见，比起上次，这弟弟又瘦了一圈。心中的痛楚让她双目含泪。
“你——臭小子……拔寒之日将近，你身体又不好，瞎跑什么？要不是我发现了你留下的足迹，真就找不到你了！你真是不要命了吗？”关心则乱，夏云织忍不住朝着弟弟大吼出声。
夏素雪淡然一笑，看着自己留下的冰蓝色脚印，他道：“我……跑不动了，所以才故意留下脚印，好让姐姐你……能尽快找到我……幸好姐姐追上了，不然我——”
“我给你做的火玉丸，已经没了？”
“嗯……刚刚……吃了最后一颗……”
看着弟弟说话有气无力的模样，夏云织心口似被人用一把刀狠狠刺下又猛地拔起。此时他寒气如此重，火玉丸也没了。若不是她及时赶到，或许……
夏云织不敢再往下想，她不顾夏素雪周身的寒气，冲过去紧紧抱着他，口中只念着：“阿雪……臭小子……你这个臭小子……”
世人只知夏素雪“寒云公子”之名，以及侠谱第三的实力。他以一身极寒之气行于江湖，其强大的能力折服了诸多江湖侠士。
侠谱，是直接展示江湖白道侠士实力的名单。能入侠谱之人，必定是江湖中实力强劲，又心怀侠义之人。入了侠谱，便可名声远扬，亦会深得百姓信任。是以对于大多行走江湖之白道，被列入侠谱是他们毕生所求。
夏素雪位列侠谱第三，夏云织则位列侠谱第五。姐弟二人的名声，江湖中可谓无人不知，便是深居闺中的慕清酒，也对二人经历知晓一二。
然江湖人对他们只知表面，不知内里。
夏素雪周身的寒气，并非他以内力而成，亦非他习武之根基。相反，这些寒气，是威胁他性命的存在。
十五年前深冬，夏素雪大病一场，不幸染上了这些寒气。这寒气之诡谲，让当时十二岁的夏云织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寒气渐渐侵袭了夏素雪的身体。
一夜之间，他的发丝和瞳孔，尽皆被寒气染成如今模样，身上感觉不到一点热度，仿佛一具尸体。
那一夜，夏云织抱着弟弟冰凉的身体嚎啕大哭。
此后，夏云织日夜研究驱寒之法，终在三天后自创了一套有着驱寒疗效的针灸术，名为“拔寒”。
拔寒每年元月十二进行一次，而如今正好便是元月十二。
夏云织拔寒所用手法，名为“六十四位针灸术”，将银针自肺俞穴由上而下至尾闾穴的八处大穴从长到短依次刺入，一盏茶时间后，便将银针自上而下依次拔出，再从剩下五十六枚中选出最长的八根再以从长到短的顺序再次刺入。如此反复八次，拔寒便可完成。
而拔寒前，还需做足准备，若直接进行拔寒，会危及夏素雪性命。
夏素雪心知拔寒之日将近，是以此前特意去了一趟洛阳城郊的茶摊，喝了三盏天葵玉心。天葵玉心性热，可用于暖身，其功效为保护心肺，不致让太多寒气浸入内部。
夏云织又赶在拔寒之日到来前，去慕家借酒。利用酒本身生热的特点，再以内力疏导至夏素雪体内，除了可驱除心肺表面寒气，还有温热心肺的功能。
准备工作完毕，便可开始正式拔寒。
这拔寒，亦即是六十四位针灸术，则是为了拔除浸入夏素雪心肺的寒气。寒气经年累月地侵袭夏素雪的身子，导致有些寒气已在他心肺深处扎了根，若要强行拔出，无异于用手将深刺入他心肺中的针拔出来，那疼痛感不言而喻，且一个不慎，还会让夏素雪立刻丧命。
是以每次扎针，都需等待一盏茶时间。扎针是为麻痹他的五脏六腑，拔寒时就不会太过痛苦。但拔的次数越多，五脏六腑的感知会越来越敏感，自然也会越来越痛。
拔寒一年只能施行一次，若一年施行了两次，不论侵入夏素雪心肺的寒气有几许，都会立刻要了夏素雪的命。是以在元月十二之前，夏素雪只能饮天葵玉心，或是吃火玉丸，或是找个地方将寒气自体内大肆排出去，以此来缓解寒气侵心的痛苦。
……
夏素雪抬手轻轻推开怀中的姐姐。姐姐和他不同，她的身体总是那么炽热，热得让他每每都很眷恋，但他仍旧果决地让夏云织和自己隔开了一段距离。“姐姐……我寒气重，你不要靠的这么近。”
夏素雪体内寒气非同一般，由他催动内力引出的寒气不过体内寒气之冰山一角，便已能使沸水一瞬间变成冰水。而若将全身毛孔打开，任由体内的寒气自毛孔倾泻而出，甚可凝结出万年不化之玄冰。
每每姐姐如此毫无顾忌地贴近自己时，夏素雪总担心自己的寒气会伤及姐姐身体。
“老娘有内力护体，还怕你这寒气不成？”夏云织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夏素雪的衣裳，“赶紧的，把衣服脱了，我们立刻开始拔寒。”
夏素雪点了点头。这里四下无人，远离市镇，唯有一棵巨大的归子树守于二人身后，很适合进行拔寒。夏素雪盘地而坐，脱下外袍和里衣，露出他瘦削如玉的背。背脊处，自上而下排列着八个孔痕。
那是每年拔寒之后，留下的痕迹。
寒风瑟瑟，却不及夏素雪体内寒气半分冰冷。
夏云织也将肩上的麻布卸下，里面只穿着一层裹胸，右手一捞，酒葫芦被她握在手上，里面早已被她提前倒满了千年醉。
她仰头将千年醉一饮而尽，待葫芦中滴酒不剩，她将酒葫芦随手扔向一旁，抬手抹了抹残留在唇上的酒渍，贴近夏素雪，伸出两条臂膀，将他赤裸的身子紧紧抱住，两手贴在他的心口处。
借由适才喝的酒，夏云织催动体内内力，将所有内力灌注于两只手的手掌上，顺着手掌流入夏素雪的心脏。
感受着夏云织传入自己体内的内力，其中含着的酒劲好似一团烈火，在他体内散发出太阳一般炽热的能量，驱散了他不少寒气。
他不由得大奇，问道：“姐姐，你从何处寻来如此好酒？”
夏云织嘿嘿一笑，道：“来找你这臭小子之前，我去了一趟慕府——运气可真好，碰上了慕家那二小姐，酒是她给我的。”
夏素雪听罢，脑中自然浮现出慕清酒的容颜。他面露些许困惑，问道：“你与她素昧平生，她竟愿意白白将酒给你？”
“我是跟那小妹妹不熟，可我和她姐熟啊——就连她那老爹，跟我也是个老熟人了，只是要坛酒，也不是难事。”夏云织笑了笑，又喝了一口千年醉，并继续以同样方法将带酒的内力渡给夏素雪，“也多亏了那小丫头，不然我也很难这么快找到你这家伙。”
夏素雪微眯着眼，雪白的睫毛掩盖了他此时眼里溢出的情绪。“待此轮拔寒结束，她于我亦算半个恩人，有缘再见时，理应对她道一声谢。”
夏云织笑道：“哈，小子懂事。”
话音落下，她神色一点点变得严肃，似于无星之夜，孤独地挂在天上的一轮新月。
“得亏有这千年醉，第一步倒是比以往顺利许多。阿雪，做好准备，我要正式开始拔寒了。不管第一步有多么顺利，你都不能掉以轻心，毕竟那只是开胃菜，重头戏……永远都是第二步。”
夏素雪睁开眼，面沉似水，双拳紧握，他有些嘶哑的声音传入夏云织的耳中：“开始吧，姐姐。”
夏云织“嗯”了一声，从百宝袋中取出针袋，放在自己双腿上排开，里面放着长短不一的银针。她从中取出最长的八根，按着穴位依次将针扎了进去。
半个时辰后，夏云织观时辰已到，便动手准备拔掉第三轮银针。
她刚拔出肺俞穴上的银针，夏素雪忽然全身猛烈地一颤，汗珠滚滚落下，原本便苍白的脸更加苍白。一声低哼自夏素雪紧闭的唇线中渗出，听在夏云织耳中，她原本从容的双手开始轻微颤抖。
“……阿雪，这才第三轮，你就已经忍不住了吗？”夏云织的声音有些哽咽，“以往……都是第六轮……你才会哼声……这一次，你……你……”
夏素雪咬着牙，沉默不语。他耳中听到自己姐姐带着哭腔的声线，忍不住回头看了过去，不由得瞳孔骤缩。
自小到大，他从未见到夏云织如此失态的模样，此时的她，右手三指拈着银针，不住地颤抖着，她双目充斥着彷徨无措，只愣愣地盯着他的后背。她的眼神中，是道不尽的无助与绝望。
夏素雪颇受震惊，堂堂“织云医仙”夏云织，竟然对自己的医术动摇了。
夏素雪忍着心脏被撕扯的疼痛感，转过身，从自己脱下的外袍中，扯出雪绸，裹在手上。他伸出手，轻轻握着夏云织那捏着银针颤抖着的手。
夏云织抬起头看向他，这一抬头，她眼中的泪便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而下。
她这个弟弟，永远都是那淡然自若的样子，仿佛一切都是身外之事，包括他的生命。
夏素雪压低了声音，轻声对夏云织说道，语气平静、温和。他在抚慰他的姐姐。
“……即便这是天命，即便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但不去尝试，永远都抗不过天命。姐姐，我们已经努力了十五年，还有时间继续努力。
我不会放弃，姐姐……你也不要放弃……”
他平静的声音像一条涓涓细流，轻轻划过夏云织的心，将她颤抖的神智稳固了下来。
夏云织很快便停止了颤抖，夏素雪听到她发出了一声他最熟悉的哼笑声。“哼，臭小子……你倒是挺有自信。好吧——”
她抬手用手背抹掉了眼泪，重新抬起头时，她眸子里像有星星闪着光，像她平日那样。“你都不怕，姑奶奶我怕什么？不管接下来有多痛，你都给我咬紧牙关忍住了！”
夏素雪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嗯”了一声，转过头不再去看夏云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