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自带的保温杯里的茶,目光落在我作训服的肩章上,“看你军衔,是班长?挺年轻的。”
“是,入伍四年了。”我挺直脊背,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沉稳些。
“在基地待着,辛苦吧?”他笑了笑,镜片后的眼睛却没什么温度,“婷婷从小就怕苦,以前在学校住宿舍,都得带个小电锅煮面条,现在在这儿……”
“哥,我在这儿挺好的。”苏婷婷突然打断他,声音有点急,“战友们都很照顾我,训练也没那么累。”
“是吗?”苏明挑了挑眉,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转头给苏婷婷剥了个橘子,橘子皮被他撕成整齐的条,“你小时候最不爱吃橘子皮上的白丝,说涩。”
苏婷婷低下头,小口吃着橘子,没说话。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们身上,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挨得很近,像幅温暖的画。我站在旁边,看着那束放在桌角的红玫瑰,花瓣上的水珠折射出刺目的光,突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
苏明走的时候,苏婷婷坚持要送他到基地门口。我站在机房门口,看着他们并肩走在梧桐树下,苏明时不时侧头跟她说着什么,她听得很认真,偶尔点点头。走到拐角时,苏明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动作自然又亲昵。
苏婷婷回来时,手里还抱着那束红玫瑰。她把花放在窗台上,转身继续调试设备,却没再跟我说一句话。机房里的“嗡嗡”声好像突然变大了,吵得我耳朵发疼。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
“我去趟厕所。”我站起身,想出去透透气。
走出机房,冷风吹在脸上,带着点秋末的凉意,稍微清醒了点。我靠在墙上,看着远处空荡荡的训练场,塑胶跑道在阳光下泛着白。王浩说的没错,我跟苏婷婷之间,好像隔着很多东西——她的过去,她的家人,还有我那点说不出口的喜欢。苏明看我的眼神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审视,像在评估一件物品是否配得上他的宝贝妹妹。而我,除了这身军装和一颗滚烫的心,好像什么都给不了她。
回到机房时,苏婷婷正站在窗台前,看着那束玫瑰发呆。听到我的脚步声,她转过身,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对不起。”她突然说,声音有点发哑,像被砂纸磨过。
“对不起什么?”我愣住了,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道歉。
“我哥……他说话直,你别往心里去。”她低下头,手指绞着作训服的衣角,指节都捏白了,“他就是……太疼我了,总觉得我在外面受委屈。”
“我知道。”我笑了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你哥人挺好的,看得出来很关心你。”
“其实……”她抬起头,眼睛里蒙着层水汽,像是想说什么重要的事,嘴唇动了动,刚要开口,机房的电话突然响了,尖锐的铃声划破了沉默。
“通信机房,收到请讲。”她赶紧跑回操作台,接起电话,语气瞬间变得专业而冷静,“好的,明白,马上接收。”
放下电话,她立刻投入工作,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屏幕上开始滚动显示加密文件。刚才想说的话,就这样被硬生生打断了。我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心里那点刚刚燃起的期待,像被泼了盆冷水,慢慢凉了下去。
那天晚上交班后,我和她一起走回宿舍。月光像层薄纱,洒在地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我们并肩走着,谁都没说话,只有胶鞋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影子在地上随着脚步晃动,却始终隔着一点距离,像两条平行线,再近也不会相交。
快到女生宿舍楼时,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月光落在她脸上,能看到她睫毛上的细小绒毛。
“张林,我哥……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又提起苏明,像是怕我误会。
“我知道。”我点点头,心里却像压着块石头。
“还有……”她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假期结束后,可能要调到别的基地去了。通信总站那边缺人,赵队已经同意了。”
“你说什么?”我像被雷劈了一样,愣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调走?她要走了?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我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上周定的,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我心上,“那边条件好点,离我家也近,我爸妈……也希望我离他们近些。”
原来如此。这才是她躲着我的真正原因。她早就知道要走了,所以才故意疏远我,怕我难过,也怕自己舍不得。那些冷淡的眼神,那些刻意的回避,全都是因为这个。
“挺好的。”我努力挤出个笑,感觉嘴角像被胶水粘住了似的,怎么也扬不起来,“通信总站是比咱们这儿好,设备新,任务也没那么重。”
“嗯。”她点点头,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过了几秒,才抬起头,眼睛在月光下亮闪闪的,像盛着星星,“我……”
她好像还有话要说,可最终只是挥了挥手,声音低低的:“晚安。”
“晚安。”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宿舍楼的楼道里,我靠在墙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晚风吹过,带着梧桐叶的清香,可我闻着却有点涩。原来所谓的冷战,所谓的疏远,都只是因为她要走了。原来那些我没来得及问出口的话,那些藏在心里的喜欢,都已经没意义了。
国庆假期剩下的几天,我们还是一起值班,却比以前更沉默了。她整理线路,我记录数据,偶尔需要配合时,也只是用手势交流,连眼神都很少对视。机房里的机器依旧“嗡嗡”作响,可我总觉得,那声音里藏着点离别的伤感。
有一次,她调试设备时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螺丝刀,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手指碰到了一起。我们像触电似的缩回手,她低下头说了声“谢谢”,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耳根却红了。那一瞬间,我突然很想告诉她,我舍不得她走,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什么呢?说我喜欢她?说我不想让她走?那样只会让她更为难吧。她已经做了决定,我能做的,大概只有祝福。
假期结束那天,大家陆续回了基地,营区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王浩一回来就咋咋呼呼地问我:“班长,跟嫂子值班咋样?是不是把话说开了?”
我没回答他,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事,大概只能烂在心里。
苏婷婷也没再提调走的事,我也没再问。我们像以前一样,在训练场偶遇时会点头打招呼,在食堂碰到时会坐在同一桌吃饭,只是话少了很多。好像我们都在假装,假装她不会走,假装那些疏远和冷战都没发生过,假装我们还能像刚认识时那样,在花坛边讲题,在雨里递雨衣。
但我知道,假装没用。离别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就像秋天的叶子,不管多留恋树枝,最终还是会被风吹落。
苏婷婷要走的消息,是赵斌在全中队大会上宣布的。那天下午,阳光有点刺眼,赵斌站在主席台上,手里拿着份文件,声音透过扩音器传遍整个操场:“通信班苏婷婷同志,因工作需要,调往通信总站,今日下午办理交接手续,明日离队。”
台下瞬间炸开了锅。王浩第一个跳起来,瞪着眼睛问我:“班长,这是真的?嫂子真要走?”
我没说话,只是感觉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了,疼得有点喘不过气。
散会后,王浩非要拉着我去找赵斌,说要“问问清楚”,被我拦住了。“是她自己申请的,”我看着远处正在收拾东西的苏婷婷,声音有点干,“通信总站那边条件好。”
“条件好有啥用?离咱们远啊!”王浩急得直转圈,作训服的袖子都被他扯皱了,“那你怎么办?你俩……”
“什么怎么办。”我打断他,假装不在乎,“就是调个单位而已,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像被刀割一样疼。我知道,这次分别,可能就是一辈子。部队调动不像平常换工作,隔着几百几千公里,再想见面,难上加难。
吉日格勒和刘勇也来了,手里拿着给苏婷婷准备的送别礼物。吉日格勒从背包里掏出块巴掌大的木牌子,上面刻着“平安”两个字,字的周围还刻着简单的花纹,显然费了不少功夫。“我雕的,”他黝黑的脸上有点不好意思,“我们老家说,木头能辟邪。”
刘勇则捧着个笔记本,封面上贴着他自己画的通信塔贴纸。“这是我重新整理的《野外通信设备应急维护手册》,”他推了推眼镜,语气有点紧张,“比上次那本详细,还加了些常见故障的处理案例,她到了新单位,说不定能用得上。”
我看着他们手里的礼物,突然想起自己床底下那个箱子。里面是我攒了很久的东西——上次战术比武时她帮我修好的指南针,指针上还留着她用红漆点的小标记;她送我的平安符红绳,绳子有点磨毛了,却被我一直戴在手腕上;还有一本通信原理的习题册,上面写满了她给我讲题时的笔记,娟秀的字迹旁边,偶尔还画着小小的笑脸。
“班长,你准备送啥?”王浩看着我,眼睛里带着点期待。
我从床底下拖出那个箱子,打开给他们看。里面的东西都旧旧的,不像吉日格勒的木牌和刘勇的手册那么用心,更像是一堆没什么用的破烂。“这些……能算礼物吗?”我有点犹豫,手指摩挲着那本习题册的封面,上面还留着她不小心滴上的墨水渍。
“当然算!”王浩一把抢过箱子,翻了翻里面的东西,眼睛瞪得溜圆,“这都是你们俩的回忆啊!比啥都珍贵!”
苏婷婷走的前一天下午,我们在基地门口的小饭馆请她吃饭。说是“我们”,其实就我们四个——王浩、吉日格勒、刘勇和我。通信班的女生原本也想来,被苏婷婷婉拒了,她说“就想跟你们班吃顿饭”。
小饭馆的老板是个退伍老兵,看到我们穿着军装,格外热情。听说我们是来送别的,特意多送了一盘拍黄瓜,还少收了我们五十块钱。“都是战友,客气啥。”他拍着我的肩膀,笑得一脸憨厚。
王浩点了满满一桌子菜,全是苏婷婷爱吃的——糖醋排骨、西红柿炒鸡蛋、凉拌海带丝,还有一盆紫菜蛋花汤。“嫂子,你得多吃点,”他给苏婷婷夹了块排骨,笑得像个傻子,“这排骨我特意让老板炖烂点,你爱吃软的。”
苏婷婷的眼睛有点红,她拿起筷子,夹了块排骨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点了点头:“嗯,很好吃。”
吉日格勒没说太多话,只是不停地给苏婷婷夹菜。他把排骨上的肉都剔下来放在她碗里,自己啃骨头,像头沉默的老黄牛。苏婷婷不好意思地说:“吉日格勒,你自己吃吧。”他只是摆摆手,继续埋头剔骨。
刘勇则拿出个笔记本,递到苏婷婷面前,上面已经写满了他的签名。“你也给我签个名吧,”他的脸有点红,语气却很认真,“以后想你了,就看看签名,像你还在身边一样。”
苏婷婷接过笔记本,笑着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她的字迹清秀,和刘勇的工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等你以后成了通信专家,可别忘了我们。”她说。
“不会忘的。”刘勇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轮到我时,我举起面前的饮料杯,手却有点抖。想说的话太多了,从第一次在食堂见面时她递过来的那块馒头,到战术考核时她替我挡的那块石头;从医院里她给我洗的那件带着肥皂香的作训服,到假期值班时她偷偷红了的眼眶……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到了那边……好好工作。”我憋了半天,只说出这么一句,连自己都觉得窝囊。
“嗯。”苏婷婷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像是有话要说,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举起杯子跟我碰了一下,“你也是,训练别太拼命,注意安全。”
饮料杯碰撞的声音很轻,却像敲在我心上。我看着她,突然很想告诉她,我喜欢她,从第一次在花坛边听她讲题时就喜欢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饭吃到一半,王浩突然提议去操场走走,说“想再跟嫂子一起看看咱们训练的地方”。大家都没反对,默默地往操场走。
夕阳把操场染成了金黄色,跑道上的白线在余晖里格外清晰。我们五个并肩走着,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五条快要分开的线。
“还记得吗?上次战术考核,你就在这儿把我扑倒了。”苏婷婷突然指着跑道旁的草地,笑着说,阳光落在她脸上,把她的笑容映得格外亮,“当时我还以为你要干嘛呢,吓了一跳,心跳得飞快。”
“那不是情况紧急嘛。”我挠了挠头,脸有点红。其实我没告诉她,当时扑过去的时候,心里想的不只是保护她,还有点私心——想离她近一点。
“还有那次野外拉练,你把雨衣给我,自己淋成了落汤鸡,”她转过头看我,眼神温柔得像水,“我帮你洗衣服时,发现你衣服上有个破洞,就在后背,像被树枝勾的。我怕你穿着不舒服,偷偷给你补好了,用的是我自己的线,你没发现吧?”
“怪不得我总觉得那件衣服怪怪的,”我笑了,心里却酸酸的,像喝了杯没放糖的柠檬水,“后背总有块地方硬硬的。”
原来她做了这么多事,我都不知道。原来那些我以为的巧合,全都是她偷偷的关心。
走到操场中央的升旗台旁,苏婷婷停下脚步。她抬头看了看飘扬的国旗,又转过头看着我们,眼睛里的光芒慢慢暗了下去。“真舍不得你们。”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哽咽。
王浩别过头,假装看远处的训练器材,肩膀却在微微发抖。吉日格勒拍了拍她的肩膀,瓮声瓮气地说:“常回来看看。”
苏婷婷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走到我面前,递给我。那是枚用弹壳做的戒指,跟我以前送给她的那个很像,只是上面刻着两个小小的字:“等我。”
“这个……给你。”她的手有点抖,戒指在她掌心微微晃动,“我在机房没事的时候做的,可能有点粗糙,你别嫌弃。”
我接过戒指,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却烫得我心口发疼。戒指上的“等我”两个字,刻得有点歪歪扭扭,显然是用小刀一点点刻上去的,边缘还有点毛躁。
“我不嫌弃。”我的声音有点发哑,把戒指紧紧攥在手心,像是怕它飞走似的,“我会好好收着的。”
她看着我,眼睛里像有泪光在闪,却突然笑了,像雨后的阳光:“那我走了。”
“嗯。”
我们看着她转身离开,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慢慢消失在操场的尽头。王浩突然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骂:“这破基地,离那么远,以后想请嫂子吃顿饭都难了!”
吉日格勒拍着他的背,没说话,眼眶却红了。刘勇推了推眼镜,低声说:“可以打电话,通信总站的线路我熟,能找到她。”
我没说话,只是紧紧攥着那枚弹壳戒指。戒指上的“等我”两个字,像烙印一样刻在我手心,也刻在我心里。
也许她真的会回来,也许这只是一句客气的告别。但不管怎样,我都会等。等她回来,等她再给我讲一次通信原理,等她再笑一次给我看。
夕阳慢慢落下,把天空染成了深红色。操场空荡荡的,只有我们四个站在那里,像四座沉默的雕像。离别的伤感像潮水,慢慢淹没了整个基地,也淹没了我那颗舍不得她走的心。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会因为离别而消失。就像那枚弹壳戒指,就像那句“等我”,会一直陪着我,在往后的日子里,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