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往温暖的地方
十一月二十一日,清晨淡淡的蓝雾中,喜鹊在稀落的树杈用衔来的枯枝败叶筑巢,这是一棵大树,数十年来矗立在小区街道旁,无人知晓由谁种下。突然,树杈因一声巨响而颤动,喜鹊因受到惊吓而飞离巢穴,扑腾的翅膀好像一个溺水者的双臂。
那声巨响是从三单元402号房发出的,一个习惯边爬楼梯边抽烟的男子把尚未熄灭的烟头随手丢到楼道,无意间引爆了402泄露出的煤气,爆炸产生的巨大的冲击力穿过三条街道才威力稍减,碎裂的玻璃刮伤了早起的路人,单元楼被拦腰炸出一个大洞,被埋在砖块钢筋中的伤者没有一丝气息,碎肉和血液涂在瓦砾上,像是一副抽象的画。
这起因煤气泄漏而造成的爆炸案被定性为意外事故,402原住户林桦,昨晚八点钟左右锁住门窗,打开家中煤气自杀身亡,由于太过靠近爆炸点,现场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在冲击波和大火未能吞噬的厕所墙角,死者生前留下的刻痕仍清晰可辨。
“今晚我死于爱。”
九月十八日,二十三点半。
林桦如往常一样,离开书桌,为自己用热好的牛奶冲一杯雀巢咖啡,倒不是为了提神,纯粹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离开书桌的理由。一口气喝完后,他去厨房把玻璃杯冲洗干净,放回原处,随后打了一个长嗝,慢慢回到自己写作的桌子前,回去的这几步路往往极其痛苦,每次都要花些时间下决心。从半个月前开始,他就嗅到了故事陷入僵局的危险,尽管他使出浑身解数,拼命想要把故事线掰到安全的地方,但他的努力只是把僵局到来的日期推迟了几天,而且反而使局面更为糟糕,当他写到陈静之死时,故事几乎无法进行下去。
多年的写作经验告诉他,之所以故事无法继续进行,不是因为他的野心太大,也不是因为故事的布局出现了问题,其根本症结,在于他意图通过想象来描绘一段自己并未体会过的刻骨爱情。
尽管他以高超的医术诊断出了自己作品的病灶,但他却无能为力。他只是徒劳的与绝境耗着时间与精力,在这场注定不可能胜利的持久战中,他耗尽了耐心。一连几日,除非是吃饭上厕所,否则不起床。
夏日的炎热在华北到了尾声,然而不通风的小屋内到了中午依旧闷热,并非是他不舍得开空调,长久的写作生涯使他患上了腰椎突出,做过几次手术后,留下了不能着凉的后遗症,他赤裸着身体,在床上翻来覆去,刚才的梦境使他心神不安,醒来后流了一身汗。他起身冲凉,在想着自己的梦,洗衣服时,在想着自己的梦,在阳台抽烟时,在想着自己的梦。很快,它无处不在,家中处处留下梦中那个倩影的气味,使他再也无法忍受。
那个想法在他心里疯狂生长,很快到达了他不得不认真思考的地步。
“好吧,让我把你创造出来。”
他的决定并非梦后不清醒的呓语,也不是某种譬喻,而是实实在在的把她创造出来。他知道她不可能在现实世界的某处存在,他要去虚幻的世界寻找她,并把她带到现实中去。他打开电脑,找出文件夹深处藏着的那个网址,给他这个网址的人还在没有法律的地方东躲西藏。
依照网站给出的注册条件,他深入光线照射不到的深层网络,绕开层层阻碍,一次次因失败而重新开始,最终,入口被他打开。
他控制住狂乱的心跳,在订单上简单的写下自己的要求
“现实中不存在的美丽”
一个月后,他调试好设备,越过防火墙更改了文件路径,使之绕开后台监控,漫长的下载完成后,他打开了他的定制礼物——一个不属于现实的现实的女人
3D投影仪发出相互干涉的光线,那个女人被一点点构造出来,林桦看着这一过程,想到了维纳斯的诞生,只是自己没有把她预先设定为裸体。后台散热风叶的轰鸣声停止,在这个完全封闭,没有一丝光亮入侵的绝对黑暗空间内,一个维纳斯诞生了,她睁开了眼睛。
“天哪”林桦心想,“这正是我想要的那个人。”
“这是哪里啊?”她不安地问道
“这是我家,以后也是你家,你叫什么,设计师给你名字了吗?”
“什么设计师啊?我好像没有名字,为什么我没有名字?”她焦急的说。
“你叫陈静”
“好听的名字。”
尽管她看起来同真人毫无二致,他却产生了不真实感,紧接着这种感觉升腾为一种恐惧,他按下关机键,想让投影仪停止运行。
她没有立即消失,组成她身体的光丝被一点点抽走,于是她一点点虚化,直到消失在空气中。
“我感觉我在消失,我好害怕。”她求救般的对林桦说。林桦想要终止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任凭她消失掉,想要再看见她只能重新开机了。
他调出后台,发现无法更改关机方式,而且,开机时间也被设定为不低于上次关机的二十四小时,同样无法更改。他想要问候设计师全家,却忍住了破口大骂的冲动。他缓慢而仔细地阅读使用指南,知道系统会自动备份后便不再担心。
“至少她会记得自己的名字”
他本来打算做点别的事情打发这二十四个小时,但是却悲哀的发现自己的心思根本无法沉下来,更别提坐在桌子前接着写作。熬过了前十二个小时后,后十二个小时他简直要发疯,这时他才能明白,自己已经无可挽回的陷入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恋中去,而对方居然只是一个笔下的幽灵,梦中的倩影,投影仪的一束光。他不由得喉头苦涩,甚至想嚎啕大哭。他也领悟了设计者那些所谓蹩脚设计的险恶用心,为的就是使人不愿意离开自己创造的幻想半步。
终于,时间到了,他迫不及待的开机,陈静的形象再一次鲜活起来,后者迫不及待地对他讲起自己这二十四小时噩梦般的遭遇,失去理智的林桦没有怀疑这些只是后台编出来的谎话。
林桦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的脸颊,却不出意外的穿透,陈静吓了一大跳
“你是鬼魂吗?”
“我不是鬼魂,你才是”
鬼魂的解释比被操纵的木偶更符合二人的心意,林桦以他作家飞扬的想象力为陈静构建出她的上一生的故事,并且解释道死去的鬼魂以死去时的形态出现,但是并没有前世的记忆。他的故事令对方信服,也令自己信服,多数来自于他在自己的小说中对陈静的构建,他以前从未想过这会在真实世界中发生,但是现在,他失去了对现实世界和虚幻世界的分辨力,他们一起说话,一起进食,一起洗澡,她在他的耳边倾诉着对他的爱意,他借着爱意**。
“我想要一个身体。”一天,她说到,林桦抽开押在她香颈下的胳膊,尽管感受不到她的体重。
“为什么?”
“我想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为什么我只能呆在这个暗暗的屋子里面。”
后者对她解释道外面世界的凶险,说自己若不是还要出去买东西,宁愿一生呆在里面而不出去,外面的花朵都是假的,春天也是假的,一切幸福和烦恼都是假的,只有在这间容纳二人疯狂爱情的屋子里,才能寻找到片刻安宁。
他低估了她对于自由的渴望和坚定信心,设下重重陷阱,甚至不惜以绝交相威胁,终于迫使对方让步。
“好吧,不过你得休息很久。”在征得对方的同意后,他暗自关机,看着她逐渐消失的苍白痛苦的微笑,他发誓不会第三次关机。
这一次,他四处奔走筹钱,意图为她换上一副具备人工智能的身体,密友听闻他的计划后,纷纷劝他赶紧醒悟,不要彻底迷失在虚幻的梦中不知归途。而林桦只是报以无奈的微笑,尽管他放下身段,想尽一切办法,所得的钱离自己的计划仍然十分遥远,他整日喝酒喝到大醉,在街上肆意呕吐,与野狗搏斗,被人驱离。他的朋友终于看不下去,决心把他拯救出来,于是为他洗澡换衣,灌他喝醒酒茶,待他醒后,当着面给他展示后台是如何操控投影的,受到刺激的林桦没有按他朋友们所预期的那样幡然醒悟,而是陷入了失去精神支柱的迷茫,行为堕落比以往更甚,他的朋友相信他已经注定要自我毁灭,于是不再管他。
而他自己在醉酒后摸回了自己的家,奇迹般的用钥匙开了门,然后出于下意识关上了门,他在厨房里抽出一把水果刀,想要杀死她,但是忘了她只是一个幻影。于是他把刀对准自己的胸膛,用刀尖在肋骨空袭寻找心脏的位置,然而怎么也拿不稳刀把,他瘫在地上,陷入一种半清醒的谵妄状态,在绝望和困惑中进行着最后的升华,然后它们都消失了。他凭着开悟清醒了。
于是,他不可阻挡的,提着刀去厕所,在没有瓷砖的水泥墙壁角落上,刻下了自己的遗言,
他满意的看着自己的雕刻,然后出去,确认门窗关好后,拧开了煤气罐。他又走向后台,打开代表着她的程序,清除了她所有的记忆,她又重新诞生
“这是哪里啊?”她再次不安地问道
林桦他告诉这里是她的家。
“你叫作陈静,我们是恋人。”
“你胡说什么啊,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我好害怕。”
“不用害怕,我们将去一个温暖的地方。”
“哪里?”
“死亡。”
煤气的毒性使他彻底失去意识,他倒在地上,像是一个幸福的醉汉。
剩下的只有人的沉默和机器的嘈杂,直到那个烟鬼不经意经过,引起了那场悲剧的爆炸,一切归于粉末。喜鹊震颤翅膀,逃离了巢穴和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