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外菜乌克兰 短篇

故土人事

中凡和红林

故土人事 世间一粒浮尘 5894 2020-12-30 13:16:44

  中凡

  中凡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他的哥哥在接到他邻居的电话后赶来,将他草草埋葬。没有人为他的死感到惋惜难过,没有人参加他的葬礼,没有哀乐,没有墓碑,—他的墓碑也是耻于见人的,一切从极简。只有惨淡的几声鞭炮和两只花圈,以及凿在石壁上,难以寻见的简易墓穴,极度冷清。

  中凡原姓胥,是胥家沟的。他的的父亲是一个石匠,他的母亲姓冯,嫁给他父亲后生了两个儿子,他是小的那个。他十一岁时父亲出意外,被石头砸死了,他母亲带着他改嫁到我们这里,他后父家里。他的哥哥过继给了胥家那边的大伯,那边也要延续香火。他后父家属于富农,家道殷实。他后父会还竹编的手艺,在我们那里生活水平很好。他改姓杨,取名中凡,他的后父希望他做一个平凡的人,一生平安,普通就好。他的原名叫胥光什么,已经很少有人还记得。

  他的后父待她很好,可以说比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还好,—虽然他的母亲再没为他的后父生过孩子。他的后父给他最好的吃穿用度,让他上学,从不打骂他。可能是他的后父待他太好了,还是他心有野蛮的劣根性,他反而认为那时应该的。可能他就是一个养不熟的野孩子。或者是那种后父于孩子之间,微妙之处的关系没有处好。他始终对他母亲带着他改嫁到杨家坪心怀不满,他从不给他母亲和后父好脸色看。他认为自己跟着母亲流落到与自己姓氏毫不相干的别人家里受苦了。无论他的后父对他怎样好,他认为自己始终是寄人篱下的感觉。可实际上,他比在他大伯家哥哥的生活不知好了多少倍。他的哥哥没有上过学,小小年纪就下地干活。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的后父从没亏待过他。

  他不好好读书,小学四年就不读了。他闲在家里,后父不让他下地帮着家里干活,他天天都在外四处晃荡着玩,逐渐结识了乡镇上的一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学会了吃、喝、抽、赌博。经常出没于酒馆、牌馆。他天天问家里要钱去赌博,后父都不吝啬地给他。他赢得少,输的多,久而久之家里的钱就少了。父母给得少了,他就去偷翻家里的钱,或拿东西变卖,甚至搜父母的身。

  他后父看他再这样下去就完了,于是给他找了位师傅,学习制作砖瓦的技术。也不再从家里给他拿钱,希望他挣自己的钱,靠着自己的能力自力更生。他三天两头不上工,拿着少量的工钱又去赌。出师自立门户后拿赚的一点钱还去赌。他的技术本来就不佳,再加上经常不干活,不能准时交货,之后再也没人找他要货了。他的手艺又荒废了,工具也拿去换了酒钱。

  后来他的后父生病,耳朵渐渐聋了,身体行动也不行,花了很多钱治不见好。连我在内的一群小孩子,经常看见他后父拄着拐杖或扫把,和其他能支撑的物体艰难地在屋里行进。那老人满头白发,别人靠近他耳朵扯开嗓子大喊,他才能做出回应。再后来他的后父卧床了,为治病家里也变卖得差不多了。三人志海挤在一间狭小,以前属于他家柴房的两层土坯房里。他还是该玩玩,该赌的赌,从来不对后父表现出丝毫的关心。照管他后父的事情都是他母亲在做。有一回,他赌博赢了一百块,两张五十的。为了不让父母发现,他把钱藏在了床底下。一年后想起时再拿出来,钱已被蛀得不成样子。两张钱拼在一起,只换回了五十元。他悔恨万分,恨自己怎么把钱放在那里,怎么会忘了。村里传来了,说他宁愿把钱拿去给虫蛀,也不给后父拿来买药吃,他的后父白养了他这么多年。

  在他后父卧床的最后日子里,他感到那时的后父是他的累赘,希望他早点死。已是,他买了一把大铁锁、木板、铁钉,把后父屋子的门窗都钉死、锁上,不让母亲去照管,甚至送饭。他母亲只能在门外哀号、捶打。他将他生病的后父饿死了。他没有给家里出过一分钱,也几乎不回家,都是在外面和不务正业,混吃等死的人鬼混。他十天半个月回一次家,不是要吃喝要钱,就是呼呼大睡,之后又出去鬼混。他对父母的说法是:你们把我养大是应该的,我成年了不再花你们的钱,你们也别想花我的。他母亲,那个老太太,独自一人编蒲垫、背篓带、种地、养蚕,维持着家。到实在揭不开锅了,再找周围的人借。他从没喊过他后父一声“爸”,死了他也不去上坟。

  他后父死了,又有一个武逆不孝,遭人唾弃的儿子,他母亲哭瞎了双眼。他母亲最后的下场和他后父一样:生了病,没钱,得不到及时医治卧床了,他最后还是把她饿死在屋里。他几天不给母亲吃喝,附近邻居要去送饭他也不让。他说:没事,让她叫几天就不叫了。他把母亲饿在家里,自己却出去吃香喝辣,酒桌牌馆的潇洒。别人骂他猪狗不如,他说自己就是猪狗投胎。在他的后父和母亲不中用后,他称他们为老不死的。他的后父和母亲均活了不到六十岁。

  后来,他家就剩他一人了,他赌得少了。但还是不务正业,偶尔打点零工,自己种的地也很差。他的情况,当然是找不到媳妇的,他成了五保户。他父母留下的土坯房坏得,寒酸得不成样子,最后是政府给他修了三间砖房。可他住了不到三年就因患骨癌死了。他的右胳膊、脖子,肿得大腿那么粗,人完全变形了。人们说,那是他不孝的报应。他只活了四十岁,没有妻儿,没有存款,终身一事无成。村里人称他“二流子”、“不孝子”。没人给他上坟,只有他哥每年来一次。

  我不知道他怎么成了那个样子。是他心里的本质是恶的,还是后父和母亲太溺爱,教育上面无能,父母与孩子沟通、交流,没有相处好,他又都经历了些什么,他为什么变成了那个样子。

  红林

  他们说红林是小时候吃补药补过了头,把脑子补坏掉了。可我不信这个说法,我认为红林是个很好的人。他们都说红林是个“傻子”,他们喊红林叫“红林笨子”,—笨子就是傻子的意思。人们的口水的力量是很强大的。在我最后关于红林的记忆里,红林是很瘦弱,想一根枯木一样的样子。如今这么好几年过去了,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可能他已经被他的恶魔嫂子折磨致死了吧。

  红林是他父亲的小儿子,他幼年时身体弱,经常生病。在我老家那边,小儿子是很受父母的疼爱的。红林的父亲自然也很疼爱自己的这个小儿子。红林的父亲是倒卖中药的,为了让自己小儿子的身体变好起来,他从东北买回来了老虎...给红林吃。之前他还给红林吃过不少的鹿茸、海马、藏红花等的补药,红林的身体已经有了明显的好的变化。在吃了后,红林的行为开始变得不正常,家里找了很多有名的老中医,都说治不好了,补过头了,把脑子补坏掉了。开了很多药给红林解,也没好起来。我没看出红林有哪里不正常,很多人都说他不正常,其他人就人云亦云了,红林被别人说成了“笨子”。

  红林的哥哥叫红海,娶了个老婆叫“XX”,我们私下里称她为“蝎子”,因为发音近似,且认为她是个有着蛇蝎心肠的女人,而且对红林那么坏,所以我们才叫她“蝎子”。红林红海两兄弟的父母死的早,红林只好跟着哥哥红海过,一直以来生活还算过得好,做哥哥的很照顾弟弟。好日子到红海不知道从哪里娶回来“蝎子”后开始慢慢变坏。“蝎子”慢慢对红林不好,刚开始时红海还曾阻止,等“蝎子”独掌家里的大权后,她对红林的坏已变得肆无忌惮。“蝎子”给红海生了两个儿子,常要挟红海说家里有她没红林,有红林没她,否则带上儿子回娘家。我不知道“蝎子”为什么要那么对红林,红林有哪里得罪了她,或者这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就那么一步步地发生着变化。红海从最开始反对“蝎子”对红林的行为,到最后变成了对“蝎子”唯命是从的吃软饭的。红海不再维护弟弟,对“蝎子”欺压虐待红林的行为放任不管,甚至变成了和“蝎子”一起欺压弟弟的帮凶。有的时候“蝎子”的行为太过分,红海就不参与,而是躲到一边去回避。红海是“共同犯罪者”。

  红林的父亲留下了两栋房子,“蝎子”将地处最偏僻的那两小间分给了红林。说是分给了红林,其实红林房子的大部分空间还是被“蝎子”以各种理由占用,他们的房子已经够大了,可她还是不知足。红林住在“蝎子”分给他的房里,吃饭时过去和“蝎子”们一起吃,吃好了再回来。“蝎子”嫌弃红林,不让红林长时间和他们在一起,除了需要红林干苦力的时候,他们把红林当牛使。“蝎子”给红林破而脏的衣被,在红林的屋子里堆放柴草、没有加工的粮食、还拴一条狗、在红林的屋子里养猪、用红林的屋子做牛圈,红林天天跟家畜、老鼠生活在一起。他们不给红林粮食,红林只好和他们一起吃,然而和他们一起吃又吃不饱,吃不好,还要看他们的脸色。红林的饭量常常受到限制,他们说红林吃得太多。红林有几次拿着粮食找人加工,想自己能吃饱点,“蝎子”知道了就找那家人闹事,说别人多管闲事,难道怕红林在她家吃不饱吗,别人谁不知道红林挨着饿,但她闹,也不好再帮红林加工粮食了。

  他们需要红林的时候就把红林喊过去,不需要了就赶回来,他们只是需要红林他们做苦力。红林干的都是一些最苦最累最脏的活,他们让红林干苦活,还不给红林吃饱饭。除非哪一天的活实在太累,他们良心上受到谴责,或者他们心情好,红林才能饱餐一顿。可这样的情况是少之又少的,红林吃饱饭的时候少,大部分时候都在挨饿。有好几次红林挑着一担粪水在田间晃晃悠悠地走,或吃力地背着一大背篓粮食上阶梯,别人问他今天吃饱了没有,他愤愤不满地说就给了他一小碗。他们给红林猫一样的饭量,让红林干牛一样重的活。红林挨骂是经常的,遇到不顺心的事情“蝎子”还要打他。我见识过一次,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蝎子”挥舞着一根很粗的棍棒,在她家猪圈里追打红林,就像追打一条狗一样,“蝎子”的尖叫声刺耳,红林的呜咽着哭,哀鸣声击人心扉。我觉得“蝎子”是个疯子,精神变态,不然怎么会对一个人下得去那么狠的手。红林身上经常有被打过的淤痕,青一块紫一块,看了让人心疼。他们几乎不给红林吃肉,他们给红林的都是边角料,或是猫狗才吃的猪内脏。他们吃肉,红林喝汤;他们吃荤,红林拣素;他们吃干,红林喝稀。他们吃好的喝好的,红林只好看着。红林伸出筷子到盘子里夹肉,“蝎子”大喝一声把红林的筷子打掉,接着还要再骂一顿。有时候红海良心发现,想对红林好点,被“蝎子”一个眼神弄得又蔫了。大冬天红林穿着破薄衣冻得发抖,别人看着可怜给他一两件不要的旧衣服。红林一直在这种吃不饱、穿不暖,处处受气挨骂、干苦活重活、生活肮脏邋、倍受虐待的日子里活着,他年纪大了,看着却十分苍老。

  红林是个很好的人,他每次在路上遇到别人,都要热情地打招呼。我们一帮孩子经常去偷“蝎子”家的水果,他帮我们望风,让我们快点,不要拿太多就行。他自己没事时也乐意给别人帮忙,谁叫他他都去。别人谢他一碗饭、一杯酒、一支烟,他会开心地记着很久。他是个知道感恩的人,别人对他好他也想以自己的好回应别人。他内心善良,没有任何坏的想法。他去捡破烂,卖来的钱都被“蝎子”拿去了,他的“五保户”补助金也被“蝎子”以代他保管的名义收走,从没有花在他的吃穿上,而是被“蝎子”拿去买肉吃了。“蝎子”只给红林一两块钱,红林用这点钱去给帮他粉碎猪饲料的人。有时他又悄悄把一个小孩拉到角落,塞给那小孩他的一两块钱或是他买来的纸笔,嘱咐那小孩一定要用心读书,好好努力学习。有时他又买来辣条或糖块发给他见到的小孩,有的小孩接受了,开心地说谢谢红林伯伯,还有的小孩看红林太苦,不忍心要,让他自己留着吃,他笑着不好意思地说他还有。可这样的事情要是被“蝎子”知道了她就会到处骂,说哪些孩子不听话,哪些家长又教育不好。很多小孩都记得红林那布满皱纹热情笑着的沧桑的脸,温暖人心。

  红林专干一些别人不愿干、不敢干的活,他是个“埋尸人”。别人认为像他这样的人压得住邪,鬼魅不敢上他的身。有谁家里死了猫狗,或是夭折的孩子,都把红林喊来,给他几支烟、几块钱,就让他拿去埋了。红林收了好处,自然会去把事情做好,让人根本找不到埋过的印迹。我爸爸讲,我打胎下来死去的妹妹,就是给了红林五毛钱,让他拿去埋在河滩里了。

  让我印象深刻的事情是,红林是个执着、坚持、和重感情的人,他用了近十年时间把一头小牛犊养大。在我老家那边,种地用的耕牛大都是几家人合用的,到了农忙时节就调剂不过来。单独一家人要想单养一头耕牛是很苦难和辛苦的。大概是“蝎子”家多了红林这么一个不知苦不知累的牛一样的免费劳力,“蝎子”家种了不少的地。“蝎子”看不得红林闲下来,就去买了一头小牛犊让红林养,期待以后养大了做自家独用的耕牛。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村人们常看见红林牵着一头小黄牛在路上走。他很早就把牛牵出去,到烈日的午后或天色已黑暗才回来。牛的肚子吃的鼓鼓的。刚开始时牛不听红林的话,经常在经过别人家院子时拉屎,趁红林不备吃别人家庄稼,红林使出吃奶的劲也拉不动,牛要跟他杠着来,牛就一边走一边把屎拉一路,或再伸长了舌头再勾一口庄稼。牛可能也是看红林好欺负。红林有时急了会在牛屁股上打一下,牛就飞跑,红林被拉得踉踉跄跄地要摔倒。别人都对红林说牛不听话要绑在树上一直打,打到它下跪求饶服输了才行,可红林一次也没这么做过。他太心疼那头牛了,可那头牛也让他受了不少伤。牛伤到他时,他也只是象征性地用小枝条抽打两下。牛越来越健壮,红林越来越苍老和瘦小。夏天红林带牛到青春茂盛的地方,秋天给牛储备过冬的草料。在红林的呵护下,牛茁壮成长。牛小的时候怕被人偷,红林就把它拴在自己的房里。牛成了红林的精神寄托。牛没长大,还不能耕地时,红林就上午下午,黄牛水牛换着牵出去,忙得不亦乐乎。后来这头牛才和红林的关系渐渐好了,红林摸透了牛的脾性,知道牛爱吃什么样的草料,牛也知道红林哪天会带它出去,哪些事情会惹到红林,看得懂红林的一个动作和眼色。如果撇开红林在他哥哥家不好的日子来说,红林和牛在一起的日子是他最开心的,他与牛悠哉悠哉的日子是让人羡慕的。红林说,人还不如畜生,人的心里想法多,心会变,畜生懂的少,心不会变。

  红林也曾反抗和对立过,他想拜托“蝎子”的折磨,但他已经被别人说成“笨子”了,他的反抗又有什么用呢,别人反过来说红林你不要闹了,和他们在一起你还有亲人,分开了你谁都没有了。所有人都说他是“笨子”,他又能怎么办,他是选择另一种方式从新开始,还是在这种压抑残害中继续,直到死亡之时的解脱?还是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他那么老了,又要怎么开始,我不是他,我体会不到他的感受,我不知道他会如何选择。

  两个月前我回到老家时,红林来,他对我说不要瞎搞了,不值得,你还年轻,好好努力,慢慢来。他真的老了很多,看了让人很心疼。不知道他这几年都经历了什么,他的那头黄牛,也不知道去哪儿了。看他满脸苍老,真诚的样子,我很感动,他的这句话我会记住一辈子。

  我给他了三支烟,让他慢慢抽,临走时又给了他三支。他问我有没有旧手机给他一个,可我的那台苹果5c对我有重要的纪念意义,我又觉得他用不来,就没给他。其实我该满足他的这个要求的。

  临走时我看见他趴在以前他常拔草,如今已荒废的那个地边晒太阳。

  村人们都说红林身体好,能吃,没病,应该能活很长。他都快八十岁了,我也希望他能活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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