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2)
15
杉对我说:“希望你能去学校见见小栗市子。”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见。但我应该去见。”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是什么理由?我极为不满,我实在不想和不相干的人有怎样的交集。
但杉很少有求于我,想必他也是有什么不愿说的理由吧。
我来到杉和市子的学校,大概半个小时的电车就能到了。
我决定先到女生宿舍楼看看。我照着路标到女生宿舍楼底,一个女宿管把我拦下。
“请问能帮我喊一下xxx室的小栗市子吗?”
“你是她什么人?”
“呃,是她朋友。”我想了一下,找了一个听上去比较正常的词搪塞过去。
“等着。”那个微胖的宿管上下打量着我,像是要把我刻在视网膜上,然后走上楼去,一扭一扭的。
过了三分钟左右,宿管下楼告诉我,小栗市子不在宿舍,她的舍友说她请假了。
我谢过宿管,出校门后给杉打电话。
他平静的说:“知道了,感谢。”
杉叫我去他的公寓。我在他家喝了好多啤酒,他用台式电脑播放着我带来的,从市子那里买来的梵高的耳朵的唱片。
“多少钱买的?”
“三千。”
“好贵。”杉用食指拉开一罐啤酒,嘶的一声,白色的气体从罐子里飘出来。
杉边喝啤酒边看那本《霍乱时期的爱情》。
“易得的幸福无法持久,这点体会更多地是源自于教训而非经验。这话你怎么看?”他把书反过来放在茶几上问我。
“那要看本人对幸福的定义了。”
“什么是幸福?”
“如果那句话是对的,那么幸福就是源于教训的长久性的……幸福。”
“屁话。”他笑道,我也笑了。
“那以你来说,你觉得幸福如同它所言吗?”
“不认同。”
“为什么?”
“这么热的天,简单的一罐冰啤酒于我便是幸福了——幸福哪有那么复杂?”
杉笑着把开好的啤酒递给我。
对于他家的情况,我一无所知,我也不打算问杉,而他也没打算和我说。
如果我需要知道,那么不等我做出举动,需要我知道的东西自然会找上门来。
16
市子第二次约我出来时,已经是七月份了,在两个月之后。
“我可真是个怪人!”她在电话里说,“是不是学艺术的真的就像我这样?”
“你正常的很。”我说。
那边没有回应我。
“那么——唱片卖的如何?”
“卖唱片?那不过是骗你的谎话。”
那不过是骗你的话。我在心里重复一遍这句话。
“这样啊。”
“我只是喜欢港口附近,像是哪天我就能作者轮船离开这里了似的——不过唱片店真的没什么人,除你以外哪会有人去那么荒凉的地方,买无人问津的唱片?”
“看来我才更像是一个怪人诶。”
“清次君果然很成熟。”
“哪里。”
那边传来电磁干扰的呲呲声,马上又恢复了。
“能见一面不?”
“当然。”
“最近……发生了很多。”
“了解。”
“谢谢。”
“那么……去xx酒吧,可以吗?”
“你乐意的话。”
电话那头传来钢琴的轻音乐声,然后挂断了。
17
我提前来到酒吧,坐在凳子上看上次没有看完的《堂吉诃德》,等待着小栗市子。
书刚翻两页,市子就到了。她把白色的挎包放到旁边的凳子上。
“你来了真好。”
我回以微笑。
“听同学说,你去我学校找过我?”她问我。
“是啊——要喝点什么吗?不过这里只有酒,可没有果茶。”
“稍微一点吧,既然和你来了,不喝岂不是扫兴?”
点完单,酒侍端着杯子来。
市子一点点的喝着姜汁啤酒,白暂的脸上有一丝红润。
“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一如既往的烂。”
“我也是。”市子把眼镜摘下,对着酒吧的霓虹灯看,镜片折射出碧绿色的光线。
“我说,清次为什么要写小说呢?”
“靠兴趣拿稿费,不是两全其美吗?”
“莫不是缺钱?”
“倒是不缺,但想做的事情,总会需要很多钱支撑嘛。”
“有明确的目标,那可真是件好事,比我浑浑噩噩的强得多。”
“有目标却不去实现的话,还不如没有呢。”
她把手放到桌上来,拨弄着手指甲。
“那么,父母不会多少资助点吗?”
“家人的意思是叫我自己努力一点,我从小学就开始寄宿住校了。”
“听上去真了不起,很有家教的样子,莫非你家是古典风味十足的世家或者赫赫有名的商业巨头?”
“哪里,家徒四壁,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严厉的家训了。小时候家父就喜欢罚我站到惨白兮兮的墙角,因为连揍我的擀面杖都找不到。”
我不是刻意说谎。但我觉得小学作为县委干部然后因为贪污被捕的家庭,有多么光鲜亮丽以至于好骄傲的和别人提起。
市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家......”
市子戴上眼镜,用手指推了一下眼镜架,闭着眼睛说道:
“我家倒是......”
“蛮麻烦的。”
“什么?”
“总而言之,我和我哥连姓氏都不一样。”
“唔......”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嘈杂的酒吧里,唯独我这里如此安静。
“对不起。”
“清次君为什么要道歉?”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倒不如说,我觉得即使是那样的家庭,也没什么特别的。
“对了,找你不在,你去哪了?”
“身体有些不舒服。从小就是这样,免疫力差。”市子摇着头,把剩下的一点姜汁啤酒喝完。
“最近流感高发,注意健康啊。”
“搞得你真的很关心我似的。”
“你想要我关心你吗?”
“那不值得。”
咚——我把杯子放到桌子上,碰到了桌面,声音大的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倒是第一个这样反问我的人。”市子笑着说。我无比尴尬的笑着。
她问我:
“对了,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历史。”
“喜欢过去的事情?”
“不,喜欢现在和未来的事情,所以要研究过去的事情,以此警示。”
市子出神的点点头。
“譬如说,命运之神决定了你这一生要经历的苦难,那将影响到你的一生。而你有能力决定苦难发生的事情,你选择发生在什么时候?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市子想了一会,回答道:
“现在吧。”
“为什么?”
“过去的自己,总觉得太脆弱了,而未来......无从得知,我拥有的只有当下。”
“是吧。我问过很多人这个问题,几乎没人愿意放到过去。历史就是这样用的。”
“所罗门王所说的:一切都讲成为过去,当-一切都将成为过去的时候,你得到了什么?”
“谁知道呢......”她把杯子里剩下的姜汁啤酒一饮而尽。
18
“怎样算是喜欢?”
............
“呃,交往过?那应该有三个吧。”
............
“第一个是高中的时候,我不记得什么时候跟她表白的了——那无关紧要,但我对她所知甚少,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损友唆使下去的,我在众目睽睽下走进她的教室,把情书递给她,也只是给躲在外面的损友看,证明我是多么胆大包天。这种交往肯定不会长久,我从一开始就等待着和那个女孩分道扬镳,可那女孩就这样不温不火的和我赖在一块,最后我自己都等不了了,向她说明只是抱着玩游戏的心态相处。”
“那女孩子听了气的不行,把我送给她的东西(实际上也没几件)统统烧了,然后拍了张照片给我看,显得她多么厉害似的,我倒是无所谓。唯一要说不足之处是没有和她有接吻——我可是很期待的,除此之外,别无他求。但到最后也没有,倒不是她是多么保守的人,而是我失去了兴趣。当两个人过分接触的时候,那种新鲜感就烟消云散了,透过迷雾看到的只有被隐藏起来的缺陷,就像买苹果的时候,那些漂亮的标牌下总会贴着各种烂掉或者摔坏的痕迹。”
............
“第二个是刚上大学前的暑假,在电车上遇到的。车颠簸的时候,她险些摔倒,我把她扶起来,就这样潦草且俗气的相识了。她是普通上班族,比我大五岁。最后也不了了之。”
............
“并不是年龄,倒不如说我毫不在意年龄。但毕竟二人所处身份和价值观相差甚远,不了了之的结局也应该是早就定好的吧。”
............
“要说她和第一个交往的女生与我而言有何不同,那应该是身体接触那方面吧(笑)。她带我喝酒,想来我会喝酒也是从她那里习来的。夏天的晚上,天气闷热,她死命的喝酒,最后我连半杯都没喝掉,她喝了多少?反正最后醉的一塌糊涂,吐得到处都是,嘴里还嘀咕着什么。”
............
“听不清,但隐约有人的名字,大概是前任男友之类的吧。我倒是毫不在意,不如说观察一位比我大五岁的女性的醉态,也是件很有趣的事情,一定是写作的绝佳材料。最后我扶她出去,却不知道她家在哪,就带去了我临时租的屋子里。一会去她就安静了,按着电视机遥控器,还问是不是坏了,明明是她连开机键都没有按来着,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她盯着黑色的屏幕一会会,忽然就大声的哭了出来,明明扶她走路时身体软绵绵的,这时却不知从哪来的力量,哭的稀里哗啦的,还一片片的把餐巾纸抽出来扔的到处都是。大概人哭的力气是额外腾出来的吧。”
............
“呃,是的。她一身酒气,我就问她要不要冲一下澡,她没有理我,但是走进了浴室。正当我终于腾出时间把地上的纸巾扫干净,她赤身裸体的抱住我。”
............
“我也不知道,那时其实我也晕乎乎的——我有动不动就头晕的毛病。总之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她人就已经消失不见了,在茶几下压着一叠纸币,第一张上拿水笔写着:‘永别’二字。”
............
“之后?之后我也不知道了,在那之后她和我断绝了联系,永别二字,也不知是字面意思还是说她自杀了,但至少我到现在为止没有看到电视或者报纸上有说有人失踪或者自杀的事件。”
............
“没关系,我对过去毫不在意。只要是事实的陈述,它便无罪。我只好不去后悔,尽量。”
19
几个月过去了,自从上次和市子去酒吧到现在,我都没有再看见她。我也不想问杉关于市子的事情。
算了,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在心里这样想。电脑里放着之前CD里的歌。
但我还是去了一回市子的学校。我来到宿舍楼下,问那个胖胖的女宿管:“我找xxx室的小栗市子。”
“你是她什么人?呃......”
她好像记起我了。
“等着。”
我再次看他晃着身子爬上楼。
我在楼下看着周围,自动贩卖机的显示饮料卖完,只有运动型饮料还有货存,在那旁边是一台充值电费的机器,往里的走道的墙上一面是黑板,另一面是一块巨大的镜子。
一会儿,女宿管下来了,告诉我:“小栗市子不在。”
我谢过她,离开了学校。
我茫然的站在校门口,寻思着接下来去哪,做什么。
夏天完全降临,我口干舌燥。柏油路上腾起热浪,我的视线逐渐朦胧。
20
中午,我和杉坐在酒吧吧台处,等待着酒侍把酒端过来。
我问杉:“还有画画吗?”
“画的很少。比报考这个专业之前还少。”
“怎么搞的?我小说写得都比你勤快。”
“不知道怎么搞的。”
他掏出烟来,随即又收了回去。
“到底怎么搞的?”他愤愤。
“我......”他欲言又止。
“只有没有原则的人,才会从痛苦中得到满足......”
我坐在旁边,大口大口的喝着啤酒,打了一个响亮的嗝。
“我们去打桌球吧——你会打桌球吗?”
“会一点。”
于是我被杉拉去打桌球。
杉用三角框把球方正,一击下去,砰——
球四散开来,像是雨珠溅到积水塘里,噼里啪啦的水珠四溅。
球在绿色的草皮上滚动,轻轻撞到边缘,弹开,最后停了下来,离洞口就一个手指远。
“啧......”杉不满的咂嘴,拿台球桌上的巧粉涂抹着球杆前端。
我摆出击球的架势,底下上半身,把杆子放在手指上,瞄准后来回拉动,使劲一击。
可惜球艺不佳,那球居然跳了一下,重重的砸在边缘上,差点飞出去。
“不会玩。”我无奈的耸肩。
“无所谓,这种东西,会它干嘛呢?”
他半坐在桌沿,一击清脆的敲击声,球进了。
一局打完,我毫无还手之力。
我们走出台球室,外面太阳正烈。
“出去兜风。”杉提议。
我坐在他的那辆铃木上,铃木右视镜修好了。
我们沿着盘山公路开,路边一大从一大从深绿色的灌木丛,我跟杉说:“看看有没有遇难者的骸骨?”
杉笑了,我们停下车,下车喝啤酒,杉的车上有一打啤酒。
我们两坐在山坡上,看着下面的城镇。能看到杉和市子的学校图书馆的侧面。
“你应该找点事情做,打发无聊的时间。”
“譬如?”
“譬如画画。”我不假思索的看着前面回答。
杉沉默。良久,他开口道:
“要是自杀,我还是选择跳河自尽吧。你看如何?”
“不妥,跳河的话听说尸体会膨胀成一个皮球,内脏被水泡烂,死无全尸,丑态百出。”
“唔......”
杉沉思一会。他说:
“之前和你聊漫画家小说的时候就在想,倘若是跳河自尽,大概是一种稍微好受些的死法?但是转念一想,水底又冷又黑,尸体随波逐流,指不定停在什么尴尬的地方呢。”
“不会的,死后的世界是很暖和的。”
“看来我们还活着?”
“是啊。好冷啊。”
我和杉坐在那里一下午,东聊西聊一些琐事。等到傍晚,就在我们快离开的时候,整条街的路灯又一次陆续亮起。我们站在高处,看着灯光逐渐充盈街道的每一个角落,像是新鲜的血液从心脏处浸润心肺和血管。
“你不会自杀的吧?”
“大概不会。”杉用我的口头禅。
“那就好。”我双手撑在后面,感受着夏天的空气里潮湿,闷热,以及柏油路的焦味。
21
............
“第三个交往的女朋友,是在快毕业的时候。”
“确切的说,我和她到底算不算是在交往,我也不知道。”
............
“那就说是在交往吧。我和她交往的时间,是三个女生里最长的。但是我见她的时间却很短,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我不能常常见她。”
“她是什么样的人?额,我不好概括,大概和我一样,多多少少都有些不正常的人吧。”
............
“嗯,是一个很温柔腼腆的人,但也不尽然,因为我们有一次约会是在酒吧,这是她选的。至少我这样觉得:酒吧不适合她的形象。但同时我也觉得一种新鲜感,她奇特的行为举止,深深吸引我的注意力,虽然在刚认识她的时候我毫无察觉这一点。”
............
“印象深刻的事情的话——刚认识她不久,我有一次坐电车去xx站闲逛,听说那里以前是个废弃的码头,我想去看看。我在那里转了半天,找到了荒废的铁路和码头,但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我随便闲逛,找到一家CD店,正好看见她坐在柜台里看店。”
............
“对不起,这个我不知道,虽然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但我认为,该我知道的东西,到时候自然会找上我,我不急于了解那些事情。”
............
滴滴滴——机器的灯光在我面前闪烁着,我把眼镜摘下,从口袋掏出一张餐巾纸,细细的擦拭着眼镜,然后把餐巾纸握在手心——我的手心渗满了手汗。
22
杉在我的劝说下开始尝试画漫画,一开始,我给他写剧本,他照着剧本画。
他一钻进卧室就是大半天,把自己关在里面,我就坐在外面等他出来。
起初,他画的很不好,实在不像正常的漫画——画面处理没问题,但是分镜上总觉得怪怪的,还有一些细节的地方,也有可能是我的剧本写得不好吧。
那漫画寄给出版社,编辑是个半秃顶的男人,只翻了三下,手指熟练的用最少的关节移动,就把一页A4大的纸翻的哗啦响,像是银行的会计数钱一样果断。
看毕,他把稿子还给杉。
“不行。”
言简意赅。
出来的时候,杉跟我说:
“头发和狠毒程度成反比,刚刚那个,就是大师级的。”
我和他站在房间外面偷笑。
笑归笑,好歹也是一次失败的经历。我们冥思苦想,我瞎给他出主意,他画的稿子最后都揉成了地上的废纸球,一颗颗的积在他家公寓的地上。
怎么办?我们面面相觑,我停下来瞎出主意,提议先喝酒,万一在肚子里形成什么神奇的化学反应,打通了筋脉呢?
杉扔掉笔,迫不及待的从冰箱拿出两罐啤酒,呲呲两声,我们碰杯。
那个夏天,我们不知道喝了多少罐啤酒。总之空罐子积了好几袋,我和杉分四趟才扔完。
最后,我醉醺醺的建议他:
“你照着画妖怪的感觉画,一定没问题。”
杉猛然醒悟,再一次钻进卧室,把门关上。
我倒在沙发上睡觉,睡得昏天黑地,等我醒来时,我已经滚到地上。我扶着沙发站起来,只觉得头痛欲裂。
我看了一下手机,此刻依旧是半夜了,我也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我扶着墙,颤颤巍巍的走到卧室的移门面前。里面安安静静。
我拉开门,一片昏暗,杉的后背对着我,他伏在桌子上也睡着了,桌上的灯因为没有充电,暗的只能看见台灯旁边的一两本书。在桌子边角处隐约有一个相框架在那里,模糊中大致能看出杉和另外一个人轮廓。
我犹豫要不要喊醒杉,这时候杉自己醒了过来,他爬起来,大喊一声:“混蛋!”用手捶了一下桌面,把相框都震掉到了桌子和墙的缝里。
瞬间我和他都清醒了。
他笑着坐在凳子上,一手挠着乱糟糟的头发,一手摸着脚丫子。
我调侃说:“这才像是漫画家啊。”
他把稿子给我看,线稿粗狂,充满动感,和之前的截然不同。
“能行!我看的都哭了。”
“哭了!”杉通红着眼睛重复着我的话。
那几天,我和杉的面容削瘦,杉更是显得狰狞,我们的胡子长得飞快。看着镜子,我不由的感叹,身体位数不多的养分,都被这点胡子抢去了。
“还能长胡子,看来我们没死呢。”
“是啊,好冷啊。”我回应着杉的话。
杉拿着漫画四处尝试,我也拼命写着小说,由于更的勤快,逐渐在网站上有了点人气,可始终看不见一个id在下面留言。
我时常停下码字,抬头看着杉家里的天花板。我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小栗市子的音讯了。
23
和我交往的第二个女性——就是那个有工作大我五岁的女性,和她交往的时候,我深刻的感受到世界观不同的人在一起带来的某些,如同会发生激烈化学反应般的微妙的反应。
有一次她约我出去吃饭,地址是一家高档的牛排餐厅。里面的装潢很漂亮,很有情调。
她刚结束一天的工作,忽然打电话给我说想见我。
“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了?”
“嗯。”大概是疲倦不堪,她用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道。
“我马上来,你说一下地址。”
我打的来到那家餐厅,她站在门口等我,挎着白色的皮包。
我们走进去,坐在靠窗户的二人座位。
“吃点什么?”
她把菜单给我。
“我随便什么——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唔,一份TBONE。”她的眼睛扫过菜单,方的眼镜闪出蓝色的光。决断,干净,利落。
我立刻后悔了,像是强装大人的小孩被当场抓了个现行,我滑稽的顺着沙发座位滑下去,瘫倒在靠背上。我几年之后才偶然知道,TBONE就是丁骨牛排。
待服务生走后,她摘下眼镜,扭了捏眉头中间,然后趴在桌子上,额头撑在桌面,头发散在桌子上。
她仿佛无视了我的存在一般,开始轻轻的抽泣,我呆坐在那里,一脸尴尬,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然而这尴尬的场面没有持续多久,她像是知晓未来一样,在服务生走过来前立刻抬头,从包里拿出餐巾纸,把脸颊擦了一下。
“怎么了?”
“没什么,我的正常状态,吓到你了没?”她露出浅浅的笑。
“稍微有点。”
“啊——是不是丑态百出?”
“怎么会?不如说人这一辈子的哭态能给几个人看见?我能看见,真是幸运啊。”
“说话真老练。有人这样夸过你吗?”
“没有。”
“感觉怎样?”
“什么怎样?”
“被人夸老练啊。”
“听上去听蠢的,因为你对我所知甚少,妄下结论。”
“可是——我比你大,见识可比你多了五年,你觉得自己很新奇,与众不同不成?”
“就算比我大,可我依旧经历过你没有经历过的20年。”
她看着窗外,绿化带中间的树上挂着彩色的一闪一闪的小灯,室内空调打的很足,足的发冷。
“我是那么不成熟......”她看着玻璃上的倒影,我也看着。
“清次。”
“怎么了?”
“想过真的和我结婚吗?”
“没有。”
“也是。”她毫不失望,像是夏天会很热一样,理所当然。
“但是现在考虑的话,我想。”
“当真?”
“现在的话,是的。”
“现在的话?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而已。我可不知道未来,毕竟计划赶不上变化。我能想到的就是,现在,我看着玻璃的现在,我想。但我不知道下一秒我怎么想。”
“果然很成熟啊......”
“可是,你在撒谎。”她冷不防说道。
至今,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撒谎呢?
24
H1N1报道出现之后的第七个月。我准备到医院看望小栗市子。我在校门口打车。
“xx医院,谢谢。”
“啊......”那司机似乎是想说什么,可是忽然停了下来,继而后半句话像石沉大海一般。接着就是专心致志的看着路况,半句不言。车内沉默着,只有空调吹风的嗖嗖声。
车从高架上下来,应该是快到医院了。我看着窗户外面,窗户上映着驾驶位前汽车仪器花花绿绿的灯表,一首不只是谁的三流女歌手名字在mp3的播放显示上来回滚动,青绿色的光像是浸透了过多水分的颜料,周围发出毛毛的一圈绿光,可是却没有声音,而隔着一层淡黑色防晒膜的外面,最后一线光明正和黑夜作着最后的抗争,几只无名的鸟拖着乌黑的轮廓横穿落日的余晖,将辽阔的火红色划为两,最后融入了无边的黑夜之中。死寂的过分安静,像是一只冰冷的手扼住我的喉咙。我揉了揉额头,扶着座位挺了挺身,把背重新靠在座位上。不知为什么,虽然打了暖气,可是我依旧觉得手脚冰凉。
下高架之后,车逐渐多了起来,出租车断断续续的往前挪动,司机有时候干脆熄火来节省油费,大度的把手往方向盘上一摆,一只手悠闲的敲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托着下巴,五音不全地不知在哼着什么奇怪的曲调。就这样断断续续的前行,又过了一阵子,从眼角传来极为尖锐的光,我猛然转头看前,前面刺眼的红色尾灯照的他眼镜闪烁着青红的光芒,车牌照反出橙色的光,上面写着一串乌黑的数字,然后车灯开始一跳一跳的晃动,同排的小型卡车,车身上贴着的警示标志映出明晃晃的红白颜色。十字路口总有行人想闯过去,前排的车死命按喇叭,一时间乱作一团。
即使隔了一层窗户,那些声音混在一起也足以穿破薄薄的玻璃。
眼涩,口干。我摘下眼镜想擦拭一下,手机忽然响了,车内黑暗中除了仪表和一副闪光的眼镜,白亮的屏幕上赫然映着冰冷而又棱角分明的正字,不带任何感情一般。
我愣了一会,陷入了困倦之中,但不能睡着,只得不停的睁大双眼。在与困意斗争不知过了几个回合,当他再次看向窗外的时候,医院已然就在车外。
我钻出车厢,在柏油路的路面上踏了两下,才迈出第二只腿,然后再次深深的吸了口气,似乎在质疑某些东西的真实性。外界微量的温度使得我没了睡意。而现在,我清醒而真实的站在高楼之下,抬头看着一格一格的白光,像是生命被均匀的切割好一样,我想象着某个格子里的人,那可能是重症监护室,一个年老的女性蜷缩在被窝里,周围的一切都被粉刷的雪白,甚至连墙上的时钟,除了刻度其余也是白色的,中间的过道竖着一杆金属架子,上面挂着一袋药水,顺着细细的管道弯曲着挤到病人枯老的手上,一滴一滴,积累在管道中间,病人的手上贴着白色的棉条,中间淅出红色的血斑,一根橡胶管扎在手腕上,在病床旁边的桌子上,一台台仪器就像车里的mp3一样,闪烁着微绿色的淡光,传出有节奏的滴滴声,而病人闭着眼睛——也可能醒着,看着空空如也的天花板,等待着某些事情的到来。
我总觉得那些格子里的人们,没有什么区别,被认作同伴的病人们,被红线打成死结,相互勒着脖子无法呼吸。
25
我走在雪白的走道,停在尽头的房间门口,我抬头看着上面的门牌号,上面写着:A514。
我敲敲门,一个女声隔着门传出:“请进。”
我开门进去,那金属的门把手,温度出奇的低。
“清次君?你怎么来了?”市子急忙把被子往上提一点。
“我不能来看你吗?”
“当然可以——随便坐。”
然而房间里只有一个凳子,上面放满了衣服。
“那,坐到床上吧。”
她拍拍床边。
我坐在她脚边的被子上。
“现在身体怎么样了?”
“怎么样......还可以吧。”
“那么模棱两可的吗?这可是你自己的身体健康诶,像是充话费送的健康一样随意。”
“你问的问题,你觉得病人会跟你讲‘还可以吧’之外的回答吗?”
“这倒也是,希望你马上就能健康得下床和我去酒吧喝酒去。”
“什么?我的印象就是这样的酗酒少女?”她的脸色苍白,但是笑容之间多少有了些血色。
“有香蕉,你吃不吃?不吃可就要放烂了。”她问我。
“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于是我从放在床头柜上的果篮里拿出两根香蕉,剥好后给市子滴了一根。
“香蕉,放两三天就会坏了。”我一边吃着香蕉一边说。
市子安静的吃着香蕉。
“是诶。不过蛮好吃的,我最喜欢的水果就是香蕉了。”
“为什么之前不吃呢?我看果篮都没拆过。”
“吃的东西,看着别人吃,才会觉得香啊,要是一个人的话,我才不想吃东西呢。”
市子把手从被窝拿出来放在被子上,我才注意到她右手面上的纱布,渗出红色的一滩血渍,一根软管蜿蜒着连接在床头的吊架上。
“待在这里这么多天,可算无聊?”
“无聊至极,看书打发时间,不过几本都看过了,准备看第二遍。”
“要我下次带几本给你吗?”
“那可真是谢谢了。”
我沉默着,看着市子床对面的墙上挂着的钟,一格一格的转过。
“看望病人,不准备些话题吸引一下吗?”
“别看我这样,其实我愚钝的很呢!”
我和市子讲最近的写作,学校帮人核对贫困基金申请看到的奇葩申请表。
“那人迟到不说,居然在‘父母身体情况’一栏填写说‘父亲高血压,母亲右手受过工伤。’我看着他嚣张的翘着二郎腿嚼口香糖的样子,真想给他一拳。说到底,助学基金这种东西就没有发到正确的人手里吧。”
“那清次君,什么样子才算是贫困呢?”
“呃......”我冥思苦想。
“大概......穷的一日三餐吃素菜拌饭?”
“形容的真形象,莫非你在学校就是这样的?”
“是啊”我应答道。“我一日三餐净喝学校免费的汤,跟清水似的。”
“说的跟真的一样。”
我想着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可是无奈脑海里空空如也,我想上厕所。
“洗手间在哪来着?”
“唔......出门第一个转弯口左转。”
我带上门,门把手依旧凉的惊人。我飞速的走在走廊上,上完厕所,我回医院一楼转悠,我在挂号窗口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一会,看着一个病人的家属在窗口和医生争吵。
“庸医!——黑心——”争吵声大的偌大的一楼大厅都听得见。
我站起来,顺着地上的标签去了一楼内开设的一家小超市。
我站在货架前发呆,不知道买些什么。最后,我买了一叠纸杯。
我带着纸杯回到市子的病房。
“哪来的杯子?”
“楼下买的。”
“做什么用?”
“大概是......喝水?”
市子听着我毫无逻辑的话,轻轻的笑了出来,蓝白的病号服,脖子下前两个扣子没有扣,锁骨涂出,皮肤白的像饰了粉底。一条银色的挂坠的细绳隐隐发光。
“有什么喝的吗?”
“白开水,药。”
“什么药?”
“都有,止痛的,消炎的。”
“我想要一份止痛药。”
“怎么?”
“想喝。”
市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就对了,这个表情,自然极了。”
市子侧着身子,从抽屉里拿出一盒阿司匹林。
“正好,我也吃一点。”
“很痛?”
“很痛。你呢?”
“很痛。”我学着她的表情,市子再次笑了。
我接了一点热水,兑一点凉水,我喝了一点,温度可以接受,不至于烫喉咙。
市子从锡纸里倒出两粒胶囊含在嘴里,我把水递给她,她喝了半杯。
我也捏起一粒,把市子剩下的半杯水一饮而尽。
“跟一对情侣殉情似的。”她笑着说,脸色已经红润了不少,但周围墙壁白的亮眼,市子显得瘦弱不堪。
“是啊。”
“你会跟我殉情吗?”
“大概不会。”
“那就好。”
26
在距我上次去医院看望市子之后,差不多又过了两个月,转眼已经到了深秋。
那时我才惊奇的发现,市子便是我分辨四季的分界线。
市子出了院,但依旧瘦弱,我得知她出院,前去医院接她。
“想去哪?”
“随便。总之不想回学校和家。”
“明白。”我拦了辆的士,前往附近的公园。
下车的时候,天空下起了小雨,我们到公园里的超市买了两把伞。
我跟在市子后面慢慢走着,伞上的水从伞架的尖端一滴一滴的落下,有时候汇成一条雨线,一串串的像是一层帘幕。头顶噼啪噼啪作响,我隔着一道道帘幕看着市子的背影。
她的头发整整齐齐的披到腰处,整洁的像是修剪完的植被,中间镶嵌着几颗水珠,走路轻晃的时候闪闪发光,如同盆栽之间开出的零星的小花。
我忽然想起了有一次去医院看望市子的时候,在房间的柜子上,放着一束不知道是谁送来的干花,一小颗一小颗的撒在枝干上,有几根枝干已经掉秃了,褪色的花躺在花瓶一圈,没有人记得收拾。我走过去,拿手指碾起一颗,就成了残渣。
“怎么样?”我问她。
“身体的话,不是很好,但还可以活着。”她回头。
“活着的标准难道是健康?”
“健康的标准是活着。”
她莞尔一笑,伸出手去接从伞架上一颗颗掉下的水滴。
我看着她白暂的细手弯成碗状,一滴滴的水滴从她纤细的指尖渗下,她的指甲修长,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只不过手面上,我总会想起那只白色的泛着血红的纱布。
我们坐在落光了叶子,只剩下棕黑的藤蔓的花架下撑着伞,听着雨声淅淅沥沥,远处路上的车灯逐渐模糊,带着急促的刹车声和悠远轻柔的歌声。
我看向市子的时候,她脖间的围巾镀上一层金色的绒毛和她雪白的皮肤贴在一起,显得高贵而圣洁,像是落入凡尘的天使,一尘不染的降临于世,发间的水珠,愈发亮眼。
“清次君,我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太宰问过的——你说是等待的人更痛苦,还是让人等待的人更痛苦?”
“让人等待的人。”
“这是为什么?”
“让人等待的人比等待的人多一份自责。”
“难不成你是那种容易自责的人?”
“还好,但是有这样爱自责的朋友。”
市子点点头。
“爱自责的人很麻烦。”市子看着窗上的倒影,外面是一片空旷的夜色。
“此话怎讲?”
“爱自责的人自己都不知道,他自责的时候,也会叫等待的人自责。”
“听上去真绕口,但是我理解了。”
“清次有这样的经历?”
“等人是常有的,被人等也是常事。”
“可得注意点时间。”她开玩笑似的笑着告诫我。
我看着远处飘忽不定的路灯,不由得眨了眨眼睛。
“困?”
“倒不觉得。”
“给你一个礼物。你闭上眼睛。”
我按她所说闭上了眼睛。忽然一捧冰凉的水花洒在我的脸上。我睁开双眼,市子恶作剧般捂着嘴笑。
“惊喜不?”
“嗯,惊喜的我清醒了不少呢。”
“那就好。清次君,20岁生日快乐。”
“都已经过了。”
“过去的东西,难道就不值得庆祝?”
“值得,值得。”
我忽然想起是枝裕和导演的电影《无人知晓》,最后的时候主角阿明和水口纱希半夜埋葬妹妹,二人走在回途的路上,走在桥上,远处是初升的太阳和河边的起吊机,他们浑身泥土的坐在电车里,背后是明晃晃的太阳光和闪光的湖水。
远处的楼间的音乐,像极了《宝石》的旋律,回荡在无人知晓的某个公园处。
我想起和那个相差五岁的女**往的时候,那年的圣诞节晚上,街道上装点得格外明亮,我们看完《爱在黎明破晓前》,她哼着KOKIA的クリスマスの響き,我们沿着人行天桥往前走,我忽然意识到,即使是这样的日子,我依旧在冬夜里颤抖不停。
怯懦的人会被幸福所伤。
《宝石》
真夜中の空に問いかけてみても,
【我问午夜天空时】,
ただ星が輝くだけ,
【星星只闪闪发光】,
心から溶けだした黒い湖へと,
【隐没入我溶化的心黑色湖水中】,
流されていくだけ,
【我只能随波逐流】,
もう一度天使はボクにふりむくかい,?
【天使会再给我回眸一瞥吗】,
僕の心で水浴びをするかい,?
【会溅洒在我心的周围吗】,
やがてくる冬の風に波が揺られて,
【初冬的风轻轻拂掠水波】,
闇の中へぼくを誘う,
【呼喊着我进入黑暗中】,
氷のように枯れた瞳で,
【以那冷若冰霜的双眼】,
僕は大きくなっていく,
【我逐渐变成】,
だれもよせつけられない,
【无人接近的】,
異臭を放った宝石,
【带着刺鼻恶臭的宝石】,
心からしみでた黒い空に,
【望着心里向往的黑夜】,
今夜も星は輝くだけ,
【今晚也只有星星发亮】,
やがてくる春の光,
【终于来到的春色】,
息をすいこんだ,
【也逐渐消失了】,
氷のように枯れた瞳で,
【像冰一样干枯的眼】,
僕は大きくなってゆく,
【我也逐渐长大】,
だれもみたことのない,
【变成谁也不想看的的】,
異臭を放った宝石,
【释放异臭的宝石】。
27
杉告诉我,市子需要静养,所以带回老家的一所疗养院了。
哪怕冬天,我们依旧出入酒吧,不知去何处时,腿脚不由自主的往那里走。
“被你带坏了。”我们坐在吧台旁的位置。
“你又不是什么好人。”杉看着我的脸,无比认真。
“市子如何?”
“好的话,也不会需要回去调养了。”
“倒也是。”我灌下半杯朗姆酒,浑身热乎起来。
“市子说,期待你能写信过去。”
“唔。我尽量。”
像是想辩解什么,我加了一句:“信是很难写的。”
“可是你还是要写的,不是么。”
“唉。”多说无益,我把剩下的酒喝下去,喝的太急,我呛着了。
叹息和秋天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个秋天,我不由自主的叹了很多次气了。
往后的日子里,我像是被自然的加了一项任务一般。我无时无刻不关注着周围看上去有趣的事物,虽然大多和我本身没有任何联系。
我准备了一个便签在身上,每次想到什么值得写信的内容,就立刻拿出来记上。
我时常掏出便签,随意的翻了翻,上面的字迹极为潦草,尽是些无聊之词,压根不像是自己所记,真不知道自己平日是如何度过这千变一律的日子的。我扔下笔,把手上像是患者挂点滴时贴的消毒棉条撕掉,倒在床上,任由大脑内思考的近况像线球一样缠绕在一起。
又不知过了多久,市子不在之后,我对时间的概念愈发模糊,我时常想起她的病床对面的那个精致的时钟,滴答滴答的旋转着。那次,我和市子吃了一样的止痛药,但她的痛苦却没有得到缓解。
我的也是。
市子潦草的出现,潦草的退场,但在出现之后,我自己都发现我越来越在改变。
我为了写信,介入了多少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以及她所说的:过去的东西,难道就不值得庆祝?
28
敬启。
许久未见,市子,遵循与你的承诺,我写下第一封信。
我时刻想着写信的内容,虽然这封信的确来的较迟,但却费劲我的心思,因为你,我不能同昔日杂乱无章的小说一样胡言乱语一番。
如同萨特在《禁闭》里所说:“他人即地狱。”互相给予伤害仿佛是人与生俱来的能力,我因此害怕着和除我之外的位置有过多的联系。无论我愿不愿意,我都在不经意间被人伤害,且伤害着别人。
但某些蝴蝶,天性会避开蔷薇的利刺,给我带来一些别样的惊喜,我欣喜着,同时也不安着悲剧的重演。
曾经,我在电车上遇到一个看书的少女。她坐在拥挤的地铁里看着对面的窗外,倒影出自己端坐时的面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后从包里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两根手指反动书页,把前面的内容牢牢夹在指缝间,书业翻到每页的一半便停留下来,她像是知道另一半的内容一样,但不尽然,她眯起了眼睛,费力的像是从中想参悟更深的人理。
她缓缓把全页翻开,像是周围的嘈杂都与她无关,如同莲花上淤泥滑落如水。
书的封面赫然写着《耶稣的话》。我在心里默念,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自此,我相信某种东西有着神奇的净化能力,我尝试着接受周围同样长满尖刺的蔷薇丛。
承认过去实在是不容易的事情,我自以为把过去的种种收入盒中封闭起来便可安然,然而没有了过去的灵魂本身还可以称之为灵魂么?
杉问我:人不应该重新定义一下那些挂在嘴边的词吗?
那时我暗自认为所言极是,却愈发迷失,在庸庸度日的时间里,除了真实的愤怒之情,其余的感情被沉重的过去消耗殆尽。
可总有某个鲜活的形象在我世界变幻。这大概就是你给我带来的最深刻的印象了。要是问起和你相遇最大的价值,大概便是我找到了答案:概念是对鲜活生命的扼杀。就像是小栗市子的名字,我实在无法定义她,因为有了定义,就像是某种有着相同特性的群体——但我敢断言,市子与我而言,是独一无二的。
倘若你希望——你愿意的话,我会前往你所在的地方看望。
x年x月x日
Xxx
写到这里,我昏昏沉沉的倒在桌上睡着了。第二天,我把信又看了一遍,始终觉得不足以寄给“观众”看。
我把信叠起来,正想在信封上写地址,才想起来我压根连市子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把信夹在《堂吉诃德》的最后一页。
29
至此,我的回忆结束,之后的事情则是离毕业已是三年之久。
每次换一个地方,我都会尽可能的把属于那里的东西抛弃干净,从头开始。至今,我都是在不断的否定自我中度过,今天否定每天,每天否定今天,历史就应该被蒙上厚厚的灰尘。不如说,有些历史,不要也罢。
那些过去的事情,清晰的存在我的脑海之中。我时常骑自行车来到镰仓的海边,只不过至今未找到如同那张梵高的耳朵的CD上面的风景照,那个写有镰仓二字的路标牌,也许它根本不存在。
杉在市子搬走调养之后也断绝了音讯,在那之后我有过一次去酒吧喝酒,吧主擦着酒杯,问我:
“怎么就一个人呢?”
怎么就一个人呢?我纳闷的喝着酒,看着昏暗的酒吧成双成群的人在里面尽情嘻哈。
镰仓的生活并没有太大变化,但却也遇到了预料之外的事物——有一天我在下班等电车时,一个女子走过来向我打招呼。
“你好。”
“你好。请问......我们见过?”
“可能吧,某家酒吧。”
她的日文说的有点棱角,但发音十分准确。
我想起来了,我的确有一次和杉去酒吧的时候......
她问我:“之前也有过这样被莫名其妙的学生搭讪吗?”
“有,只不过是......算了。近来如何?”
“安康即好。”
差不多又过了多久(我的时间观念一直很差劲),有一天我去公寓楼下的信箱取订的早餐奶的时候,在我的信箱里多了一封信件。
我一边喝着热牛奶,一边打开信封,是杉写的。
信里说他在市子调养之后也回去照顾她了,市子去年过世,死于体弱疾病。在忙完安葬之后,还要处理自己的琐事,待到腾出手给我写信的时候,已经是一年之久了。
“仿佛市子就是时间的化身一样。”他在信里这样写道。
我不知道杉是怎么知道我的地址的,大概是找大学的毕业记录吧,也许他写了很多次,石沉大海,最终才有一封到了我的手里。总之,我再次得到了他的音讯。
信里还有一张他的简笔画,里面一个男人盘坐在凳子上,一只手挠着头发,另一只手扣着脚丫子,角落里龙飞凤舞的签着他的大名。
我找出毕业之后带来镰仓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从一个陈旧的纸盒子里面,我找到了一本因为雨水打湿书页都泛黄发卷的《堂吉诃德》,下面则压着一盘CD。
我打开书,从书页里掉出一张折的整整齐齐的纸张。
我照着杉来信的地址给他回信,给他道了问候,催促他继续画几年前在杂志上停载的漫画。
只是,我止口不提市子。
有时杉会把他画的漫画原稿打印好寄给我看,他的画工进步神速,现在继续在某个知名漫画书刊里连载漫画。
“画漫画很累的。”他在电话里向我抱怨。
“写小说也是。”
闲暇时,我依旧写着小说,但都仅仅投稿在那个小的文学创作网站上,不曾想过出版。
如今,我已结了婚,住在镰仓的某个普通二楼住宅里,院子里有我种的枫树,每次秋天,大片的红枫像红霞一样环绕在枝间,落得整个院子都是。
有一次整理东西,妻子想把我不穿的衣服洗一下捐到贫困救助站去,衣服放到洗衣机里转着转着,她忽然喊我过去,她从洗衣机的水面上拿出一个破旧不堪的便签,因为水的冲洗里面的纸张已经变得半透明了,但上面的字依稀可见。
妻子嘲笑我:“你的字可真丑啊。”
我也笑,可是上面的字我自己也不认识了。
每当有伊桑霍克的电影,我便会带着妻儿去电影院看,不过知道最近,我才知道那部早前就看过的《爱在黎明破晓前》之后,还有两部后续。
工作假期之余,我常常带着妻子和孩子到镰仓的海边玩,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干净的没有一点其余的东西,马路被翻新重修过,洁白的斑马线镶嵌在马路之间,各种型号的车子停在海边,偶尔有几个和我一样闲的人路过这里。
我和杉一直保持书面或者电话联系,其实观察他的近况很简单——看他漫画质量和内容足以。譬如最近:质量挺高的。
偶尔我还会听一听LaOrejadeVanGogh的歌,但那碟CD,至今都安静的躺在盒中。
KOKIA的歌很好听。2015年她发售了专辑I FOUND YOU,而其中的《I Found The Love》,现在就在我的耳机里播放着。下午三点整,我坐在海滩上,海风尽情的拨弄我的头发,我坐了半晌,在妻子的呼喊声中站了起来,我向他们走去,再回头的时候,连沙滩上我的足迹都被海浪卷走,只剩下离路边稍近些的一对对深浅不一的脚印。
“私があなたの太陽に,
如果我能成为你的太阳,
なれたらどんなに素敵だろう,
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事啊。”
后记
我已经三十了。在三十岁生日当天,我收到了杉寄给我的包裹,我把它放在桌子上,用蝴蝶刀打开包装,里面是个亮的发光的吉他。
杉在信里说,这是市子所剩无几的遗物之一,她很喜欢弹小提琴,只是连他也没听过市子的琴声。
我捣鼓了几个星期,实在学不会,不如说拉出的声音甚至到了会影响四邻的地步。我用酒精布擦干净,装到吉他包里,收了起来。
在市子去世后,我读到一本书,里面写着这样的一句话:缅怀亦是追求的一种形式。
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