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众生葳蕤。
小寒山换了节气,自山腰往上盛开着无数纷纷繁繁的山桃花,色浅气清,于山顶极高处往下望,直似万顷碧波里坠入一团旖旎朝霞,美不胜收。
这是极美的景色,只是被藏在千山深处,独为厌凉一个所有。
厌凉对此是无有不喜的,难得山雨初霁,自天边洁白的云间漏出一线明晃晃的天光,厌凉一早携着个藤条做的小背框,自她所居的山腰沿着山道一路向山顶走去。
这山道也不知是厌凉哪一任前辈修的,结实齐整的云山白石,一阶阶沿着山势铺设,虽历经岁月,也不生青苔,不见磨损,倒是石阶下方被雨水侵蚀得泥土消减下去,石阶便突兀的凌空凸出一块,下方阴暗潮湿的凹陷处还生出些低矮的菌菇。
厌凉的步子不快,雨季在家中久闷了,如今正是静极思动的时候,她饶有兴致的在山道上走走停停,不时蹲下来薅两朵长势不错的菌子,打算带回去煮汤吃。
照山外头那些凡世之人所言,菌菇一类,乃天生地养,山间清气所化,所以不见根须,生无定所。凡夫有幸采得,乃天地所馈,要善加处置,才能得养生气,延年益寿,若是素日为恶之人所得,福分必不能长久,而必将暴毙。
这是时下关于菌菇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此类物极其难寻,且不知如何孕育,又兼之味美而益身,便也得了个“山珍”的名号,并且由人造出一套来头。
此言多半是由那些丹铅之士传出来,厌凉是不信的,倒不是她不信鬼神,她自己就是寒山山神,只是不屑那些凡人臆测罢了。
厌凉入主小寒山并不长久,但约摸也有甲子岁月,于仙神妖鬼,只是漫长求道岁月里的短短片刻,于普通生灵,便是他们漫长的半生,乃至一个轮回了。
试问有几人能一生专注于一件事情,一件绝非几年可见收益,甚至看不到前途的事业?
厌凉弯腰随手把一只灰扑扑的松鼠拎着颈皮子从山间一个硕大树根上挪开到一旁,微微一哂:
“尔倒是机敏。”
只见那足有两人合抱的硕大树根旁,背着落照的阴面,正生着一朵碗口大、通体赤红的木生灵芝,若不经心,决不能发现灵芝的存在,而一旦注意到,就再不能忽视这灵芝周边萦绕的轻灵云气,分明有灵机孕化!
自从数十年前厌凉成为寒山之山神,这小寒山上上下下一草一木乃至一枚山石皆为她所有,这朵长在山阴风口的火灵芝,更是她亲手所植。
是的,神灵的生命何其漫长,尤其是如厌凉一类,她名为寒山山神,却并非仙宫敕封的正统香火神灵,而是机缘巧合,魂灵与山中灵脉融合,无需凡人供奉。虽名为山神,说来其实更类个占山为王的野神。
也因此,在天地规则所制下,厌凉的生命与这条目前还在不断成长的灵脉同等漫长,有了这样漫长的生命,她自然也可以做到凡人之根本不敢想之事。
观察到菌类的生孕是十分偶然的,她那时还不是山神,只是一只不缕何故没有去往阴间的游魂,避日逐月而生,巧合来到深山中。
因为阴魂需得避日,每每将近日出时厌凉便要缩到不见光处,这正是菌菇一类最喜生长的地方,那时候厌凉化作尘土一般大,正落在一块石子下,看着一朵朵菌子抽丝开伞,只觉无比玄妙。
又想到:可惜了这般山珍,若我还是活人,倒可以一试其味。
这样的机会很快到来,那时正巧也逢着如今这样的烂漫四月,厌凉趁夜往山顶接受月华泽沐。
那一夜的月亮奇大无比,发散着的幽幽清辉掩盖了漫天繁星,圈圈渐次晕开的光轮衬得月如玉盘,剔透得厌凉几乎以为那是月本身在发光。
她那时并没有如今这样的见识与修行,只知道月华对自己好,却不知哪里好,见着那样漂亮的月,整只魂都愣住了,只知道傻傻盯着月亮看。
那似乎是一个正在酝酿的过程,月光愈见盛大,甚至隐隐压抑不住于是一圈圈水波一样往四周扩散,天边不见点星微云。而地上,六合静极了,仿佛万物都为这一场即将到来的赐福屏住呼吸,期待它的到来。
突如一刻,好似酝酿积蓄到极致,一片白光瞬间从月中喷薄而出,千万条月华如丝垂下,坠着数不尽的颗颗熠熠闪光的月子,月华盛大,月子如星光烂漫,直如天河坠落,照耀了整个夜空!
那一刻,厌凉的眼中倒映着月光,心底却响起了无数声音,山间不远处,一朵花苞向着月华绽开;数百里外,有老人在月光中向死而生;千里之外,月华引动潮汐,一层接一层澎湃的海水连天而起,在月光照耀下涌出无数尾跳跃的鱼,鲛人御使着浪花,在歌声中用月华与海水织就银绡……
那是何其盛大,何其浪漫的盛景!
月华无声坠落在地面上,滋养润泽着一切见证着的生灵,厌凉的魂灵在那一刻与天地同调,她仿佛化身为世间屹立万载而不变的一座高山,见证着生死,演变。
一颗颗月子像被牵引着一样飞速往厌凉的方向赶来,没入她透明的魂体,更多的,则坠入这小寒山中,一块新生的灵脉就此形成。
受到灵气孕养,整座山峰转眼间如重焕新生,干枯的小溪又潺潺歌唱,沉睡的种子发出嫩芽,光秃秃的山头,顷刻百花盛开!
那正是厌凉重获新生的一刻,她曾经是人族,然而身为人的躯壳已经重归尘土,此时,一条从来没有过的灵脉凝聚月华而生,此后,她不再具有为人的脆弱,而是一个崭新的,自由自在的新生生灵。
小寒山虽荒败,曾经也是有神庙的在册灵山,只是灵脉逸散,又经王朝变迁,早就没有香火供奉,也没有山神管辖了。
奄奄一息的山灵虽然得月华滋养,得以存续一段时间,但也终究无力回天,它找到了新生的灵脉,请求用自己所有一切交换厌凉在它去后护持寒山免遭天祸,直到它拥有新的主人。
厌凉大可以拒绝这样一个请求:当时的寒山实在不是一个好选择,虽然厌凉生于寒山之中,但是她的本体是一条新生灵脉,而非寒山本身,她是可以自由离开的。
而她这样一条新生的,拥有无穷潜力的灵脉,无论走到哪座山头,都不会有神拒绝。
再看小寒山,那时显然不具备发展潜力,甚至连彼时山头唯一可观的一片花海,也是厌凉带来的。接受小寒山唯一的好处是,厌凉可以得到山灵的传承,一些她此前很难得知的事情,山灵会悉数教给她。
至于所谓山灵的所有物,等它消散之后,自然都归属天地,能者有之。
出于谨慎的选择,厌凉要求考虑考虑。
这是厌凉的天性,她并非一个很有善意的生灵,当然她也愿意在自己高兴的时候对某些弱小提供帮助,甚至这种情况十分多见。
但是厌凉看着只能存续不到数日,随时将要消散的山灵,仍决定谨慎一回。
事实证明,她一时的谨慎是十分必要的,修行界一直流传着夺舍之说,虽然为正道所唾弃,但是谁不愿必要时可以借此保命呢?
夺舍术泛滥成灾,虽然这一法术对于施术者灵识修为有一定要求,但是当时已经油尽灯枯的山灵却顾不得许多了。
直到如今,厌凉还是很佩服当初的山灵的,敢想敢做并不是一个常见的特质,至少这样的勇敢和魄力还是很值得厌凉学习的。
显而易见的,山灵失败了,接受过大量月子对于魂体的滋养,厌凉的灵识强到了一个决难想象的地步,即将消散的山灵之于她,宛如沙砾于珠玉。
胜者拥有一切,败者失去一切,这是对于这场争斗的最好形容,厌凉由是吞噬了山灵的灵识,带着山灵庞大的记忆,一个崭新的世界在她面前展开。
顺理成章的,小寒山成为了厌凉的战利品,既然是战利品,自然就没有放手的说法,于是厌凉借着山灵的记忆,数十年来勤勤恳恳,日夜苦修,终于有了小寒山如今的盛状。
身为寒山山君,些许菌子自然是不如何珍贵的,但是厌凉总记着自己还未踏入仙道时的一点念想,并非执念,只是从此偏好这一口鲜味,于是让山风把孢子吹落全山。
至于这朵火灵芝,也是厌凉在用许久时间研究出如何栽种菌菇后,从其他山头取来菌种,为堵住风口,防止灵气逸散而种下做镇物的灵植。
厌凉检查了自己布置的隐蔽阵法,原来是作为阵眼的灵石历经数十年运转,灵气消耗一空,与凡石无异,而火灵芝失去阵法隐蔽,对灵气敏感的生灵便很容易寻到它所在。
厌凉本体就是一条灵脉,虽然说不至于财大气粗到用一块丢一块,但是经过数十年修为,所积攒的财富数目也是颇为可观,拿几块品相一般的灵石给灵植布阵还不至于教她可惜。
将手掌贴近地面,厌凉本体甩出一块灵气不多的下品灵石原矿,浮出地面,刚好被厌凉的幻身接在掌心。
细长的十指飞速结印,翻飞如兰花,厌凉重新布置一番阵法,转过头来瞥向蹲在一旁一动不动战战兢兢的松鼠,厌凉轻启红唇:
“窥伺本尊之物,便罚尔守此灵物五十年,可有异议?”
厌凉的声音自然是极好听的,正是凡人所言玉石相击之音,然而在这只有了些微灵智的小松鼠听来,却是威势深重,莫敢不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连忙拜伏吱吱谢恩。
小寒山虽只是附近最高的一座山头,但是厌凉的势力范围却笼阔了方圆百里,虽然厌凉甚少与外界打交道,但是周围的生灵却自动奉她为尊,而更远些的地方,某些大势力的档案里,也会记载着:
流月山脉东,山神寒山君为尊,其领百里,曰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