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进鼻腔，混杂着药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林东躺在病床上，右肩到胸口被厚厚的石膏和绷带包裹，像一具被钉在祭坛上的残破雕塑。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重锤敲打着破碎的骨茬。麻药的效力早已褪去，留下的是清醒的、无休止的钝痛，像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堤坝。
窗外是阴沉的白天，雨停了，但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柳如烟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碗温热的清粥，勺子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唇边。她的眼圈红肿，脸色憔悴，但眼神里的担忧和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再吃一点，好不好？”她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林东偏过头，避开勺子。喉咙干涩发紧，吞咽的动作都带着钻心的疼。他不想吃，不想说话，甚至不想思考。仓库里那双冰冷的、复杂的眼睛，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里盘旋。少主？林家？清理门户？这些词语像烧红的铁钉，反复凿刻着他混乱的记忆壁垒。他害怕。害怕一旦壁垒破碎，涌出来的不是真相，而是足以将他彻底吞噬的黑暗洪流。
“林东……”柳如烟的声音带着哽咽，“你别这样……医生说你要补充营养才能恢复……”
“出去。”林东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眼睛依旧盯着天花板，空洞而疲惫。
“我不走！我要陪着你！”柳如烟固执地放下碗，伸手想去握他唯一能动的左手。
“滚！”林东猛地低吼，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狂暴！他左手猛地挥开，动作牵动了伤口，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
柳如烟的手僵在半空，眼泪无声地滚落。她看着他因剧痛而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拒人千里的冰原，最终，默默地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病房。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嘈杂，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和他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
寂静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他几乎窒息。那些被强行压下的念头，那些仓库里濒死边缘闪回的破碎声音，如同挣脱束缚的毒蛇，再次疯狂地噬咬着他的神经。
“……少主……钉子……拔掉……”
“……林家……叛徒……清理门户……”
“……影子……必须死……”
影子！他是影子！那个被林家培养、被林家驱使、最终又被林家视为叛徒、必须清除的影子！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卧底生涯，他付出八年青春、几乎付出生命摧毁的林家贩毒集团……到头来，他自己竟然也曾是其中一员？一个被精心打造的“影子”？一个连自己身份都遗忘的工具？
这怎么可能？！他怎么会不记得？！
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如同无数钢针在颅内搅动。他需要麻痹！需要那熟悉的、能暂时隔绝一切的混沌！
“水……”他对着空荡荡的病房嘶哑地开口。
门外的柳如烟几乎是立刻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惊喜和担忧：“你要喝水？我给你倒！”
“酒。”林东闭上眼睛，声音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给我……弄点酒来。”
柳如烟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林东！你疯了！你现在这样怎么能喝酒？！医生……”
“求你……”林东睁开眼，看向她，眼神里不再是冰封的拒绝，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脆弱，“一点点……就一点点……让我……睡一会儿……太疼了……”
柳如烟的心被狠狠揪紧。看着他惨白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痛苦，拒绝的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咬着嘴唇，挣扎了许久，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十几分钟后，她回来了，手里攥着一个很小的、不起眼的棕色玻璃瓶，里面是浅浅一层透明的液体。她拧开瓶盖，一股浓烈的酒精味瞬间弥漫开来。
“只有这么多……医用酒精兑了点水……”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将瓶口凑到林东唇边，“就……一小口……好不好？”
林东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仰头，任由那辛辣刺鼻的液体滑入喉咙。灼烧感瞬间从食道蔓延开，像吞下了一团火。剧烈的咳嗽让他浑身痉挛，伤口剧痛，但他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那口劣质的混合液体咽了下去。
一股熟悉的、带着眩晕的暖流迅速涌上头顶，麻木着尖锐的痛感，也模糊着清晰的意识。世界开始旋转，天花板上的灯光晕染成模糊的光斑。
“出去……”他再次开口，声音含糊不清。
柳如烟看着他迅速迷离的眼神和泛红的脸颊，心如刀绞。她默默放下瓶子，替他掖了掖被角，一步一挪地退出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彻底陷入昏暗和寂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他逐渐粗重起来的呼吸。
酒精的效力如同潮水，温柔而冷酷地淹没了他残存的理智。剧痛变得遥远，冰冷的恐惧也暂时退潮。一种奇异的、半梦半醒的状态降临。
角落里，光影似乎扭曲了一下。
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从水底浮现的倒影，渐渐清晰。
张擎。
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老头衫，趿拉着塑料拖鞋，脸上不再是往日的温和或严厉，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他走到床边，没有坐那把椅子，只是静静地站着，低头看着病床上被疼痛和酒精折磨得意识模糊的林东。
“疼吗？”张擎的声音直接在他混沌的意识里响起，平静无波。
林东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那个虚幻的身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疼痛？何止是肩膀的疼？是灵魂被撕裂的疼！
“疼就对了。”张擎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酷，“影子被拔除，哪有不疼的？林家养了你十几年，把你打磨成最锋利的刀，最后却要亲手折断它……换谁，都得疼。”
林东的身体猛地一颤！酒精带来的混沌被这句话狠狠刺穿！林家！影子！张擎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你……”林东嘶哑地挤出半个字，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愤怒。
“我？”张擎的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弧度，“我是谁？我是把你从孤儿院带出来的师父？还是……把你亲手推进那个地狱的引路人？”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林东混乱的记忆，“东子，你真的以为，你卧底林家八年，是凭着一腔热血和运气？没有根底，没有‘自己人’的暗中铺路，你能活到接近核心？你能拿到那些关键证据？”
林东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铺路？自己人？难道……难道张擎……也是……
“我不是林家的人。”张擎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声音斩钉截铁，“但我必须利用你能被林家接纳的‘根’。你被林家收养过，虽然时间不长，但你身上有他们的印记，有他们信任的‘影子’候选人的潜质。这是唯一能让你打入核心的机会！代价就是……你必须彻底忘记那段被收养的经历，忘记你曾是‘影子’的候选！否则，林家会第一时间嗅到危险，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遗忘？！是人为的？！不是创伤性失忆？！
巨大的冲击让林东几乎窒息！他感觉自己的记忆壁垒正在酒精和这残酷真相的双重冲击下，剧烈地摇晃、崩塌！
“不……不可能……”他挣扎着，声音破碎不堪。
“没有什么不可能。”张擎的声音冰冷，“为了任务，为了摧毁那个毒瘤，必要的牺牲……包括你的记忆，你的身份认同。你成功了，东子。你亲手埋葬了林家。但你也成了他们余孽眼中必须清除的‘叛徒’。那个黑衣人……他手臂上的金属……你难道没觉得眼熟吗？”
眼熟？！
林东混乱的脑海中猛地闪过一个画面！
不是仓库！是更早！更模糊！
一个昏暗的、充满机油和金属味道的房间……
一个瘦小的、眼神阴鸷的少年……
他正笨拙地摆弄着一个金属臂甲的雏形……那臂甲的结构……那哑光的质感……
“那是林家专门为‘影卫’打造的‘黑锋’臂甲！”张擎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只有最核心、最忠诚的‘影卫’才有资格配备！那个黑衣人……他不仅是来清理门户的……他很可能……就是当年和你一起接受‘影子’训练的那个……林家真正的少主——林枭！”
林枭？少主？！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最黑暗的囚笼！
轰——！
剧烈的头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气味疯狂地涌入脑海！
冰冷的训练场……残酷的格斗……注射进身体的不知名药剂带来的剧痛和力量……一个穿着黑色练功服、眼神阴冷如毒蛇的少年，总是站在高处，冷冷地俯视着他……那双眼睛……那双在仓库里看到的、冰冷的、复杂的眼睛……重合了！
“呃啊——！”林东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嘶吼！身体在病床上剧烈地抽搐！右肩的伤口瞬间崩裂，鲜血迅速染红了洁白的绷带！仪器发出刺耳的警报！
病房门被猛地撞开！
“林东！”柳如烟惊恐的尖叫和护士的呼喊同时响起！
而病床上，林东在剧痛和记忆碎片的疯狂冲击下，意识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在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前，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阴鸷的少年林枭，站在记忆的废墟上，手中把玩着一枚小小的、刻着诡异蛇形纹路的金属徽章，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嘲弄的冷笑。
那枚徽章……和他昏迷前在仓库杂物堆缝隙里瞥见的、黑衣人遗落的那枚……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