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的清心楼外格外热闹，人头攒动，每一个大大小小的区域，无不例外地回荡着叫卖声，嬉戏声，还有孩童哭闹的声音。
范子熙摇着纸扇，满眼含笑地看着这些街景，然后信步踏进了清心楼。
还是那个老地方，范子熙坐在了离说书台最近的地方坐了下来。要了一壶茶，一碟酥糖，便听着说书台上的人讲着今天新回目。
说书的人名叫周舒予，他说书最大的特色就是能以最柔和的声音去讲述一段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范子熙等到周舒予这场结束，就立马跑到周舒予面前，同他一起评析这回人物事件，一说便是几个时辰。所以范子熙每次都是最后一个离开清心楼的。
周舒予自然感到很开心。
其他人听他说书都是听个乐子，而范子熙不一样——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认真的去和他讨论那些人物事件。
他好像觅到一个知音，相见恨晚的那种。
云出云归，光阴亦遂随之荏苒而逝，不觉间，二人已经认识两个年头。
“哟，范公子今儿又来了啊！”
每天的对话就从这句话开始。
“可不是，有你在我必须来听听啊。今天讲的这回人物矛盾都出来了呢……”
周舒予笑了笑，坐在了范子熙旁边，习惯性地摸了下茶壶壁，嗔怪道：“啧，这茶怎么又凉了，你等会，我给你续上。”
范子熙笑着挠头：“还不是你说的太精彩了，茶都忘了喝了。”
周舒予起身走向柜台，边倒茶边笑道：“您可别这么说，可不敢当，两年多了，您这话不知道说了几百遍了。这么好的茶您就真忍心让它冷半个多时辰？”
范子熙勾了勾嘴角，没再搭话，托腮看着周舒予良久，突然一拍脑门，道：“话说周先生，我昨儿听说你生病了，咳的厉害，打紧吗？要不然买点药什么的。”
“不打紧，就是普通的咳嗽，老毛病了，药的话……”周舒予微微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暗淡，“没事的，您可别听那些浑人胡说，我要是真的如此，我今天也不会说书了。”
范子熙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只管喝着茶，没再多问。
暮色已至，周舒予将清心楼早早地上了锁。他在门前徘徊了好一会，最后用目光扫视了一下“清心楼”这三字金匾，漠然离去。
“周先生，你这痨病已经……当初要是好好吃些药，休养一个月也便不会这般严重……”大夫把了把周舒予的脉象，叹了口气。
周舒予却异常冷静，他淡然一笑：“说书的就是，你一天不说，一天就没有人给你钱，再者说，我一个说书的哪里有那么多钱去看病啊……”
大夫神色凝重，他还想再说什么，可被周舒予给打断。
“人固有一死的，也许这就是我的命数吧。天色不早了，大夫你把这些药拿回去吧，没用了。”
周舒予逆着月光，走出了药堂，眼眶微红。
“恐怕以后再也不能和他一起谈论书篇了吧。”
亥时，周舒予家中。
周舒予正打算温故一下明天要说的章回，突然感觉喉咙处一阵不适，本以为像往常一样咳一会就没什么了，没想到这次越咳越厉害，竟咳出了血丝，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头便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事物渐渐模糊下去，落叶般地倒在地上。
翌日清晨。
“先生？先生！您终于醒了！茶楼里等您说书的都急坏了，我就预料到您肯定老毛病犯了，来到这里时，你就躺在地板上，吓坏我了！”小厮的焦急地声音在周舒予的耳边由飘渺渐渐清晰。
没想到我还能看见太阳啊，我以为自昨晚之后，我的世界会一直黑暗下去。
周舒予醒来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
小厮忙把周舒予扶起来，扶到床上坐着：“先生，您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然休息几天吧，您这病就是一直耽搁才……”
这名小厮是周舒予除了范子熙之外在这个茶楼最要好的人，今天早上见周舒予没来清心楼，心里便清楚了一二，所以他倍加担心。
周舒予努力扯出一抹笑容：“无妨，他还等着我呢，我猜他一定等急了。”
小厮皱了皱眉，他欲要再劝一下周舒予，周舒予看着他的眼睛，脸上又添了几分笑意，他笑着摇头，只道了句“走吧”，便支撑着身子，披衣走出了家门。
范子熙已经等候多时，见周舒予跨门而入，立刻起身迎接。
周舒予面色苍白，但见到范子熙后眼神中竟还散发着一抹不可言喻的光。
周舒予没等范子熙开口询问，他笑着摆手，笃定地登上了说书台。
“上回说到宝玉娶亲一事……”周舒予柔和地声音再一次从范子熙耳边响起。
但这次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范子熙开始坐立不安，他握着茶盏的手不禁颤动起来，周舒予的声音渐渐模糊，他满脑子都在想一件事。
那个病真的不严重吗？
想着想着，在周舒予的结束语里将范子熙的思绪拉了回来。
周舒予一回结束，用手撑了下台子，不至于就这样瘫坐下去。
他太累了。
周舒予下台后，照例用手摸了一下壶壁，还是那句话：“你的茶凉了，我给你续上。”
范子熙按住他的手：“别，你今天看起来……不是很好……”
周舒予眼神光暗了下，又恢复如初，没有搭话，只是抽出手，转身去给范子熙续茶。
范子熙有些着急，他大声道：“说啊，你还把我当不当朋友？好朋友不应该有难同当吗？”
周舒予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呆滞了一会，方才道：“有些事，朋友知道了也未必解决的了，别问了。”
范子熙有些失控：“你只是生病了，我们可以去看病，但是你这样藏着掖着，是怕别人知道吗？”
“天不早了，喝完茶就走吧，别再让它凉了。”周舒予略过范子熙的话。
“小七，等范公子喝完茶，就送他出去吧，别忘了锁门。”周舒予这般嘱咐小厮。
周舒予说罢离开了清心楼，走的很安静，只留下范子熙一个人留在原地。
范子熙不甘心，还想追上去问个清楚，却被小厮拦了下来。
“范公子，周先生身子弱，这您是知道的，烦请您别再打搅先生休息了，他真的很累很累。”小厮有些生气，说完后，眼眶有些泛红。
范子熙沉默了一会，便低下头，木讷地倒了一盏茶，才喝一口，就感觉苦涩难咽。
为什么今天的茶这么苦，范子熙的心好像被什么戳了下，痛意蔓延。
他踱步离开了清心楼，没有回头看一眼。
范子熙到家后，还是深感不安，思量着要不要再去看看周舒予，但想到周舒予今天的状态和小厮的话，放弃了这个念头。
整夜，范子熙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外面的月光白得渗人，远处几声猫头鹰的叫声，使人心里更加慌乱。
范子熙盯着月光许久，仿佛月光里浮现的是周舒予的音容笑貌。
次日。
范子熙匆匆地赶到清心楼，却见今日的清心楼上了锁。正当疑惑之时，那名小厮走过来，递给他一张字条。
“范公子，你知道为什么昨天先生要来说书吗？”小厮抑制了下情绪，接着道“先生是为了你，他不想让你错过每一次的章回，哪……哪怕是……最后一次……”
小厮用力吸了吸鼻子，道完“保重”，便转身离开了。
范子熙愣了愣，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张字条，只见上面写道：
子熙，你看到这张纸时，我恐怕已经不在了，我知道，你是为了好，但是病只能是一个人的，所以没必要麻烦我的朋友来掺和这种事，人固有一死的，当得知这个病时，我也就做好了准备，如果还有来生，你还在这个茶楼听书，我还会像原先那样，说｀你的茶凉了，我再去给你续上。＇你便知那人是我，我太累了，我也应该好好休息了。
范子熙看罢，却哭不出声音，任凭泪水浸透纸张，泪水如开了凿的河渠，流也不止。
范子熙在原地伫立了许久，将字条方方正正地叠好，放进衣袋中，他回望了一下清心楼的牌匾，离开了这里，不见了身影。
自此，清心楼少了一个说书人，也没有了一个听书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