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座车厢的空气浑浊得发粘,混杂着汗味、劣质烟草味和隔夜食物的气息。姚瑾晗靠窗坐着,骨头缝里都透着烦躁。这几年光景不好,大哥前年结婚,年初又有了孩子,家里钱袋子里那点东西实在是有些不够用。硬座就硬座吧,委屈点,能省则省。只是想起小侄子那张肉嘟嘟的脸,圆溜溜的黑眼珠,还有哭起来眼泪鼻涕糊一脸的狼狈样儿,这点罪似乎也能嚼碎了咽下去。他暗自咬牙:改天回去,非得把那小崽子狠狠揉搓一顿,弄哭他,欺负他,才解这挤火车的窝囊气。
“诶呦!”
一声轻呼,伴随着椅背猛地一震。姚瑾晗手一抖,刚咬了一口的肉馅包子“啪嗒”掉在污迹斑斑的地板上。他拧着眉头回头,只捕捉到一个匆匆挤过人群的背影。年纪看着不大,一身时兴打扮,短发扎的利落,在这个被外来影视剧带得满街都是卷发波浪头的年月,倒是少见。
姚瑾晗弯腰捡起包子,掐掉沾着灰黑不明物的那块皮,低声啐了一口:“撞了人连个屁都不放,没教养。”
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单调地持续了几个钟头。终点站到了。姚瑾晗拎起那只半旧的棕色手提箱,随着人流涌出出站口。喧嚣的站前广场,他一眼就瞥见了那个身影。还是那头清秀的短发,在午后的阳光里显得格外突兀。她正四下张望,目光掠过姚瑾晗时毫无停留,显然没认出他就是火车上那个“倒霉蛋”。
“这儿!”路边,一个跨坐在老旧摩托车上的男人扬手招呼。
短发女人应了一声,拎起行李几步过去,侧身坐上后座。引擎轰鸣,排气管喷出一股黑烟,摩托车载着她迅速汇入车流。
姚瑾晗收回视线,抬手拦下另一辆揽客的摩托。他把写着地址的纸条递过去,司机瞥了一眼,用浓重的本地腔嘟囔了一句什么,大概是“知道了”。摩托车猛地窜出,风刮得脸生疼。
目的地是远郊,一座背靠青灰色山峦的老旧建筑。围墙高大,两扇厚重的铁皮大门紧闭着,门旁挂着一块褪色的单位木牌。门房里,一个秃顶的中年保安正隔着玻璃警惕地打量他,眼神像探照灯。片刻后,保安室的门吱呀开了,他踱步出来,上下扫视一圈,操着浓重的河北口音:
“老弟,你干么来的耶?”
“上班,今天第一天报到。”姚瑾晗从手提箱侧袋抽出介绍信递过去。
保安接过,慢悠悠地从口袋掏出副老花镜架上,对着纸张眯眼看了半晌,才递还回来。
“进去吧。”他转身掏出钥匙,哗啦啦打开铁门上的大锁,“你是今儿第二个来的。听说这回,拢共就招了俩新人。”
铁门推开,一股陈旧、带着点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眼前是座样式古板、灰扑扑的楼房,像是十年前某个疗养院废弃后的遗迹,死气沉沉。院子里空无一人,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正对大门的是通向二楼的冰冷水泥楼梯。姚瑾晗左右看了看,左手边是厕所刺鼻的氨水味,右手边一条幽深的走廊向里延伸,两侧紧闭的门上挂着科室牌子。
他试探着往走廊迈了一步。
几乎同时,右手边第一扇门毫无预兆地开了。一个人影闪出,差点跟他撞个满怀。
来人是个年轻男人,看着比姚瑾晗大不了几岁,但两鬓已过早地掺了灰白。最扎眼的是他右脸颧骨上,一块拇指大小的暗紫色胎记,像一块凝固的淤血,衬得他那张原本还算端正的脸庞平添了几分说不出的阴郁。
那双眼睛锐利地钉在姚瑾晗脸上,先开了口,声音十分的有活人味,与他阴翳的脸不大能搭得上:“生面孔。你是新来的?”
姚瑾晗点头。
“姚……瑾晗?”对方准确地报出了他的名字。
“是我。”姚瑾晗并不意外。只招了两个人,名字对得上很正常。
男人伸出手。姚瑾晗连忙放下提箱,腾出手握住。对方的手掌干燥而有力。
“我叫邓齐光。”男人笑着自我介绍道,“咱们被编排在一个小组。”
随后邓齐光的手有力的箍住姚瑾晗的小臂,不由分说就往楼梯上走。姚瑾晗被拉得一个趔趄,胳膊生疼,眉头拧成了疙瘩,只感觉对方热情的有些过头。邓齐光却浑然不觉,脚步又急又快,皮鞋踩在老旧的水泥楼梯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三楼走廊尽头。邓齐光停下,从后腰皮带上拽下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捅开一扇漆皮剥落的房门。
一股混合着消毒水残余和旧棉絮的霉味儿涌了出来。房间不大,标准的双人病房格局。两张铁架子床贴着墙。靠门那张,被褥叠得棱角分明,像块豆腐干;另一张则被单凌乱,堆着几件换洗衣裳,床头柜上散落着烟灰和几本卷了边的书,充满了粗糙的生活气息。
“新来那女同志单独住隔壁。上头安排你和我住一间。”邓齐光说着,一把卸下姚瑾晗肩上的手提箱,就帮忙塞到那张空床对面的矮柜前,“这个柜子是你的,晚上回来你再整理一下。”
姚瑾晗被这连串动作搞得有些发懵,还没来得及道谢或抗议,又被邓齐光扯着胳膊拉下了楼。
“这地方…以前真是疗养院?还带宿舍?”姚瑾晗揉着发麻的胳膊,打量着这栋死气沉沉的建筑。走廊墙皮斑驳,残留着挂吊瓶的钩子印痕。
“嗯。”邓齐光回头看着姚瑾晗,声音在楼道里依然透亮:“楼上的病房改寝室,楼下诊室变办公室。废物利用。”
“刚才你说…另一个新来的是女的?”姚瑾晗想起这茬。
邓齐光在楼梯拐角站定,回头,脸上那块紫色胎记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深:“对。辽宁大学历史系的高材生。而且,”他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来头不小。”
“关系户?”姚瑾晗下意识扶了扶眼镜。
“啧,话也不能这么说。”邓齐光摆摆手,继续往下走,“本事还是有的。知道咱们这次的头儿是谁吧?”
姚瑾晗点头,这个工程的上级叫秦援朝,他有印象,履历挺硬,部队出身,又在郭喇叭手下干过,后来当上了一个小领导,现在管着这摊子。他心头一动:“那女的…是老秦家的?”
邓齐光“嗯”了一声,算是默认。意思不言自明。
姚瑾晗心里冷笑一声。镀金来了。一次实打实的考古履历,配上金光闪闪的学历,回去往基层一放,履历表上就是漂亮的一笔,还真棒。
说话间已回到一楼。邓齐光在一扇贴着“勘探二组”纸板的门前停下。
“就这儿。除了老张外勤,其他人都在。”他拧开门把手,却没有传来姚瑾晗预期的那种劣质烟草混杂着陈年纸张和汗味的浑浊气息,反而是一股说不出来的清香,让人安定凝神的味道。
姚瑾晗跟着进去。办公室不大,挤着五张旧办公桌。两个空位,其中一个靠窗,桌面光秃秃的。邓齐光朝那边努努嘴,姚瑾晗会意,走了过去。邻桌坐着两个女人,眉眼有几分相似,像是姐妹。年长些的那位抬头,冲姚瑾晗温和地笑了笑,同时从抽屉里抽出一叠厚厚的文件递过来。
“这是前期资料,先做点校对打底,方便后面勘探工作根据。”邓齐光在一旁解释。
“对了,小姚,”递文件的女人声音温婉,补充道,“秦指挥早先来过,吩咐说你到了,去他那儿报个道。”
“好,谢谢。”姚瑾晗应着,转身就要出门。手刚搭上门把,才想起根本不知道秦援朝的办公室在哪儿。
“上楼,右拐,最里头那间。”邓齐光的声音适时响起,像是早料到他这茬。
姚瑾晗道了声谢,重新踏上楼梯。刚走到二楼转角,头顶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快又重,带着明显的火气。
一个身影猛地从楼上冲下来,差点撞进他怀里。是那个短发女人!
她脸上涨得通红,嘴唇紧抿,看也没看姚瑾晗一眼,擦着他肩膀就冲下了楼,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咚咚作响,一路远去。
姚瑾晗愣在原地,鼻尖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一丝淡淡的、不同于这栋楼的干净气息。他望着那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又想起火车上那个撞了人连头都不回的模样,再联系邓齐光的话……
原来是她。秦援朝的女儿。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来,有点好笑,又有点好气。姚瑾晗扯了扯嘴角,无声地嗤笑了一下。
呵,还真是冤家路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