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元年,山海庄的庄主,二十六岁的陆修在从江南返回渤海的途中,因遭遇海贼,在凛冽的寒冬,坠入冰冷刺骨的海里,被救上来的时候,面色乌青,嘴唇发白,已经没有了呼吸。
所幸随从颇有经历,很快便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只是依旧昏迷,脉搏微弱,奄奄一息,几乎死人一个。
于是冒着风雪开了船,终于在第二天黄昏赶回到山海庄,庄里的大夫韩庭鹤因摔断了腿,一直在修养,她的爱徒,与他一起寄居在山海庄的白枳甫一听闻,便匆匆背起药箱跟随管家下了山,她和师父所住的鹤停居建在山海庄的崖顶上,平时不常下来走动,除非庄里来人请。
白枳三步并作两步,心里头暗暗告诫自己断不能失了分寸和礼数,罔顾师父的教诲,可当看到床上躺着已无生气的陆修时,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但好在稳住心智,切脉扎针,写方子抓药,面不改色一气呵成,终于松了口气,淡淡地说了句:“庄主两个时辰后便可醒来。”
围在床前的众人终于心石落地,忍不住欢呼起来,唯有老管家将白枳请到屋外,拱手俯身,似有事相求。
白枳连忙扶起老人家,却不料老人却说:“医者仁心,望姑娘如实相告,老头子一把年纪,还是能瞧得出来的。”
白枳沉了沉神色,有些艰难地开口道:“不瞒乔叔,庄主他,因在刺骨的海水中沉溺时间过长,如今勉强救回,但心肺受损严重,恐难再康健,更无法长寿。”
如此便是了,乔叟已经料到这样的结果,但听到白枳这样说,心中仅存的希望被打破,便突然变得沧桑孤老,对着白枳又一俯身行礼,将庄主的身体全然托付给她,白枳见状,重重地点了点头。
刚过亥时,陆修便醒了,乔管家提前将众人支走了,只留白枳在一旁陪伴,陆修见白枳坐在一旁,红泥火炉上是药罐,正热气腾腾地咕咚着,白枳手握团扇,轻轻地给火炉送风,屋里头的地龙烧得结实,温暖如春,白枳应是忙活了许久,有些燥热,毛坎肩便被脱掉,搭在一旁的围椅上。
也许是感知到陆修的目光,白枳才一回身,便与陆修灼热的目光相对,半年未见,突然有些陌生的疏离感。
“你醒了?”白枳浅浅一笑,端着药碗坐到他的床边。
“阿枳,你瘦了。”陆修笑着说道,只是声轻如蚊,一点余力也没有。
白枳将药碗放到一边,扶他坐了起来,感知到他还是畏冷,便把衣架上大毛的披肩取下,披在他的身上,又掖了掖,生怕漏了一点风。
“此番去鹭州,虽凶险,却收获颇丰,做了几桩买卖,又结识了几位重要的人物,受你师伯引荐,见了皇二子祯平王,他为人谦逊有礼,在鹭州风评甚好,很受百姓爱戴,鹭州富贵安闲,他虽未登大宝,但看得出来十分安于现状,只可惜,她的王妃身中剧毒,恐不能长久相伴,也实在是可惜。”
陆修这一直以来便是这样,对待白枳无话不谈,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庄主对白姑娘的心意,只可惜白枳因为父母的缘由,曾发誓此生绝情绝爱,孤独终老。
六岁的她曾亲眼目睹父母互相残杀,因为父亲背弃了他们的誓言,在外出游历的时候娶了别的女子,母亲带着年幼的她找到了父亲的居所,看到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终于忍不住拔刀相向,她的父亲,也是另一双姐弟的父亲,无奈,举刀迎击。
结果就是,他们二人双双殒命在顾江湖畔,至此,她终于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好孩子,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娘死了,以后你只能靠自己了。”
最后,她被云游至此的赤脚仙韩庭鹤领养,在一座破庙里把她捡了回去,从此与他云游四海,直到五年前借居到山海庄。
白枳默默听着他娓娓道来,仿佛要将这一路的见闻全都说与她听,陆修自来磊落豪雄,接过药碗,一口气便干了。
白枳提前预备的蜜饯,从碟子里抓了两颗递给陆修,他偏要做孩子气,直到白枳把蜜饯喂到他嘴里。
“我听师父说,祯平王妃所中之毒可能是西域的狼毒草,这种毒虽发作缓慢却无药可解,想来那位王妃已经是病入膏肓了。”
说起这话,又看着眼前这位身患重病,医者之心顿生怜悯,陡然有些难过,既是为了眼前人,又是为了那位未曾谋面的王妃,据说才刚满十六岁,比自己还小两岁。
“阿枳,那王妃与你身形相当,此番去鹭州,我便照着她的衣衫请江南的师傅为你裁制了衣裳,打了一套首饰,你久居在此,着实委屈。”陆修笑意盈盈地打量着白枳,心中幻想着某一日,他与白枳也能像鹭州王府相携走过的祯平王夫妇一般,两两相望,柔情似水。
可是,她心里太苦了,干涸困顿,恐怕难以再萌发爱意了。
所以,她并没有收下礼物,他送的礼物她从来都没有收过,便从床边站了起来,委身行礼告别,以还要为崖顶的师父熬药为由,匆匆离开了。
不久,乔管家敲门走了进来,陆修神情有些悲怆,咳嗽了几下,管家扶他躺下,等他睡着之后,便将那件衣裙和锦盒里的首饰收进了里间的大紫檀雕花柜里,那里盛满了这些年为白姑娘精心准备的礼物,只是她一件都没有收过。
回到鹤停居,白枳果然去师父房间替他换了药,听闻陆庄主重病昏迷,他也感到揪心,问明情况后,微微叹了口气,便说道:“他是个好人,善良又有义气,你要替为师好好照料他。”
白枳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一个月后,鹭州师伯那边送来快信,查明了王妃所中之毒就是西域狼毒,白枳将信件拿给师父看,他看完有些感伤,想到这位这位碧玉年华的女子即将不久于人世便连连叹息,只是很快便又说道:“兴许他会使那个法子。”
白枳听完没有过多思考,这段时间,他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陆庄主的身上,自打坠海之后,他便一直畏冷,常常拥衾围炉,再也没有以往那种朗朗疏阔的侠者之风,反而深沉稳重,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在庄里,白枳也时常见到他,玉冠束发,身着灰色大氅,横笛立于梅树前,身侧白鹤翩跹,白枳之前总听人说,庄主并无意于娶妻生子,常笑拟梅妻鹤子,可自打她出现后,庄主心中便有了期盼与牵挂,想到这里,白枳心里有些酸涩,便转身离开了。
除夕夜,庄内张灯结彩,大红的灯笼照得人心里暖暖的,庄里很热闹,各处买卖和军队的主管人都一一应邀来庄里团聚过年,白枳与师父韩老在鹤停居围着炉子煮起了火锅,管家派人早早备好了酒肉,帮忙贴了春联,师父自采药摔断腿之后,因年迈老朽,休养了半年方可下地行走,只是还需借助拐杖,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夜半守岁之后,庄里也渐渐安静了下来,那些人应是陆续离开了,只是送来的节礼堆满了仓库,管家清点之后将礼单呈给庄主,陆修略略看过便搁到一边,只吩咐了一句:“年后,食盐与兵铁要与朝廷和倭国断了贸易,防止内忧外患,别的买卖规模可以不变,不可让朝廷抓了什么把柄。”
管家听完,沉思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便出去了。
陆修在心里想着,他这个“渤海王”的虚名也不过是因着先父是高祖的亲随,功成之后未得封赏,便带着亲眷自觉来到渤海这片苦寒之地,几经耕耘终于挣得了这一片家业,大周自开国,历经三代君王都对山海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在先父与他都勤勉守诚,对朝廷来说并非威胁,他便安居一隅,做个逍遥王爷。
而眼下,朝中形势愈发紧张,自打在鹭州亲见祯平王,便在心里萌发出一种奇怪的念头,这位看似富贵闲适的人中之龙其实有着幽深的心思,让人不可捉摸,朝中对于他的弹劾和不满越来越多,他却并无过多的举动,依旧勤勉于政事,反倒因此得了民心。
翌日,陆修便依惯例早早来到鹤停居,给韩老拜年,白枳立在师父身侧,虽说新年新气象,可她始终一身旧衣,素白的衣裙纨素质地,是庄里去年正月里做的衣裳,许是不常穿这么贵重的料子,那衣裳依旧崭新,白枳听师父的指示倒了茶,双手奉于陆修,略略寒暄了几句,韩老便支使白枳去庄里清点新买回的药草,等她离开后,才郑重地对庄主说道:“老朽许是时日不多了,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并无甚牵挂,唯有阿枳我放心不下,她是个苦命的孩子,没有别的亲人,希望在我过身之后,庄主能替我多多照料她。”
陆修听完这话,明白韩老是在交待后事,可是看他的神情,没有半点行将就木之意,心里没有什么波澜,韩老托孤对于他来说,本就是他心甘情愿且求之不得的事情,往后日子还长,即使无法越过那道鸿沟,他与阿枳就这样相处,可以日日相见,已经是难得的幸事了。
只是不过三个月,韩老便与世长辞了,说来也怪,他便如同真的神仙一般,盘腿端坐在蒲团上,羽化而去,神情肃穆安详,遵照他的遗愿,不做法,不入棺,不埋葬,棉麻裹身,沉尸渤海。
料理完师父的后事,白枳便来向陆修辞行,她说,师父生前曾在谷雨观行医坐诊,免费为贫苦的百姓治病,我想继承他的遗志,也算学有所用。
“如此,那我就不挽留了,你想什么时候走,我派人送你。”陆修听完,面色不改,依旧笑意浅浅。
“明天,我已经提前给玄诚道长写过书信了,那边已经预备好一切了。”白枳自然清楚陆修会尊重她的一切决定,便没有什么负担地前来告别,只是末了又补充了一句:“每月十五我会回庄里一趟,一是为师父上香,二是替庄主把把脉。”
“那就有劳阿枳了。”
白枳离开后,管家有些难过,他询问庄主为何不挽留,白姑娘心里明明是惦记你的,可陆修放下书卷,站起,立于窗前,小窗半开,将至五月,庄内已经有不少花吐蕊,此情此景,陆修心中怅然,他自然想留白枳在身边,只可惜,朝廷内乱初定,祯平王终于取得皇位,新帝继位,免不了整饬旧事,统一河山,前日才得到消息,山东节度使募兵在即,恐怕山海庄不久便会遭遇战火,把她留在身边,不是多添凶险吗。
白枳在谷雨观安顿好之后,下人过来回禀,陆修听完,便命管家在谷雨观附近找一间铺子做药馆,百姓看病之后自然会来抓药,附近百姓穷苦,看病实在艰难,百姓拿白姑娘的方子来抓药分文不取。
白枳在谷雨观行医坐诊的前一个月,几乎日日爆满,她一个人看病施针写方子,忙得不可开交,往往一天最多能看二十多人,后来时间长了,看病的人也没那么多了,她自然也轻松了起来,只是有时还需要下山行急诊,尤其是遇到产妇分娩这样的大事,玄诚道长会派人随她一起,路上好有个照应。
这一日,她在一户农家替一位年迈的老妪治疗咳疾,这老妪就一个独子,前年在崖顶采药跌了下去,所幸捡回一条命,可是双腿残疾,无法行走,白枳只好亲自替她抓药,她那儿子特别交待务必去镇上的“松鹤堂”,白枳有些不解,忙问缘由,那人说:“拿姑娘的方子去那里抓药不用花钱。”
白枳陡然便明白了,心里头泛起了波澜,约么走了半个时辰,在松鹤堂前久久踟蹰,终于恰巧在陆修出门时与他撞上,两人相视沉默了半晌,却终于都笑了。
“昨日是十五,没见你回庄上,我有些不放心,刚好无事,便过来看看。”陆修缓缓说道。
白枳轻轻低下了头,她有些愧疚地说道:“昨日我下山出诊,一时间便忘了,你最近身体还好吗?可还畏冷?”
其实这话问起来有些多余,已经是六月的天气,他依旧裹着披风,脸色有些苍白,可是他却回答:“你开的方子很好,如今不那么虚弱了,有时还可以练一会儿剑。”
“庄里的事情你都交予他们去做,不要太劳心伤神,自己的身子最重要。”
“我明白的,倒叫你担心了。”
站的久了,白枳便扶他上了马车,可他却拉着白枳不肯松手,白枳推脱道:“还需给李婆婆抓药。”可陆修却说:“我会叫人送去的,你随我回庄里,我叫人预备了你爱吃的鲜笋,从江南快马加鞭送来的。”
白枳有些为难,怯怯地说:“眼下时局不好,万不可再如此破费了。”
陆修一笑,淡淡地说道:“好,往后都听你的。”
回到庄里,管家见庄主与白姑娘一起回来的,便连忙吩咐厨房烧制新菜,陆修没有休息,先随白枳去鹤停居给韩老上了香,在下石梯的时候,突然脚底一滑没有站稳,幸好被白枳扶住了,他便趁势抱住她,感知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和柔软温润的身体。
“阿枳,你瘦了。”他嘴角轻轻扬起,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白枳一时间便愣住了,仓皇无措,两手空空,话也不知道从何说起,陆修终于松开她,随即面无表情地走在了前面,下了石梯,便是观云台,那里建了一座草亭,陆修常在那里饮茶,必是岭南的罗浮山茶,清爽利喉,生津回甘。
一同用过了午饭,还未离席,管家便通报商船回来了,船主钱厚金在门外等着求见,陆修漱了漱口,又净了净手,才示意那人进来,白枳见状要回避,可陆修却制止了,说等一下还要把脉,就留下吧,白枳这才离席坐到一边的围椅上。
那钱厚金应是个粗犷豪放之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大笑着进了门,口中说道:“庄主,你看我老钱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进门后发现白枳也在,便陡然住了嘴,自知失礼,陆修笑了笑说:“老钱,白姑娘你见过,不必拘谨,有什么话直接说吧。”
那钱厚金终于恢复了颜色,从怀里摸出一块绢布包裹的物件,刚从怀里掏出来,白枳便闻到一股奇香,味道有点类似天山雪莲和龙涎香的混合,但又很不相同,形容不出来,只觉得那味道冲着鼻腔就进去了,无法留给人多余的时间思考品咂。
钱厚金献宝一般把那帕子打开,白枳这才瞧见那是一块石头一样的物件,似紫水晶,又像珊瑚,因屋内光线正好,照在上头便被吸收了一般,甚是神奇。
乔管家最先失态,但依旧稳住神色,哆嗦地问道:“海上花?”
钱厚金听完又是一阵朗笑,末了才说:“还是乔老有见识,可不就是这玩意。”
“鲸落不腐,化而为礁,礁经千年,析出水晶,浅紫微光,有奇香,名为海上花,可葆逝者肌体如故,永世不败。”
白枳的脑海里最先回荡起师父的这些话,她曾听师父说过这稀世珍宝,只是从来没见过,相传这宝物独产于渤海,古往今来,只有两块传世,一块随明帝入了皇陵,一块被一位算命的瞎子捡到,后来流失到海外,如今海上花又现于当世,虽珍稀罕见,但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乔管家双手托着将那石头呈于陆修面前,口中还埋怨如此珍宝为何不找个锦匣盛着,可那钱厚金却说:“咱们商船在海上遇上了风暴,触了礁,折了船,九死一生才回来,刚上岸就来献给庄主,哪有那闲工夫?”
陆修接了过来,仔细端详了片刻,便招呼白枳过来一同观赏,白枳的手刚一碰上便觉得微凉,心里忖度着说道:“这石头是极阴沉的,庄主你的身子还没大好,不可长留此物在身边。”
陆修听完将海上花递回给乔管家,又吩咐道:“老钱你这趟辛苦了,传我的令,牺牲的弟兄们要厚葬,他们的家人要好生照料,这段时间商船就别出海了,铺子上还有许多生意等着料理。”
钱厚金领命离开了。
等众人离开,白枳又给陆修把了脉,身体虽大大折损,却在逐渐恢复,所幸他之前武艺高强,身体康健,应当是闯过了鬼门关,自此便好生休养即可,虽无长寿,却好在捡回一条命,因体弱便只能长久待在庄里,也可远离那些刀光剑影和波诡云谲。
可是,她听百姓们说,朝廷在屯兵,迟早会打过来,山海庄三面环海,虽有地理防御的优势,可怎能抵抗朝廷的千军万马?
但终不知,他身为庄主,会如何打算。
投诚招安或是宁死不从,自己都会陪着他的,反正,师父已经仙逝,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白枳一直存着这样的心思,她曾亲眼见过渤海军迅速集结,也见过庄里的商船驶出海湾与朝廷贸易,她以为朝廷不久便会兵临城下,所以每半个月都会住在庄里,如此,便度过了几载春秋。
什么都没发生,山海庄依旧是山海庄,傲然屹立在悬崖之上,方圆百里皆是“渤海王”的领地,常有兵铁运出海,商船浩浩荡荡,齐齐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白枳站在观云台,极目远眺,竟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回庄主,朝廷又与西北开战了,朝廷订购了一大批兵器,铁铺夜以继日地赶工,终于如期交付,已经装船出海了,只是往年朝廷订购兵器皆走陆路,过山东,不清楚为何此番却走海运?”
“西北几乎连年战火,朝廷已能成熟应对,这一批兵器应是运往岭南的,南越与苗蛮恐有异动,不得不防。”陆修作为庄主,人称“渤海王”,对形势的判断与分析敏于常人,令人不得不服。
又是一年除夕,白枳在谷雨观同道长们一起包饺子,留待翌日施于百姓,白枳特地在里头加了肉桂和胡椒等一些驱寒的药材,玄诚道长认为很好,不一会儿,小道士们从山下采买回来,对玄诚道长说道:“松鹤堂正在烹牛宰羊,施肉于百姓,大伙儿都在排队领取,陆庄主还在一旁替百姓们书写对联,哎,别提多热闹了。”
道长听完与白枳相视一笑,直言陆庄主不愧于“渤海王”这个称谓,渤海的百姓们对他十分爱戴,朝廷自然是看在眼里的。
天渐渐黑了,庄里的马车在山下等候多时,才见白枳步履匆匆地下来,上了马车,陆修在里头拥衾围炉,一边赏雪一边饮茶,见白枳进来,忙拉她的手坐下,嗔怪道:“手怎么这么冷?”
因风雪太大,马车深深浅浅走了两个时辰才回到庄里,乔管家见人回来了,忙吩咐鸣鞭开席,白枳却扶陆修径直进了房间,忙将他送到床上躺下,他气喘吁吁,全身冷汗,嘴唇也苍白干裂,白枳从药箱取出银针,找准穴位精确下针,不一会儿,陆修恢复了神色,眼睛里有了朦胧的生气。
“禀庄主,各位主管都已经等候多时,请问何时开席?”乔管家在门外拱手俯身而问。
陆修沉了沉气,淡淡说道:“我与阿枳有要事相商,你替我招待好各位主管,今年的分红和赏钱要比往年多出两成,断不能寒了他们的心。”
乔管家领命去了,白枳替陆修擦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心里有些不忍,从他双亲过世,这么多年,他都是一个人撑起这偌大的山海庄,苦心孤诣,呕心沥血,她深知他的不易,却帮不上任何忙。
“阿枳,你可愿嫁给我?”
良久,陆修终于问出了这么一句话,他将这话深藏在心底,等待和寻找了无数个时机,最终还是放弃了,可刚刚他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就永远没有机会了,所以才忍不住脱口而出。
白枳愣住了,眼角似有泪水划过,她低下头不让陆修看见,脑海中不禁闪现父母二人相爱相杀的场景,还有母亲临终前抓着她的小手,愤恨阴冷地嘱托:“阿枳,永远别被男人给骗了,他们都是嘴上抹了蜜的魔鬼,哄骗你交付真心,最后却把你给吃掉。”
她终于满含热泪地抬起头,清冷地拒绝了。
陆修的心顿时掉在了地上,他叹了叹气,良久,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白枳,淡淡地说道:“去京城吧,明日我便派人送你。”
白枳接过信,信封上是师伯许瓴的字迹,他是宫里太医院的首席,专门负责给皇后娘娘看病,是那个比她小两岁,身中剧毒的可怜女人。
她居然没死,也不知师伯用了什么通天的手段,白枳的脑海瞬时闪过一个念头,但又狠狠地自我否定了,如若真是这般,那位皇后娘娘这几年岂不是生不如死。
回到鹤停居,白枳才打开了信,果然请她去给皇后娘娘看病的,信中说娘娘时日无多,恐危在旦夕,必得近身服侍才好,而师伯已经老迈,旁的太医他又信不过,只能拜托她了。
“皇后娘娘生性仁慈宽厚,乃国母典范,且医家当有仁心,必不会见死不救,望爱侄见信速行,早日进宫。即颂近安。”
白枳读过信件,便开始匆匆收拾行李,一夜未眠,同样坐等天明的,还有陆修,他已经无法判断白枳的心意,究竟她的内心是怎么想的,若说有情,却干脆拒绝,若说无情,又尽心照料,难道此生她与自己,只能相敬如宾却无法共结连理?
眼下,她就要远离,归期未定,亦或者再无归期。
陆修从军队里挑了十几个精兵强将一路护送,带着他的手书,沿路都有江湖帮派相照应,特意从庄里选了一个武艺高强的女子贴身照顾,这一路行程张弛有度,白枳并不觉得辛苦,用了两个多月,就赶到了京城,刚一进城,就被宫里派人接走了。
临行前,陆修并未出面送行,白枳连连回头,终于收起车帘,把自己藏进马车里,相见不如不见,如此便很好,也许他们很快就会忘了彼此。
进宫第二天,在师伯的带领下,她便见到了传说中仁慈宽厚的皇后娘娘,她不仅心慈,而且貌美,只是羸弱娇柔,虽未切脉,却也明白了几分,师伯果然兵行险着,紫花商陆,能克狼毒,既是救她,也是害她,所以她便气血两亏,孱弱多病,时常怕冷,身体却又如火烤一般焦灼,昏迷咳血自是家常便饭,如今她脉象虚无,看来果然时日无多了。
“如此,便有劳白姑娘了。”
娘娘浅笑嫣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架子,如同邻家小妹一般,让人忍不住亲近挂怀。
当晚,在娘娘的寝宫,她也见到了当今圣上,九五之尊,以前听庄主提过,那时他还在鹭州王府做封王,没想到不过几载光景,他已经将天下尽握掌心,风调雨顺,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无人不夸赞他的仁德和政绩。
只是,他的爱妻却身染重病,她自然是知道了,否则也不会同意师伯从渤海请她来了。
他登基九载后宫只有皇后一人,情深如此,白枳想来便不住叹息,只能尽心尽力侍奉娘娘,延长她的寿命,让她尽可能在最后的时日过得舒坦一点。
因为针灸和各种汤药,娘娘不再怕冷畏寒,可眼睛却受了损伤,看人视物常有一团黑影萦绕,娘娘自然知道这是后遗症,从来没有过多询问,慢慢接受自身的消磨和改变,听天由命。
中秋佳节,皇族家宴上,娘娘拉着她坐在身边,还让太子亲自行礼,称呼自己为“姑姑”,白枳头一回感觉到诚惶诚恐,在这个宫里,所有人都期盼着娘娘可以凤体康愈,母仪天下,尽享欢愉,可终究是不能了。
她有一瓶“九转还魂丹”,曾经私心想着,也许在娘娘千钧一发时刻,能够求点什么,为远在天边的那个人。
这半年以来,山海庄收到过许多来自京城的信,几乎半月一封,白枳离开之后,对于陆修来说,她真的就是远在天边了,但即使她从未给自己写过一封信,但却算不上杳无音讯,在京城一家专卖裘皮的铺子里,即使门可罗雀,却依旧日日开门营业。
“白姑娘深得娘娘喜爱,近身侍奉于皇后宫中。”
“白姑娘近日偶感风寒,娘娘命人细心照拂。”
“白姑娘得娘娘新赏罗裙一件,首饰若干。”
“白姑娘与神秘人同游御花园,至晚方归。”
……
这些零零碎碎的信息陆续从宫里传出来,经人整理后,原封不动快马加鞭送往渤海,陆修每次拆信阅读,都能在心中编织许多场景来。
直到这一日,他终于收到白枳亲笔写的信,颤抖着打开,信中寥寥几语却重如千斤:
“娘娘大渐弥留,余万分不忍却无计可施,请庄主恩赐海上花,助娘娘容颜永驻,永世不老。白枳跪求。”
她何曾这样谦卑地求过自己啊,信被她的泪水打湿,斑驳晕染,可见对于这位皇后娘娘,她有多么不舍。
一朵石花而已,阿枳想要,给她便是,除了这朵花,渤海有的,都一并送入京城吧。
人参鹿茸、珍珠珊瑚、金银珠宝,几百个箱子随着庄里的伙计浩浩荡荡出发了,不到一个月就进了京,在鸿胪寺外呈上礼单和书信,很快,礼部便派专人接待,收下了礼物,或者说给朝廷的贡品,只有那朵石花,被人亲自送到白枳的手上。
她接过来,沉甸甸的锦匣,自然明白了。
她将那锦匣放好,连同那瓶“九转还魂丹”。
九月,秋高气爽,偶尔还能听见几声雁鸣。
娘娘的视力越来差,这一天,她屏退了众人,把自己请进她的寝殿,她命人拿出一件华丽夺目的大婚礼服,白枳一瞬间就慌了,娘娘怎会不知谢錾的心思,难不成,娘娘想要赐婚。
可是她却说:“我这一生都没有穿过嫁衣,嫁给陛下的时候正值先帝驾崩,竟未举行大礼,总是觉得心里遗憾,所以便叫丽娘替我做了一身,我眼睛看不太清,也没法照镜子,白姑娘,你与我身形相当,可否请你为我试穿一下。”
原来,娘娘身为国母,竟然有这么多遗憾和无奈。
她才二十六岁,竟然就要与世长辞了,她的夫君,她的爱子,她的父母与臣民,都将永远失去。
她这么好,上天为何如此不公?
白枳将永远记得娘娘看着自己身上凤冠霞帔的目光,尽管她知道,娘娘也许并没有看清,或者看见。
等所有人都离开,娘娘终于说明了她的心思,她希望自己回渤海,回到山海庄,回到庄主的身边。
她急忙跪下为庄主辩解,说他并没有不臣之心,只想安守一隅,可娘娘只是想开导与成全,她说,人生苦短,良缘难得,不要等到失去了再懊悔不已。
白枳看着娘娘离开的背影,心中充斥着巨大的悲伤,她知道,这一别,便是永别。
她心心念念这山海庄与陆修,娘娘怎会不知她的心意,她好惭愧,竟然想拿九转还魂丹当做筹码。
娘娘终于还是离开了,她都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她真的好想亲口对她说:“娘娘,您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白枳当着陛下与太子的面呈上了那朵石花,她希望娘娘永远都是青春貌美的模样,永世不败,即使在那漆黑的地宫,她也依旧笑靥如花,芳香怡人。
九月底,她终于踏上回渤海的路,陛下命内廷备好了一切,包括行李与赏赐,其实并不多,陛下深知她的脾性,也尊重她的选择。
“白姑娘,多谢你这半年来对皇后的照料,朕会派谢錾护送你回渤海,一路平安。”
谢錾面冷心热,悉心照料,一路上她都没有任何不适,白枳离开后,京城那间铺子也终于关门歇业。
陆修时时关注白枳的的行程,在她快要行至山海关的时候,竟然提前两日在关内等候,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管家劝诫:“庄主,白姑娘确实要回来,您在庄里等候也是一样的。”
陆修只是笑,一句话也没说。
近乡情怯,白枳在马车上打帘而望,关门就在眼前,八个月前,她曾从这里离开,带着复杂的情绪进了京,本以为,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时,他没有来送别,如今,也不会来迎接了吧。
白枳这样想着,惆怅懊恼,可是马车却停了下来,谢錾最先下马,然后走过来,替她打开车帘,淡淡地说道:“有人在等你。”
她半信半疑下了车,目光穿越风雪,前面果然有一队人马在迎接她,看身形,为首的应是乔管家。
他呢?他来了吗?
白枳裹紧了大氅,在风雪中默默前行,每走一步,心跳便加重了几分,谢錾命随行的人马留在原地,自己牵着满载行李的马车跟在她身后。
白枳走近了,看清楚了,果然是乔管家,她未来得及行礼,就被管家扶了起来,老人家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于是,她回头向谢錾告别,谢錾依旧沉着脸将马递给庄上的人,然后拱手向自己告别,只有简单的两个字:“保重。”
随后,他一跃上马,与众人策马消失在风雪里,一身黑衣的他如同一只孤雁,杳然远走高飞。
白枳呆立了很久,一直没有回头,直到管家轻声提醒:“白姑娘,庄主在等你。”
她这才回过神来,笑着踩着马凳,上了马车。
只是打开车门,那人瘦削苍白的脸便直直映入她的眼帘,她几乎要叫出声来,或者哭喊出来,但是却都没有,嘴唇蠕动,却终于什么也没说出口。
可他却借着送茶入口的瞬间,轻轻说了句:“阿枳,你瘦了。”
白枳终于笑了,眼泪落在冰凉的手背上。
一路无话,狭小的空间陡然升腾起温热的气流,陆修把手里的暖炉交到白枳的手上,刹那间,两个人手指相触碰,陆修终于抓住白枳的手,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回到庄里,白枳与众人告别,独自登上石阶,回到鹤停居,推开门,仿佛一切都没有变过,地龙烧得火热,里头温暖如春。
不一会儿,管家派人将白枳的行李送了上来,七八个大箱子,多是她从太医院取来的各种珍稀药材和补品,都是对庄主的身体有裨益的,另外是一些古籍医书,还有太医院疑难杂症和经典名方的集锦,一一打开后,白枳觉得有一种如获新生的感觉。
只是还有一个略小的箱子,看着并不起眼,白枳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想要打开,却上了锁,那金锁的样子很是特别,花型似在哪里见过。
终于,她想起来了,白枳从发髻上拔掉自己头戴的那根金簪,这是娘娘离开静安宫住进王府之前送给她的,还特别交待了,这是一把能够打开心门的钥匙。
她颤抖着将那金簪插进锁眼,瞬间“咯噔”一声,定是金锁被打开的声音,她抽掉那锁扣,打开箱子,映入眼帘的,是那件华丽夺目的凤冠霞帔。
原来,这大红的嫁衣是娘娘专门为自己定制的。
白枳伏在那嫁衣上哭了许久,耳边萦绕着娘娘的那句话:“人生苦短,良缘难得,既然有情有爱,就不要被固有的偏见左右,要认认真真地相守在一起,千万别留有遗憾。”
千万别留有遗憾。
白枳端坐在镜前,第一次精心地装扮自己,画眉点唇,原来,自己不穿白衣也很好看呢,他会喜欢的吧。
收拾好自己,白枳给师父的灵位上了一柱香,展了展衣裙,终于笑靥如花地走出门,下了石梯。
经过观云台,亭前的梅花开得正好,火红欲燃,与身上这身衣裳很是相配。
她款步走向那间房,那个人,期间所有人见了都惊讶地张大嘴巴,终于被管家瞧见了,他愣了半天,然后仰天长笑,兴奋地大喊:“快,挂灯笼,放鞭炮,装扮起来!快!快!”
整个山海庄顿时热闹起来,陆修在房内,立在大紫檀雕花柜前,里头盛满了这么多年来,精心为白枳准备的礼物,衣衫罗裙、珠宝首饰、机关巧件无所不有,也许终是用不上了。
庭院里渐渐热闹起来,还燃起了鞭炮和烟火,陆修很疑惑,想要出门看看究竟,刚一推门,就见到身着嫁衣,头戴凤冠,手持一株红梅的白枳,笑颜如花地站在门前。
陆修一时间竟然忘了呼吸,他不住地打量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她真的好美,美到让万物失去光华。
“庄主,你可愿娶我?”她轻声问道。
年近不惑的陆庄主在这一瞬间像个莽撞的毛头小子一般,颤抖地将眼前人拥在怀里,他喃喃地说道:“阿枳,你终于肯嫁给我了,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
这时,一朵巨大的烟花在头顶绽放,五光十色,一碧千里。
白枳闭上眼睛接受了他的亲吻,伴着梅香,两人尽情地交付身心,这一刻来得太迟,却终将是到来了。
白枳,白姑娘,今后便该被称作夫人了。
次年三月,山海庄收到大周朝的帝王钦赐的第一块牌匾,是当今圣上亲笔手书,上曰:“渤海王”
白枳依偎在陆修的怀里,注视着这硕大的牌匾,从此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十五年后,仁宗驾崩,新帝即位,山海庄收到了第二块御赐的牌匾,上书:“山海皆安”
白枳想起那个曾怯生生唤她一声”白姑姑“的青涩稚子,如今他已经独当一面,并有望超越他的父皇。
最后一块牌匾被送来的时候,并不是天子当政,而是一个只有十八岁年纪的公主,她的背后是手握朝廷重权的辅政王,连一国之相都无法与之抗衡。
他死心塌地爱着这位年幼丧母的可怜公主,无论她有多么疯狂。
那块牌匾上写的是:“山海可平”,公主的笔锋神似她的父亲,张扬而凌厉。
此时的陆修已经垂垂老矣,他虽打败了岁月,战胜了病魔,在夫人白枳的照料下,极为幸运地活到了这个年纪,但是他们并没有留下子嗣,山海庄自然无人继承,权势、富贵、万人敬仰又能如何呢,终将会归于黄土。
于是,能调动十万渤海军的兵符他几乎没有片刻犹豫便交到了节度使的手里,朝廷恩准他与夫人安居在山海庄,他们常在观云台晓看天色暮看云,直至双双去世,后由朝廷安葬在渤海湾的一处孤岛上,永远与大海相伴。
总有一双海豚在此处嬉戏,从海中腾空跃起,溅起一朵朵洁白的浪花。
“阿枳,这一世,有你陪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