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案上的留声机已略显破旧,褪色黄铜喇叭就像传家的铜香炉般霉绿斑斓。岁月在旧唱片上留下了几道皱纹般的裂痕,咿咿呀呀的声音已听不十分清晰,但依稀可以辨出是一段旧时的北平相声,这多少会让人有些诧异——这里是上海,竟会有人喜欢听过时的北平相声。
如今上海和BJ相仿的繁华,可是昔日的上海滩却丝毫不像北平,曾经的上海是一座华美但是悲伤的城。
那时初回上海的言香笙却不是这么认为的。此刻,她正在半山里一座新式洋房的走廊中,远远的望向浮光烁影的十里洋场。她的年纪早已二十出头,一张漂亮的脸蛋却只有十六七的模样,她的脸是蒙古型的鹅蛋脸,扑扇的眼睛大若银元,月牙儿般深陷明显的双眼皮直直的扫入鬓角。她的皮肤过分白净,像是无暇的白纸般吹弹可破,那时的女性以黝黑为美,这样的肤色虽不符合新时代健康美的标准,却和她略加几分婴儿肥的可爱脸蛋十分般配。那个年代曾有人下过这样的考语:如果湘粤一带深目削陷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这话用在她的身上正合适。
看久了,言香笙便披上斗篷走到花园里。已经临近耶诞节,上海虽说没有真正的严冬,但此刻天气也是颇冷,不过这对于在极北留过洋的言香笙而言实在不算什么。她缓缓的踏着水门汀道路,斗篷的下摆扫过道路淡白的边缘,她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翠绿色的天鹅绒斗篷,上面连着风兜,风兜里面是白色的天鹅绒。在严冬她也喜欢穿白色,因为白色和她天生而来那一头赭金的秀发鲜明的对比——作为纯正的国人,这样的发色简直是万里挑一。
她缓缓的走着,静静的打量着自家花园的一草一木。尽管她出去了留洋这么久,很多东西一点都没变,花园里的那棵树还是那棵树,那株草还是那株草。其实不光花园,就连她本人也没有丝毫变化,尽管她在国外听了三年的梵阿玲,也毫不影响她喜欢听相声;尽管她在国外认识了许多新朋,但仍然忘不掉当年最要好的旧友许墨。
依稀记得,当年她外出留洋的前一天夜里,她和许墨也曾像这样漫步在自家花园里,对着草草木木讨论各自对未来的畅想。听闻香笙留洋的构思后,许墨说道,他对于功名学位没有丝毫的兴趣,他只想和自己的心上人风花雪月。
说罢,许墨轻轻叹息一声,言香笙看向许墨,发现他剑眉紧锁,洁白的牙齿在朱红的唇上咬出了深深的凹痕。香笙不懂方才还有说有笑的他为何突然面露愁容,便问许墨想到了什么。
“没事。”许墨欲言又止,片刻后强颜欢笑道:“大概是觉得要很久都见不到你了,心里有些空荡荡吧。”
言香笙一怔,片刻后低下头嫣然道:“吓!去留个洋而已,早晚还能见到不是吗?”
许墨笑而不语,一只手却伸向了言香笙的小脑袋,犹豫了片刻终是没敢抚下去,只是伸出修长的五指轻轻捏了捏她的发髻。
那便是这么多年来她最后一次见到许墨。后来,二人只是拍过几次电报联系,听说许墨也打算前去留洋,但无奈之前没做丝毫准备,连学费都不曾攒过。为了尽快酬到出国的高昂费用,他便去了北平——他的亲戚在天桥一代是小有名气的相声名人,他去拜师学艺,想通过说相声挣些钱。
前些日子言香笙刚回来,许墨便来信说自己即将离开北平回到上海。眼见着定下的日子越来越近,原本满心欢悦的言香笙竟也有些许紧张——不知这位少年是否还如当年那般潇洒翩翩;不知许久未见的老友还能否像以前那样畅谈;不知……不知许墨是否已在北平找了女友?
终于到了定好的日子,言香笙早早的乘洋车来到了餐馆,环顾四周并没有看见许墨的影子,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中学时代他们常来这里,用现在的眼光看这个其貌不扬的小餐馆十分朴素,或许宴请言香笙这种身份的女孩不该来市井之地,但毕竟这里承载了太多的回忆。
唯一可惜的是,当年饭馆里精心粉刷的墙如今已经是死灰脱落,看起来大有物是人非之意。
等了好久,也不见许墨的到来。言香笙正倍感焦躁,忽然看见远处有一高一矮两人风尘仆仆的走来,直到他们走进店里,言香笙才敢确认面前的瘦高男子正是当年的翩翩少年许墨。
如今的许墨和言香笙印象里的那个少年已不相仿。和当年相比,许墨的脸型变得瘦削尖利,鼻梁更加高挺,双目深陷,蓄起的两撇胡须虽没有影响他的英俊,却颇显憔悴沧桑。言香笙又把注意力转向许墨的穿搭,只见他身着早已褪色且打了褪色补丁的黑色大褂,大褂的怀兜空空如也。他的脚上穿着一双北平布鞋,布鞋上面落满灰尘,一看便是徒步前来。
许墨见到言香笙也是十分的激动,他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有欢喜,也有悲伤。他的薄唇抽动着,似乎有无数的话想要说给香笙,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嗫嚅了好久,才勉强吐出一句:“香笙,好久不见了。”
许墨旁边那个男子熟练接上一句:“好久不见。”
原本注意力一直在许墨身上的言香笙这时才注意到许墨的同伴,只见他矮矮胖胖,虽生得浓眉大眼,面颊却有几分圆润。言香笙感到对他有几分印象,似乎他也曾是自己的中学同学,努力回忆着有关他的一切,却连他的名字也没有记起来。
“你不记得他了吗?”许墨笑道:“他是我们的同班同学啊,中学我们经常一起玩来着。”
身旁的男子虽略有不满,却又娴熟的接上一句:“是嘞。”
言香笙想起来了,在中学时候他们确实常在一起玩,那时不管言香笙提出多么古怪的点子,这个男生总是会第一时间迎合自己。虽然……虽然自己早就忘了他叫什么……
原本,对想不起昔日同窗一事言香笙颇感内疚,但看着面前两人一唱一和的样子也是忍俊不禁,脱口而出到:“你是许墨的捧哏么?”
不想许墨正色道:“是的,他和我一同去北平学的相声。我们二人总是同台演出,他是我的搭档。”那男子又接上一句:“对嘞。”
寒暄完毕,三人便就坐开始用餐。席间,许墨对言香笙嘘寒问暖,仔细听着她在国外经历的各种趣事,时不时露出羡慕和向往的神情。当言香笙问到他的留学事宜时,他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以前从来没有准备过,到现在我也不曾熟练洋人的语言,更何况资金也是缺少。在北平说相声……短时间终是敛不起来这样一笔巨款……眼见着定下的时间越来越近……”
言香笙叹了口气,看着许墨落魄的模样她着实心疼。但无奈自己的家境虽不算清寒,却也没有阔绰到可以资助好友外出留洋的地步,这种情况她又能做什么呢?
饭后,许墨拦住了想去结账的言香笙,自己从大褂中掏出零零散散几枚大洋。言香笙见他实在落魄,便没有忍心像其他年轻人那样去酒吧歌舞厅,只说要去城里走走。为顾及许墨的面子,言香笙有意带着他们避开了上海滩最繁华的地段,三人就那么有说有笑一路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码头。
上海滩的码头熙熙攘攘,无数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和家人道别,壮志踌躇的踏上了远渡重洋的客船。许墨盯着每一个外出留洋的人,眼中斥满了渴望与羡嫉。言香笙见状,急忙拉了拉许墨的衣角,指着一旁卸货的小货轮说道:“你猜猜,那边的货轮里面装的是什么?”
许墨没有回答,而是死死盯着那吃撑的草螽般臃肿的货船,片刻,他突然开口道:“若是坐这样的货船去留洋,想必比客船便宜多了吧。”
听闻此言,言香笙不禁莞尔一笑:“吓!这样鼓鼓囊囊的货船你也敢坐,小心到了大洋中心喂了鱼!”
许墨看她一眼,哂笑一声:“若是如此,倒也可给人鱼讲相声了。”
正说着,忽然一辆洋车驶进了码头。洋车上下来一位风度翩翩的大户少爷,他和那些外出留学的年轻人相仿年纪,只是身边没有带行李。虽然他衣着比其他人更加靓丽,但他的神情中却满是落寞,只见他望着海平线发出重重的一声长叹。
在场的年轻人全部意气风发,唯有许墨和这位少爷满面愁容。香笙看看那位少爷,又转身看向许墨,发现许墨也在望向那位少爷的方向,脸上写满了惊诧。
“那是尊……尊少爷!”
这时,尊少爷也看向香笙他们的方向,只见他也是一脸的惊诧。许墨反应过来,拉着言香笙两人走到尊少爷的面前:“我的朋友……不,尊少爷,好久不见。”
言香笙看到面前的男子,感觉颇有些印象。对,他也是同一所中学的同窗!
依稀记得,中学时期的他孱瘦羸弱沉默寡言,终日坐在窗边的位子上不发一语。言香笙能记住他,是因为中学时候每当言香笙看向窗外时,总能碰上他躲闪的眼神。到现在香笙还能清晰记得那个眼神,其中饱含着炽热,饱含着琉璃色的斑斓,饱含着期待,除此之外,还有一丝丝羞涩和窘迫。
如今的他,和当年也已经是判若两人。尊少爷早已褪去当年沉闷呆滞的神态,岁月使他的五官变得棱角分明,现在的他还带上了一副金丝眼镜,梳着整齐的分头,颇有几分书卷之气。今天尊少爷穿了一身略些紧身的白色西装三件套,马甲上挂着纯金表链,质料上乘的皮鞋是意大利货,一眼看去便知价格不菲。
“叫我Lone就可以了。”对方一开口,竟是流利的洋文:“你们好吗?”
在短暂的寒暄几句后,尊少爷邀请几人去自己家中小坐,一番客套后,几人坐上了尊少爷的洋车。一路上尊少爷用流利的洋文和几人交谈着,大致了解了许墨二人在北平的近况后,尊少爷便仔细问起了言香笙的情况。
言香笙大致分享了一下自己在国外的情况,向尊少爷问道:“Lone,想必你也去国外留过学吧?”
谈到留洋,尊少爷沉重的叹了一口气,愁容瞬间笼罩了他的脸。过了好久,他才缓缓开口:“还没有,不过会去的,一定会去。”
这令许墨言香笙颇为不解——尊少爷当年成绩不差,家境也足够殷实,许墨这种人谈到留洋会为了经款发愁,尊少爷谈到留洋便愁容满面却是为何?
穿过上海滩最繁华的街头,直至富人区的深处,几人方才见到尊家公馆的庐山真面目。
尊公馆完全按照西式的规制设计,看不到一丝一毫东方建筑的影子,就连屋子里的家具用器也全部是西洋货。奇怪!尊家的花园里没有艳丽的玫瑰,没有浪漫的梧桐,只有一排排军队般整齐坚毅的长青树。四处摆放的雕塑全部是驰骋疆场英勇奋战的骑士像,丝毫看不到丘比特的双翼和爱神维纳斯的倩影。
几人走过挂满西洋油画的长廊,来到尊公馆的客厅。这里更是如同凡尔赛宫般金碧辉煌,但这里的装饰颇为怪诞——在客厅中陈列着一排排毛瑟、李恩菲尔德等等各式各样的西洋步枪,在这其中,一支破旧落后的汉阳造步枪格外显眼。在这些步枪上方,几个毛笔大字分外醒目——师夷长技以制夷。当然,这也是这间豪宅中唯一能看到的中文。
更令几人称奇的是,尊家的佣人要么是金发碧眼的洋人混血儿,要么从前给洋人家做过工,一口洋文讲的比洋人还标准。
白俄女佣给几人沏来了咖啡,一旁的留声机缓缓奏起了波尔卡,多年未见的同窗围坐在沙发上聊起了天,聊的话题无关乎几人中学毕业后的情况。时间不知不觉过去,眼见天色已深,言香笙几人便起身道别。走出大门时,言香笙不经意间听到几个老妈在小声议论,说这是少爷第一次带女子来家中做客,还是个空谷幽兰般的中国女子。
那日之后,言香笙见过几次许墨,但和他相处的次数愈多,她愈发觉得面前的少年眼中早已失去了以往的炽热。现在他张口闭口谈的全是留洋的事,谈的全是他想要修得的证书和学位。倒是新认识的尊少爷,言香笙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到琉璃般的色彩,只是这色彩与外界仿佛隔了一层厚障壁。
日子就这么平淡的过去,许墨还是一如既往的四处跑场说相声,挣取留洋的经费,腾不出片刻的时间和身边的女伴谈情说爱。尊少爷则满脑子说爱谈情,家规森严的他终日打着学习西洋文化的借口泡在大剧院中,夹在一群洋人中间一遍遍不厌其烦的看着莎翁剧,通过戏台上的罗密欧和朱丽叶感受着离合悲欢。
有时,几人在尊少爷家小聚。许墨对于尊少爷的留洋规划显得十分感兴趣,但尊少爷的回应总是颇为冷漠,仿佛留洋二字生在了他的逆鳞上。相反的,尊少爷的话题却始终离不了情与爱,他喜欢聊自己对温馨的渴望和憧憬。但对于这个话题,许墨的回复也总是闪烁其词,似乎并不感兴趣。
这一日,几人一如既往的来到尊府做客。在几轮牌局过后,尊少爷见几人百无聊赖,便提出要看一部电影。
言香笙笑道:“吓,电影有什么好看的,大家都坐在黑影子里。我们倒不如听一段相声,回来这么久了,还没见识过许墨他们的本事。”
“得嘞!”对于言香笙的提议,做捧哏的像以往那样毫不犹豫的应允下来。好不容易能够在香笙面前表现一下,许墨对此也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唯独尊少爷一人眉头锁紧,听相声!在自家的豪宅中听相声!但看着言香笙扑闪的大眼睛,他也不忍拒绝,只见他咬紧嘴唇,仿佛在做激烈的挣扎。半晌,他唤来家中所有的佣人,管家,几个老妈,甚至包括正在伙房忙碌的厨子,将他们支到花园偏角侍弄昨日方才种下的法国玫瑰花。就在大家面面相觑正要出门之际,尊少爷忽然用流利的洋文唤住其中一个老妈,教她把躺在地毯上的宠物狗一并带出去。
待到大家全部走远,尊少爷才起身亲自去关好门窗,拉上洋房内外所有的窗帘,随后向许墨两人示意道可以开始表演。
许墨清了清嗓子,表演起了他们二人的拿手好戏《像生》:
——哎,您这么着急是嘛去啊?
——赶着听戏呢。
——嗬,您倒是挺有雅兴,嘛戏啊?
——《罗密欧与朱丽叶》啊。
——庸俗!
——这怎么能叫庸俗呢?这叫浪漫,Romantic!
——得得得,你可别跟我说什么罗曼蒂克。我要有你这一口袋闲钱,早去西洋留个学,好好学点科学知识了。
——话说回来,你这又是看的嘛书啊?
——赫胥黎的《天演论》啊。
——迂腐!
——这怎么能叫迂腐呢?这叫师夷长技以制夷!
——得得得,你别跟我扯适者生存这一套。我要有你这么自由,早去找自己心上的姑娘,好好写一段罗曼史了。
——你看看你,在该谈情说爱的年纪不恋爱,不然到了现在还用受这个苦?
——你也看看你,在该为考学做准备的时候不准备,不然现在还用遭这个罪?
——你说为嘛我不能活成你那样呢?
——我还想问,为嘛我不能活成你那样呢?
——大概是我们在正确的时间没有做正确的事,别人走上了正确的道路,而我们只能做别人的影子。
——我们只能羡慕着他们,羡慕着像他们一样的人生。
许墨二人的表演十分精彩,言香笙笑的前仰后合,她余光瞟向尊少爷,却发现他的脸上却看不到欢快的表情。只见他神色凄凉,仿佛有感同身受的苦。
慢慢相处的久了,言香笙也知道了更多尊少爷的事情。据她了解,尊少爷的父亲曾在满清翰林院当差,前些年还参加过洋务派的自强运动。在经历了惨痛的失败后,他痛定思痛,认为祸源在于各级官员的私欲,开始信奉天主教的禁欲主义。在这样的环境下,原本生性懒散的尊少爷也莫名其妙给自己定下了留洋的目标,莫名其妙压抑了自己这个年纪心中正常的萌动。
这日夜里,几人再度相约在尊少爷家小聚。言香笙来到尊公馆,却看见许墨等在门口,他的身边看不见搭档的身影。言香笙颇感异样,直至走近,才发现今日许墨穿着的异样——许墨在大褂里面穿上了崭新的法式衬衫,北平布鞋换成了西洋皮鞋,怀兜里面也学着洋人的模样挂上了怀表链。
香笙和许墨打过招呼,问他为什么不进去,许墨说道:“从今以后,我不想再来这里了。”一开口,竟是流利的洋文——终日说相声的他从未有过机会试一试自己学了那么久的洋文。
言香笙一惊“你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没有时间了。唉,若是从前没荒废那么多的时间在做梦上就好了,现在,自己种下的苦果总要自己去尝。”不等言香笙反应过来,许墨便一溜烟的跑开。
言香笙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身后忽然传来了尊少爷的声音,他十分殷切的邀请言香笙进屋。
今晚的尊少爷还是那副西装笔挺的打扮,可与往日相比也有那么点不同——他的白西装不再是常规的西洋翻领,而是模仿中山装设计的中式立领,高档的意大利皮鞋换成了北平布鞋,马甲上的怀表链还挂着一枚道光年间的铜钱。
二人走过尊家的花园,看得出来尊少爷很激动,一路上喋喋不休。但言香笙对他这般过分殷切表现的十分抵触,对于他的应和也是有一搭没一搭,不多时,二人便陷入了沉默。
两个人沉默着穿过挂满西方油画的长廊走进了客厅,白俄女佣为二人沏了一壶茉莉香片茶,言香笙忽然发现,今天留声机里没有放熟悉的梵阿玲。面前的尊少爷也一改刚才红光满面的状态,换上了一副愁容。
言香笙问尊少爷为何发愁,尊少爷叹息道:“留学的事终是不能再拖了,家父已经为我置办好了一切,明日一早我便要动身坐船,永远离开这里。”
“香笙,你知道吗?我不想去留洋……从来都不想…….我只想…….我只想……”尊少爷站起身,从一旁的珐琅花瓶中拿出一束洁白的法国玫瑰,转过身看向言香笙,他的手抖的厉害,似动非动的样子像是想要将玫瑰献给香笙,但他的双手仿佛锢上了千斤的枷锁般动弹不得。挣扎犹豫了片刻,只见他将手中的玫瑰搅成了碎片,然后红着脸缓缓说道:“我想……我想给你说一段相声。”
言香笙不知尊少爷是何意,慌乱中下意识点头应允。尊少爷如释重负般长吁一口,他的嘴角抽搐着不自觉上扬,只见他一把扯掉身上略些紧身的西装,翻箱倒柜取出一件长衫大褂,郑重的披在身上。
穿戴完毕,尊少爷清了清嗓子,用发音奇怪但口型流利的国语开始了表演——国语?香笙有些愕然,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使用国语。不过听他说的如此熟练,仿佛他已经把这段相声偷偷练过千百遍。
“Lone,你……”
尊少爷毫不受影响,继续说着那段大家再熟悉不过的相声《像生》:
——这怎么能叫庸俗呢?这叫浪漫,Romantic!
——我要有你这么自由,早去自己心上的姑娘,好好写一段罗曼史了。
——大概是我们在正确的时间没有做正确的事,别人走上了正确的道路,而我们只能做别人的影子。
——我们只能羡慕着他们,想活成像他们一样的人生。
一段说完,尊少爷久久的沉默在了原地。言香笙不知何故,见他神情恍惚担心自己在这里会打扰到他,便起身告别。尊少爷回过神来想要送客,言香笙婉言谢绝。
“香笙……”在香笙即将走出客厅时,尊少爷叫住了她,只见他把手伸向装着白色玫瑰的珐琅花瓶,但他的手在半空中紧张的抽搐着,最终如同一只折翼的飞鸟般在空中划过一条凄美的弧线,明明伸向白色玫瑰的手最终拍在了一旁的留声机上:“你喜欢它吗?我要走了,没办法带上它,就把它送给你吧。”
说着说着,尊少爷又不自觉的用回了洋文:“以后用它听相声的时候,记得想起我啊。”
如果言香笙知道这句话中暗藏的意思,那么今晚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尊公馆。可惜她那时毫不知情,只能莫名其妙的点了点头,便道别尊少爷走出豪宅坐上了洋车。
车子已经发动了,言香笙对尊少爷依旧放心不下,颇为担忧的她回过头看向尊公馆,竟从尊少爷的窗帘后面看到了一个躲闪的眼神。那个眼神就像中学时期窗边的眼神那样,里面饱含着炽热,饱含着琉璃色的斑斓,还有一丝丝羞涩和窘迫,只是从里面再也看不出期待。
这时言香笙不曾想到,这会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尊少爷。
第二天一早,尊少爷的留声机被送到了言香笙的家门口,尊少爷在自己家中自杀的消息占据了每一份报纸的头条。
听到消息的言香笙立马赶去了尊公馆,却被拦在了门外——根据尊少爷的遗嘱,他不希望他的朋友见到他的尸首、也不希望他们参加他的葬礼。他想要保持自己闪耀的形象、保持着自己闪耀的形象永远活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不过,香笙还是听到了只言片语。听说,他用来自杀的工具不是各式各样先进的西洋枪支,而是尊公馆里那支古老的汉阳造。
听说,他在遗嘱里谈到了自己自杀的原因。尊少爷从未想过外出留洋,他毕生只想着在中国土地上好好的爱一位中国姑娘,但现在这对他而言已经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所以他选择了在离开华夏大地的前一天,把生命停留在最快乐、最温馨的一晚。
听说他的血溅满了那只珐琅花瓶、浸没了花瓶里那几束没有开发的白色玫瑰,凝固在花瓣上的血将原本洁白的法国玫瑰花染成了黑色,绝望的黑色——巧的很,黑玫瑰的花语正是绝望的爱,一段绝望的、没有表达出口的爱。
言香笙郁结于胸,她打电话给许墨两人,约上两人去中学常去的那间酒楼买醉。但到了那里,却只见捧哏一人,他带给香笙另一个晴天霹雳般的噩耗:那一晚见面后,许墨脱下大褂,换上一身笔挺的西装,登上了一艘远渡重洋的货轮。不知何年何日许墨才能归来。
听到这个消息,言香笙终于抑制不住大哭起来。捧哏陪在她的身边,默默的安慰她。她哭了好久,终于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抬起哭红的双眼问身边的人:“我的身边……现在只剩下你了……你能一直陪着我吗?”
他依旧像从前那样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好嘞。”
看着眼前的人,言香笙泪眼婆娑,尽管直到现在,香笙都还记不住他的名字,但如今,陪在她身边的人只剩了他。
从那之后言香笙再也没了许墨的音讯。有人说他在大洋彼岸学成归来,最终娶了一位白俄女人;也有人说,他乘坐的货轮在刚刚可以望见彼岸地平线的一刹那触了礁,船上乘客连同带给他们无数欢声笑语的相声一起沦为废墟长眠在海底。香笙依稀记得,在尊少爷头七那天,报道尊少爷葬礼的报纸上似乎的确有着某某货轮在海外触礁的标题。不过当日的她对此没有过分关注,到底有没有过这样一条消息她早已记不清了。
旧时上海滩的月亮已经沉下去了,新的太阳已经从东方升了起来。但直到今天,同样的悲剧还在上演,褪色斑驳的老式黄铜留声机里那段相声也还在说着:
——大概是我们在正确的时间没有做正确的事,别人走上了正确的道路,而我们只能做别人的影子。
——我们只能羡慕着他们,想活成像他们一样的人生。
推开留声机的唱针,言香笙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
“为什么一定要追着别人的脚步,活成他们的影子,羡慕着像他们一样的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