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月夜如愿以偿,拿着吴铭提供的现场拷贝离开了。拷贝的同时,他威逼利诱,试图得到更多信息,然而吴铭知道的也就这么多,被秦涣称为关键信息的那份资料还没查看,信息缺失,虽然十六月夜一直不依不饶,但他总感觉十六月夜心里大致有了谱,反而自己云里雾里。人掌握的情报本来就比他多,现在的行为只能够解释为八卦的本性,套话的习惯。
好不容易打发走这个人形自走嘲讽机,吴铭空闲下来,一边攥着载体准备认真查看从古斯塔夫基地里带来的文件,一边回忆发生的事。
关键信息是什么?全息影像浮现出来。
与此同时,他此次任务的目标和目标的人质,分别位于某房间的洗漱间和客厅。前者站在镜子前方,多此一举地打理自己;后者坐在桌边,手指搭在桌沿上,气鼓鼓地盯着自己的个人终端。电子墙面模仿出落地窗的样式,窗外阳光明媚。
金发的少女身着洋装,稚气未脱,她随手拈起桌上一个精美的白瓷小瓶往斜下方一抛,满地的碎片更增几分平庸。她说:“你骗我!这里和上面根本没有什么区别!我要出去!我要去外面玩!”
这样的牢骚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老左攥紧拳头强行冷静下来,镜子里条件反射般出现的谄媚笑脸令他心生厌恶。这张脸不再年轻,他终于与自己所敬重的父亲经历了同样年岁,可笑的是,如今他选择的方向完全与当初相悖,仿佛父亲死去的灵魂不知什么时候替他做了决定,就像梦魇一样,最后的结局是梦醒。
不过人总是会变的。提前学会为自己安排后事很正常,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维吉尼亚,你的意思是和我在一起不开心吗?”
“没有!”维吉尼亚往地上踩了一脚,碎片咯吱咯吱,“本小姐就是……就是想去外面看看……”
小孩可比成年人好哄多了。
目前一切都按着他计划好的方向进行——除了维吉尼亚没有想象中听话和古斯塔夫还没抓到吴铭……哦!现在应该叫他雷鸟。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老左从来没有教过吴铭例如认字、反追踪一些看似无用实则非常关键的技能。个人终端上本来就有定位信息,古斯塔夫应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他才正常。这引起了他隐隐的不安。
“喂!你看!”维吉尼亚突然兴高采烈地指着电子屏上的什么东西。
老左背对着她,脸黑得像工业废气。他抹脸,心平气和地出去一看:一把线条优美,把手镀了银保护层的上世纪左轮手枪缓慢地散发着复古的优雅气息。
“我要这个!”
饶是如此,老左也还维持着自己一贯的形象:“维吉尼亚,你擅自从房间里出来,古斯塔夫的人在到处找你,一有机会就能把你逮回去。网上交易留下痕迹,会被他们发现的。”
“哦……”维吉尼亚盯着老左,慢慢地眨着漆黑的眼睛,“还是姐姐好,姐姐什么都会给我……”
老左一开始带上维吉尼亚,不仅担心古斯塔夫反咬一口,而且有对自己下半生的考虑。古斯塔夫的遗嘱早已公开,如果能赢得两个女儿其中一个的芳心,就能获得一半的财产。古斯塔夫有莉莉丝水性杨花的传闻,然而说闲话的人看到她就怂了,因为她有双魔鬼的眼睛。于是老左把目标放在了二女儿身上。其实姐妹俩年龄相差不大,但可能由于姐姐的溺爱,妹妹还像个长不大的小孩似的。
今天,他就切实地体会了什么叫做不讲理。小孩和成年人,真的不是一个世界的生物。
这处房产在老左父亲死后自动转到他名下,有一个房间专门用来摆放父母的遗像。时隔多年,自动除尘设施依旧运转,这里和当初离开的时候别无二致,不同的只有活着的人。
他点起一支烟,陷入回忆。
父亲生前是阿瓦隆底层黑帮的成员,真实身份则是警备处的一名线人,为了执行任务,几年不和家里联系一次,只能从其他同事那里偶尔听到一点动向。很长时间,这个家仿佛没有父亲。然而,越危险的工作越能得到年轻人的青睐,这促使他考上了当地一所安全方面的国立学校,纪录片镜头中黑帮的衰落也使父亲的形象在他心中愈发高大。
直到临近毕业,父亲变成了一具在街头被人乱刀砍死的无名尸,并且内部档案给他盖上了叛变的红章。很难相信,一个把忠诚挂在嘴边的男人会落得如此结局。之后,谣言四起,母亲受不了压力自杀。父亲的老上司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把他招到处里就职,周围冷眼不断。起初他坚守本心,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黑帮的势力不减反增,毒品的流通更加猖獗,他才认清真相,辞职去了中立区。
想来也是一段很长的故事。如今,他早已失去最初的目标。人是会变的,先活着,再考虑其他。
古斯塔夫一直没有抓到吴铭的迹象,他没法进行下一步。
难道那小子也改变了吗?只有一个人的房间里,老左焦躁不堪。
十六月夜一回到工作间,便激动万分地着手于刚得到的资料。胚胎的供体和受体,一边是同一个人,另一边则没有规律,身体健康即可。为什么是同一个人?资料显示,这是一名16岁的渐冻症患者,附一张普通少女在轮椅上开心地笑着的照片,轮椅后面的人初看觉得眼熟,细想,十六月夜不禁直呼“卧槽”。虽然有些变化,十六月夜还是认出照片上的那个人是赫尔墨斯当前的首领。
继续看,少女的形象从轮椅转移到了培养皿中,开始还能看出是个人形,后来人形溃散,只剩下一群黑色的不明物体,底下有一行小字:实验体应分为三部分保存。
十六月夜震惊:这还能活?古斯塔夫真是干了件大好事儿,不仅利用患者大变活人,还要跨物种无性繁殖。
不过,这说明那不明生物有潜在的利用价值,值得冒险。会是什么呢?飞速看完,再新的收获。胚胎总数比预测多。当年事故详细报道了古斯塔夫现场损坏和回收的产品数,因总数量小于100,古斯塔夫最后只被帝国吊销执照、驱逐出境。然而,这份资料上,胚胎数目总共有300个。如果少了的是个位数,还可以用计数误差来解释,这么多凭空消失,难道还是误差?
怎么可能。
只剩一种解释,丢失的胚胎全被秩序吞了,古斯塔夫有口难言,到别处继续研究。这么看来,组织今天被端,纯属自食恶果。
然而,疑点在于,这些年秩序毫无朝生物方向发展的意图。难道这么多胚胎竟然没有一个成活?不可能,不然后巷里的玩意儿打哪来的?学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但十六月夜更倾向于秩序有别的企图。至于是什么,信息太少,不好推测。
难道和天启有关系?
吴铭也看完了资料,然后……没有得出新的收获。
他茫然望天。关键信息?就这?
“喀”。一丝光透进来,十六月夜把门拉开一半,举着头部宽大的枪型扫描仪,歪了下头:“不好意思,我突然想和你做个交易,得请您配合一下。”
他走进来,关上门,顺手打开灯,嘴里吐槽:“您还真是随便啊,我刚出去顺手节约能源关了灯,你就当它没有开关,这种相当原始的开关你不会没见过吧?搁这毫无光亮的地方坐着,正常人早受不了了。”
言下之意就是说我不正常。正如他所说,吴铭确实是个随便的人,他也不在意这个,以拳头的内侧敲了敲额头,不无倦怠地问:“什么。”
“是这样,我刚才检测到了非常微弱的异常信号,源头就在……”十六月夜举着扫描仪朝吴铭一戳。
“什么信号?这和交易有什么关系?”吴铭警惕。
“我……没想到。“十六月夜笑了,”你不知道这信号是什么意思吧?我第一次接收到这种信号是在我前雇主那。这种信号的波形很有特点,就算经过变换处理看起来也和杂音无异。可能当时真的太闲了,我扫描了一遍周边区域,好几处地方都出现了这种信号。我不习惯周围有什么不清不楚的东西。于是呢,我顺着一摸,嘿!抓起来几只小鸟。“
“‘雷鸟’这个词你应该很熟悉吧?“
吴铭脸色如常:“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你想说什么?“
“人的潜力如此巨大,即使没有完全开发,也足以让每个意识到它的人忌惮。然而,总有一批人不信邪。哎,我还真是做了个正确的选择啊……行了,废话少说,交易的内容就是,我要把你体内的一块芯片取出来。“
“……什么东西?“
“‘狗链’,我起的名儿。问题真多啊你。“十六月夜叹了口气,”成不成交?“
“成交?谁会答应一个三秒之前擦肩而过的器官贩子卖个肝脏的要求,而且这个人根本不知道肝脏是什么?你们每个人都是这样,只会告诉我要去做什么,应该做什么,从来不告诉我理由。你们当我是什么?一件趁手的武器?“吴铭腾地站起,数不清的未解之谜潮水一般涌来,他觉得头疼不堪,外界的信息忽然离他远去,一道透明的屏障挡在他和现实之间。
这不像他会作出的反应。他本来会怎么做呢?难道这不也是根据经验推断出来的结果?根据……他的思路现在却毫无根据,没有一条清晰的线条。不对劲。以往跟着线走,目标性强、连贯而不至于摇摆不定。现在他的思维过于发散……线消失了?
庞大的信息无序地挤压着颅骨,这滋味,仿佛颅内生成了一台打桩机。牙龈也开始肿胀酸痛。
“那么……告诉理由就可以了?“十六月夜报以冷笑,”我以为你终于有点人样了。“
“你他妈……“
吴铭的手径直穿过了面前的人,没有触感。十六月夜的形象缺损了一块。吴铭仿佛感受微风一般张开手滑动,手经过的地方产生了阴影,离开后恢复。
“怎么回事……“
“十六月夜“冲着他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在这个地方,我是真正的幽灵。“
语毕,黑暗重新降临。
“历史上曾出现过一种臭名昭著的窃听器——金唇。‘狗链’的作用与它类似,都是从一处接收信号发送到另一处。前者有什么用我就不多说了,后者的话,我推测它能传达特定的指令,听起来玄乎得很,精神控制似的。其实,对正常人来说,仅会对日常生活造成一定的干扰,您就好比说,有一只蜜蜂成天在你耳边嗡嗡嗡嗡,哎,换成蚊子也一样。“
“不过嘛,你显然不属于正常人之列。别告诉我你还没察觉到啊,各种区别症结我可不想做无用功,一一列举出来。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怀疑了,但是你和其他那些又不一样……恐怕,你就是这个计划的核心。哎呀,我真同情你……”
吴铭怒气未消,直接捡起地上的杂物朝记忆中几台似乎比较精细的机器抡。
“我去,停手,停手啊大哥!”十六月夜急了,“他妈的,你就不能让我再故弄玄虚一会吗!”
当然不会停手。
总有人以貌取人,误会吴铭的行事风格。他们无一例外尝到了苦头。刻意降低存在感,不过是深知自己的不足。毕竟吴铭始终相信,绝对的力量能压制一切。
绝对的暴力亦同。
火花,一枚细小的空气压缩弹飞来。吴铭感到手被什么东西弹了一下,痛感不大,来不及细想便朝刚才记住的地点突进。这次终于有得手的感觉了,他立刻把抓到的物体撂倒,肘部压住对方的喉咙。
“使不得啊,小兄弟。”
灯亮了。十六月夜瞪着吴铭,勉强发声,笑中颇有玩笑味道。不知是游刃有余还是虚张声势。
“交易对你有什么好处?我又能得到什么?”这么说着,吴铭却拒绝深入思考,那不够直接。不如顺势而为。
“作为秩序的一员,你理应拒绝。但作为一个人,你必须接受。你问我能得到什么,答案是,我什么也得不到。不过我非常乐意告诉你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先放手。”
吴铭不动。
“放手,我在达成交易前不会跑的。”
吴铭松手。十六月夜立刻挣脱,坐到离吴铭稍远一点的杂物堆上揉着脖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首先,别用你那恶心的眼睛盯着我。”
恶心?吴铭疑惑,移开视线。
十六月夜见他反应不大,略略有点过意不去:“你知道吗,你们这类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你们的眼睛令我感到极端厌恶……”
“说重点。”吴铭不在乎,不如说厌倦了无休止的谜题。现在他心中只有一件事确凿无疑,就是赶紧把面前的破事搞定,然后睡觉,起来执行任务。
“重点啊,”十六月夜顿觉索然无味,“重点就是我觉得这样做比较有趣。没了。”
“?”无利可图吗……
“也不是什么都得不到。”他露出凶狠的眼神,“起码能知道秩序没了你这个棋子能有多大影响,再不济,自己主观感受安心一点。虽然影响不大就是了。哦对了还有一点,你现在是我能找到的唯一观察对象,此前的实验体因为各自的原因完全没法继续实验,我倒是很感兴趣,如果移除芯片,你会有什么感觉……不过我很怀疑啊,意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通过行为主义的观察真的能得出什么有效结果吗……”说到后面,十六月夜开始自言自语。吴铭听不懂,无视之。
自从进入阿瓦隆,吴铭感知到的世界便不一样了。躯体外信号芜杂,掩盖了躯体内信号被干扰的状况。十六月夜推测,“狗链”的作用是模拟部分人思考时脑内出现的声音下达指令,指令塔发出电磁波,芯片接收到转化为刺激,被植入者“听见”指令。不管指令塔建在何处,阿瓦隆与它之间肯定有许多的障碍,再加上十六月夜自自己的电磁屏蔽设施,“狗链”暂时失效。
这才给了吴铭交易的可能。不然他只要稍微思考和摧毁芯片相关的事情,就会被强制修正思维。即使十六月夜心痒“狗链”强制修正的过程和结果,还是选择了重视人命。或者说重视研究。
回到芯片的作用上,吴铭本身有一定的心智,但便于控制,芯片便对其思维水平加以限制,同时起到控制和辅助思考的作用。控制很好理解,一种更高层面的催眠,可以令对象无视显而易见的事物;而辅助思考建立在控制的基础上,相当于往一条既定的轨道上疯狂涂抹润滑油,以期达到真空水平。这一强制行为能被人的潜意识感受到,造成了吴铭对睡眠的依赖。即使是芯片也无法约束梦境。
因此,吴铭此刻仿佛骑自行车突然拆掉了辅助轮,平时有狗链帮助他理清思考的先后顺序,根据给定的权值进行行动方案的规划,没了辅助,他脑内一片混乱,加上莫名产生的隔离感,心情恶劣,不堪忍受旁人的言语干扰,冲着十六月夜发射眼刀。
十六月夜在脸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大哥,我知道了,您时间紧迫,我闭嘴。”
时间?这提醒了吴铭。有关键词,他的思考容易些许。“取出芯片要多长时间?”
“大概,睡一觉那么长?”
吴铭:“我先让你长长地睡一觉。“
“卧槽,冤枉啊,手术不是我做,就算是我也不是全能的啊!”十六月夜缩了一下,“你给个准信,我叫医生过来。”业余医生,他内心补充。
精神控制。吴铭费力地咀嚼接收到的大量信息。如果十六月夜提供的信息属实,他感到的困难才是常态,在此之前他的思想、选择都在一条没有分叉的道路上。一切从一开始就是既定状态,这不就是命运吗?一种人造的命运?
有趣的是,长期挨饿的人总会在能够放心进食的时候选择放开肚皮、大快朵颐,超出正常食量。当吴铭意识到自己走在分岔路上,第一反应不是选一条路前进而是离开路面,在周围撒泼打滚。让我同意?偏不!好在他理智并未下线,及时抑制住叛逆冲动。
头脑中充斥着各种景象,就像做梦一样。他头脑混乱,想起以前自己并不会做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睡下后眼前出现另一个现实,那是一个与闭眼前所看见的不同的世界,更鲜活也更真实,混乱而生机勃勃。
第一次做梦之后,即使身处现实,也会看见不合常理的东西。与充斥耳内的声响比起来,这些画面更像是属于自己的东西。曾经他以为它们叫做情绪。
不,那些才真正来源于自身。
火环绕着他,白色的窗帘舞动着,灰烬徐徐飘落。那么,我是灰烬?
然而除此之外无法想起更多。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解开这把锁,能知道吗?倏忽之间,悲凉的风吹散脸上的热度。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