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你们都过来看看吧,大门右边的第一块牌子,就是我们厂烫金的大招牌,我们一起进去噶!要么直接上五楼,找人事部的杜处长,先拿两张招聘合同,看天色,现在已经不早了,免得到处兜圈子,耽误时间,因为办公室都是朝九晚五,怕他们下班了,没人办事喽,知道吧。等合同签好了,再下三楼去,认一认仓库的门也不迟,是吧。”麦嘉朋边走边说,他的舌头和腿脚都突然提速了,跟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像个训练有素的导游,张口就会来上一段滚瓜烂熟的贯口相声,或是脱口秀什么的,那精神状态,根本就不像一个年逾花甲的老者。
而本来就有阅读障碍的麦三得,沿着麦嘉朋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眼睛早已老花的他,对文字的反应更是迟钝了,再加之,麦嘉朋嘴皮子不停的开合,像快板书一样的老打岔,秒秒钟之间,他们就不得不被麦嘉朋的舌头生拉着,就拽进了大楼,似有似无他好像也在一堆七七八八的各类门牌中,晃到了一眼城南烟厂四个字,再则他也不好意思,确切的说,更没机会去问一旁的梁秉开,他有没有看清楚那招牌啥的,而梁秉开自己也是个毫无主见的人,之前在单位就是一直埋头,跟在麦三得的后面,像个亦步亦趋的尾巴而已,他也是绝对信任这位多年的兄长,他说是啥就是啥。
还没等他们两缓过神来,麦嘉朋已经打头进了电梯,看他们一起跟进来后,他随即也按下了五楼,没给你多想一下的功夫,电梯就到了五楼,从进大楼,到电梯,再到五楼,他们都没见到有第四个人的出现,除了安静,还是安静,比起医院手术室外的走廊还要安静。只有他们三人的脚步声和呼吸的对话,在为麦嘉朋一个人的贯口相声,来上一点和声伴奏。
“嗨,就前头那边啊,拐弯转角的办公室,就是我们杜处长办公的地方,嗯——你们两个的身份证,还有复印件都准备好了吧,哦——再一个吧,就是上岗要吃工作餐的事,我昨天都和家门小麦都说好的,必须先预存至少个五百元饭菜票,你们俩就先各交上五百,我现直接进去交给杜处长,让他帮忙在电脑上预交,买好后就给你们,有收款收据为凭证,然后我立马拿合同出来,你们就可以签上,不就OK啦,是吧——妥妥的哟。”
“噢——身份证复印件,小梁——你有没有带?”麦三得的脑袋被一环接一环的连珠炮,轰的很有些懵懵懂懂,疑惑间他扭头再看看梁秉开。
“嗯嗯——我——带来了带来了。”梁秉开边说边从保安服的上衣荷包里,慌忙掏出了身份证和复印件。
“好的好的,你们先把身份证和复印件都拿好,在这儿等着我,放心哈,放一百二十个心,好嘛!我去把饭票子的事办妥啦,顶多三五分钟就出来,拿合同来给你们签,一切就成了,绝对OK咧!”
“——呃,饭菜票——是嘛,你们总是用得着的,对吧,免得以后又三天两头的要买,也麻烦,知道嘛!”这会好像成了麦嘉朋,他一个人全全的脱口秀,两个人的观众,也是他的忠实粉丝了。
此刻的这两个铁粉,还没弄清楚东南西北,又似乎被下了蒙汗药一般,人家说叫干啥就干啥。
倒是巧舌如簧的魔力太大呐?还是人心不蛊,难过贪念这一关噶?明明只听到舌头在空气里勾画着月亮,那什么用工合同始终都只在麦嘉朋的嘴里,杜处长也只在他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间,却还非要嘴硬,不愿承认梦与现实的距离,其实多在笑望江湖之间。
梁秉开和麦三得谁也不记得谁先拿出了五百块,就这么迷迷糊糊,一前一后把差不多辛苦上十天的工资,交到了麦嘉朋,一个陌生人的手上,麦三得也把老婆在家还再三叮嘱他,小心出手的事,忘到了脚后跟。
然后,眼睁睁看着麦嘉朋以秒速转身,大步拐弯,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该不会真遇上老骗子了吧?怎么心口突然血往上涌,堵的慌——”看着麦嘉朋花白的后脑勺,从自己期盼的眼神中,瞬间隐遁的那一刻,麦三得有些错愕的,半张着干涩的嘴唇,似乎有些不好的预兆,他不禁轻声自言自语道。
“应该不会吧,这老头看起来还是蛮热情,很是实在的!”梁秉开随口也安慰着自己。
“但愿但愿哇!我不至于又看走了眼吧,笑人前,落人后嘎,步了我那两个叔叔的后尘噶!应验了老婆算的命?”
麦三得抬手挠了挠依旧麻木的头皮,再看手上的身份证,怎么有些模糊不清了,他又揉了揉双眼,无力的放下双手,斜阳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穿过指缝,刺眼的白光,投射进眼球,些许生疼间,好像又被强行的打开了一道门,眼前转瞬变得无比敞亮,开阔,什么遮羞的滤镜,美颜模式,“哗的!”一下子也被统统的扯掉了,脑壳里的思路也跟着明朗,清晰起来,好像在咫尺之间的月亮溜走了,荆州不见了,伸手即可捞到白花花的银子,原来不过是梦里的一片空白,竹篮打水呀。
身旁的梁秉开仍旧在半梦半醒里,自欺欺人,“不会的,应该不会的,麦哥,你没听到那老人家,一直在说妥妥的,让我们放心,他分分钟都搞定了嘛?”
“——呃——我咋样看你我把钱交出去,他眨眼就消失的样子,这第六感似乎不太妙哈,心里好像被什么扎了一刀似的,很不舒服呀!”
“——感觉——那也不一定准吧,我们再等等看,人家会来的,嗯,麦哥,你刚说你两叔叔,他们又怎么啦?”
“——噢,说起来哈,有些扫他们二老的颜面噶,我那个三叔吧,是个严重的妻管严,可他还是偷偷存点私房钱,虽然婶子也是个能把一分钱掰两半,爱钱如命的她,发现叔叔在他眼皮子底下,居然还能搞鬼,自然是三天两头的为钱扯皮,那天两人又吵翻了,叔叔一气之下,拿上存折,就去银行取了四千,估计被人给盯上了,在路过一个菜市场的时候,他被人做局,三五个人围在一起,争抢一张所谓蛮值钱的邮票,他被钓鱼上钩,把还没捂热的四千元,还有手上十几克的婚戒,一起给了别人,乐颠颠的他拿着邮票,走了四十米,缓过神来,再回头看,做局的那一帮人,早就跑的没影啦!唉,想当初嘎,叔叔还是名校的高材生呢,竟然交了这么个智商税,好笑不!”
“啊,还有这事呢?骗子满天飞不成吗?不过,我们这,都小事嘛,不值得吧!几百块——”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就这么点小钱,当然也得我们好些天慢慢熬的呀,值当嘛?花这么多心思,搞这么多名堂……哎……”
“那哥还有个叔叔也咋呐?”
“呵呵,我那小叔吧,还有工程师的本本在手呢,不过他都七十多了,更是稀里糊涂的,被人家搞什么收藏的啥鬼公司里,一小丫头片子诓的团团转,今天买这个,明天买那个,神神叨叨的搞一堆堆没用的玩意,砸进去不少养老钱,还当局者迷,一口一个人家那好姑娘,漂亮又懂事,要给咱儿子做媒,更是不好说嘎!咱呀,怎么对别人的事都一看一个准,到自己头上了,却有些摸不着头脑哈——我那老婆就曾经念叨过,咱家噶,有被骗被坑,受虐的遗传体质,耳朵根子都太软……”
两叔叔的故事刚打上个句号,手机又唱起歌来,“喂,糟了,曹操驾到,老婆来电话了……”
“喂,你在哪儿呢?跟你说哈,今天可是黄金周的第二天呐,人家正规单位不都在放长假嘛,你这找谁去应聘啊!这事绝对百分百有猫腻……”
“……噢——我——我们正在等人家拿合同呀,兴许是真的,不会黄的……”
“什么狗屁呀,你们倒是有没有交钱什么的?醒醒吧!”
“——哦——噢——昨天不是说了,要买饭菜票,就——给了——三百五——再——再等他拿合同出来——就——搞定嘛——”
“你——这又完了,二百五呀!你是属猪的,不,第十三生肖的么?真是无可救药哈!在家里还跟你再三强调,不见兔子不撒鹰,你都答应的好好的,在窗口才会交钱的——呀——你叫我再说你啥好呐——真要把人给气死噶!”
“——你——咋早没早点想起,今天是长假第二天呐?事后诸葛亮——再骂——再念叨,有用嘛?”
“什么呀,你真叫人无语,把血汗钱,上杆子去拱手送人,你倒还有理啦?买乌龙拐,是买上瘾了吗?这么老套,低劣的骗局,你还能上套——”
“——哎——好啦好啦!再说啥说呀,不,啥都晚了么——哎呦喂——我——我肚子疼——”
麦三得把老婆的电话一听,算是全醒过神来,水里的月亮,碎了一池塘的波光,没有半个铜板的影子,更没了荆州的影子……想到刚才在车站还得意的哼着空城计,看来是自己被空城计的戏码又耍了一把黄腔走板。
突然间,他腹中如刀搅般巨痛难忍,一下子垂头丧气的歪倒在地上,“——小梁啊,你赶快到拐角前面去看看,这回可能——真的又——被坑了,兄弟,哥又——对不住啦——还,还搭上你,一个月三千不到,这——五百,唉,对你更不容易啊!是我连累你哈——”
梁秉开走过去一看,空荡荡的走道,敞开了两扇门,偶尔在风里默默的摇晃着,不言不语,再往门里看,是人行安全通道,却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麦三得一手捂着肚子,一只手吃力的,想尽量支撑着爬起来,头上的汗珠子滾落在地……看着已经这样的他,梁秉开又能说什么呢。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耳畔好像听到央视的名嘴,在轻轻朗诵着普希金的那首诗,也是他常常拿来自我安慰的法宝,和最后的底牌。
是啊,怀恋,成为永久的怀念……
普希金的诗歌好像有神奇的疗愈的功效,在流血的心上,悄悄的抚慰,按摩式一般,片刻间,他的肚子也有了些许好转,“来,要不我们直接打电话报警吧!”
“啊!不,不要吧,哥!这种事,说出去好丢人的。”
“不行啊,就这么算了,放虎归山,留着那不还会害别人嘛!再说法网恢恢,现在到处是监控,幸运的话,趁热打铁,有可能把钱追回来呀!”
“晚了,人家早就算好了的,跑的无影无踪喽,何况,这K事太小太小了,怕是不够立案的呀?不信,你打110,也没多大用处的。”
麦三得不甘心他和小梁的辛苦钱,眨眼就打了水漂,110打完后,数分钟,警车瞬即就来了,一个警察拿出记事簿,询问完事情经过后,“你们这属于接触性诈骗,无论金额大小,都能立案,国家现在对于各类诈骗案件,都是相当重视的,但是必须你们二位到警局走一趟,去做一个正式的笔录,然后我们方可以立案处理侦破。”
“啊,那——那还是算了吧!麻烦警察同志了。”
梁秉开慌忙将麦三得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附在他的耳边小声说,“麦哥呀,跟你讲哟,我还在上班时间呢,只是求同事帮忙顶一下的,而且还答应是跟他们来这里,打个前站的,找到好地,大家有福同享的,回头我都不晓得咋样圆这事,再到局里去,这事万一捅到现在的单位去了,那可就弄得两边都不光了,搞不好啊,还把现在的事都给搅黄啦!那损失就大了去啰,反正吧,我肯定不能去局里噶!”
“听你这话吧,倒也是,那不就由着这老王八蛋,死骗子再去坑害其他人吗?再不等着老天爷,早早晚晚也会去收拾他的,强盗久做必犯,终归会有报应的,这钱就当给他买药,钉棺材,咱们即时止损,折财免灾,买个教训吧,也好。”
麦三得转向两个警察,“不好意思哟,两位警察帅哥,我同事他还得赶去上班,我们去不了局里啦,实在是对不起喽!劳烦你们跑了一趟哈!”
“我们最后还是好言相劝哈,你们如果就这么算了,这是在姑息养奸,纵容犯罪,就因为像你们这样的好些人,因为种种缘由,任他们以身试法,还屡犯不爽,末了还是害人害己,这些大小的骗子也正是摸准了你们的各种心里顾虑,才会如此胆大妄为,你们也明明清楚,被坑的你们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还是不去局里了吗?”
麦三得无言以答,只得拱手作揖,表示抱歉!他们两目送着警察走进电梯离开了。再看,窗外那昏昏然的路灯也已经亮起来了,拉着几缕幽长懒散的月光,爬过他们的肩头和眉梢,“哎呦,天都黑了,麦哥,我真的要赶回去了,要不先就这样,拜拜啦!”
“真是对不住喽,小梁,害你也一起被坑嘎!”
“算了算了,吃一堑,长一智吧,以后吸取教训,不就得了。哥,你不回去哪?”
“你要赶点,你就先撤吧,路上慢点,注意安全。我再站一会,捋一捋,找找看,会有啥补救的可能没?分析分析,就当总结一下经验教训吧。”
梁秉开也匆匆离开后,电梯间就剩麦三得一个人,他走向窗边,扶着窗台,低头数着楼下,那照旧车流如织的,不断穿行在宽阔的马路上,向左向右都看不到尽头,他忍不住自嘲道,“原来站在城楼看山景,看的不过是自己耍的把戏而已嘛!唉,真是哭笑不得呀——嘚嘚嘚嘁哐嘁——明儿里还照样老路行——来——哇呀呀——唉——呀啦——回家吧——天也没塌下来!”
月亮还在天上,虽然,朦朦胧胧,长了毛边,又咋样呐?再管他荆州隐身也罢,消失也好,日子不总得过下去嘛……
他一边按下电梯,一边提提嗓子眼的气,“呜哇哇——呀——嘚——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贪而无厌又夺我的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