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禅院,清幽阒静,青松翠柏绵延,层层叠叠的殿阁廊房,却又在寂寞中透着繁华。
“好一处禅院!”
丁卷轻声赞叹。
就算是送出了锦斓袈裟,仍然要往观音禅院走一遭,这是他没想到的事。
老院长热情得不得了,亲自率领几十名僧众出来迎接,非要让三藏师徒在寺院里盘桓几日,以尽地主之谊。
一番寒暄之后,宾主落座,自有小沙弥奉上香茶。
丁卷用眼睛扫量,见那茶杯精巧,茶盘名贵,忍不住叹息道,
“出家人四大皆空,既放不下这些俗物,又何苦在这深山之中落发为僧,虚度百岁光阴,何不在红尘中打滚,尽享人世繁华?”
老院长却也不恼,举起茶杯摇晃,吹去茶水上面的浮沫,轻轻喝了一口,微微笑道,
“老朽自落发至今,虚度两百五十春秋矣!”
竟是如此?
一旁悟空嘻嘻笑道,“就算你有三百岁,也还是俺老孙的万代孙儿嘞!”
三藏立刻瞪他一眼,哪都有你?!
“最初五十年,老朽一心向佛,只说是古刹青灯,余生寂寥,我既矢志不渝,终会获得解脱!”
“但过了五十年,山里的数枯了又绿,庙里的僧人来了又走,就连后山的熊罴也通了灵性,老朽形容枯萎,渐渐没有了初时的勇猛精进,只感岁月荒芜,灵山还是那个灵山,老朽却已不复当初少年。”
哦!
丁卷的手指抖了抖,茶水溅到了手上,微微有些发烫。
他大概知道老僧要说什么了。
“唐长老年纪尚轻,自然不知老朽心中所想。只是日复一日,就算我再怎么心诚,也无法从佛经中领悟更多。都说是我佛慈悲,但总有些人往复轮回,老朽觉得,是不是自己错了?”
“又五十年……”
老院长浑浊的眼中,闪过留恋与回忆,更多的是无望的痛苦。
“再五十年……老朽同龄者,孙子的孙子都已入土,发觉这世上再无留恋,但成佛解脱依旧遥不可及。而远离了尘世浮华之外,老朽又算什么,又到底得到了什么?”
“唐长老,你自天国上邦而来,见识广博,可否为老朽解惑,我到底是错了吗?拜了这许多年的佛祖,佛祖可曾知我姓名,怜我孤老无依,日日衰朽在这荒山古刹之中?”
“你既不复当日的虔诚,何不还俗,还留在这庙里作甚?”
悟空十分不解,在他看来,喜欢当和尚就当,不喜欢就走,哪有那么复杂!
当然,像师父这样的人例外,人家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是圣僧。
“离开了寺庙,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啊,那岂不是更证明了,老朽从一开始就错了吗?荒废了百岁光阴,到头来一无所有,这世上,还有比老朽更凄惨的人吗?”
老院长看着手中的茶杯,幽幽一叹,
“又过了五十年,老朽开始四处化缘,修葺寺庙,将观音禅院翻修一新,忽然又重新感到了快乐。每每为佛像塑上金装,又或者重新漆了一扇庙门,老朽都觉得,自己又年轻了一些。
再后来,寺庙修无可修,比城里的驿馆还要漂亮,老朽觉得心里又空了!”
他呆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茶杯上的手印,“后山的熊罴精因为时时听我诵经,送来了珍惜古玩,解我烦闷。这些本是小道,不值一提,但忽然有一天,老朽想到一件事,总有一日老朽也要归于寂灭,去往西天聆听佛祖禅音,可不能穿得如此寒碜,总要有一件像样的袈裟,到时候佛祖座前,老朽也能心安理得说上一句,我这两百年诚心礼佛,并不曾荒废,就算有小小的瑕疵,但佛祖慈悲,总不至于苛责。唐长老,你说老朽,到底是错了吗?”
“唉!”
丁卷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院长对俗物上心,已经动了贪念,但当一个人信仰落空,只能枯守着近乎绝望的希望,日日被岁月侵袭,在寂寞中无尽磋磨,谁又能说他错了呢?
正是:雀啄江头黄柳花,鸂鶒满晴沙,自知白发非春事,且尽芳尊恋物华。
寻思再三,他起身对着老院长施礼,“老院长,贫僧以为,你没有错!”
嗯?
老院长惊讶地抬头,眼中全都是期冀的光芒。
“师父!”
悟空有些不满,老头子满心贪念,还总给自己找借口,就这还没错,那什么是错?
“有了锦斓袈裟,佛祖面前,老院长体面风光,再无遗憾。贫僧以此物相赠,并愿目睹院长身着袈裟的风采!”
“好,好啊!”
老院长双手颤抖,对着三藏恭敬施礼。
跟着就拄着镶满宝石的拐杖,径直往内堂去了。
不一会儿,再次回返,已经穿上了锦斓袈裟,只是肥肥大大,下摆拖地,肩披下垂,见不到一丝一毫的神圣庄严,反而更像一只沐猴而冠的小丑。
悟空扭过头去,嘿嘿嘿地偷笑。
“阿弥陀佛!”
丁卷双手合十,念诵佛号。
随即转身,带着悟空离去。
这一次,老院长没再挽留,他呆呆地看着三藏师徒远去的背影,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塑。
“师父,师父啊,我不明白,你把袈裟送给那老头儿,到底是何用意?他贪念不止,照我看,已经没得救了!”
“老人家活了两百多岁,也不容易。何况袈裟也不是给他,是给别人看的!”
丁卷缓步前行。
并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观音禅院。
临近傍晚,他们在山野间生火做饭的时候,观音又来了。
手上托着一团光灿灿的物事,可不正是锦斓袈裟?
“唐三藏,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一次,菩萨没有了之前的好脾气,上来就直奔主题,“佛祖赐下的宝物,你也敢送人?”
“出家人四大皆空,贫僧的眼里,没有宝物。锦斓袈裟也好,破衣烂袜也罢,全都是虚幻,菩萨,你太执著了!”
丁卷慢悠悠地回答,一边盛了碗粥,示意悟空给菩萨端去,
“菩萨远道而来,三藏没什么招待的,不如坐下来喝碗粥?”
悟空睁大了眼睛,这是要请菩萨坐在沙土地上喝粥?
他乐颠颠地跑过去,殷勤地说道,“菩萨,菩萨,这是师父的一番心意,千万莫要推辞,莫推辞!”
“哼!”
菩萨左思右想,到底无可奈何,走过去,坐在唐三藏的对面,“说,你到底要怎么样?”
“之前说过了,菩萨大概没听明白,那贫僧就再说明确一点,劫难你们定,但具体要怎么通过,我凭自己的心意来,这事儿能行不?”
菩萨用小勺舀起粥,喝了一口,
“你这个粥,太咸了啊!”
“那贫僧再加点水!”
丁卷说着,舀了瓢清水倒在锅里,紧接着,他又往里面撒了一撮盐。
菩萨眨了眨眼,再次沉默。
“你想加勺水,我要加把盐,菩萨,西天取经,这就要变成一锅烂粥了!”
悟空站在一边喝粥,用碗挡住自己的脸,假装啥也看不见。
“这一局,我赌师父赢!”
白龙马刨着蹄子,暗戳戳地给悟空传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