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直面往昔
主帐之外，数百名披甲的士兵围绕着主帐结阵以待。
这是一场早已设下的陷阱。
而陷阱本身并不高明，但设下陷阱的人却知道，若那位“鹰眼”明知是如此低劣的陷阱也敢一试，其身份……呵。
而身为“猎人”的安玉穗，此刻在亲兵甲士的簇拥下，向着大帐缓步而行：“鹰眼兄弟，出来吧…不！不对！鹰眼只是你遮掩身份的名号——我要见你的真面目！”
口中虽这般言语，只是一种莫名的情绪在胸中酝酿，紧张、忌惮、杀心……。
而此刻，被困于营帐之内的休莫言则默默放下了那柄伪刀，从刀袋擎出一口环首刀。对铁岩少女说道：“抱歉，是我牵连你了。无论如何你都要一口咬定是我挟持了你，记住了吗？”
少女慌乱如麻：“诶…？记、记住了——呃？！”还不等她反应，休莫言当即以刀背击打其脖颈，击晕了铁岩少女。
随后，休莫言本欲重新遮掩自己的面容，但顿了片刻，便坦然走出了主帐。那双鹰眼扫过周遭，映入眼帘便是枪林盾墙，箭矢寒芒，浑然是死局。
最终，目光落在了那位被亲兵簇拥、傲立于兵阵前的女将军。
四目相交，对峙无言。
“……”
在安玉穗看清休莫言的一刻起，原本那抹在记忆中因时光而模糊的面容，彻底清晰：那是一个小少年稚嫩的脸庞。
记忆与现实重叠，记忆中那少年的面庞与眼前的青年何其相似——不，并不是相似，鹰眼男人的面容，正是那小少年成长后，本该有的模样。
差别只是那双异于常人的鹰眼，以及饱经风霜洗礼所养成的气质。
许久，安玉穗带着复杂的心绪，一阵轻笑：“呵…呵呵…”心中所有的猜测，终于得到了答案。
“鹰眼…不，阿言，果然是你。”蹙眉轻语，安玉穗却又释然一笑。
她本以为自己得知答案的瞬间会有千般心绪，可不期竟颇感平静，甚至隐隐有几分欢喜——放佛看到一只由自己无意中创造而出的幽灵从地狱归来，一时间竟有某种造物主似的愉悦。
此刻的内营早已哗然，其余将士们只道是安将军率兵围住了一位混入内营的奸细，但不敢私自靠近，远远围观。
这自然惊动了今日参与过密谈护卫的一些士卒，他们虽认不得这奸细的脸，却认得那双如鹰隼一般的眼睛；更惊动了暂居营中的铁岩岭副经略，异人苗世霖、苗行衍叔侄，二人登上内营一座瞭望台，远远眺望。
休莫言始终沉默，目光则扫向了安玉穗腰间的一柄环首刀。浑然不理周遭刀枪剑戟，重新直视安玉穗，伸手说道：“把刀还给我。”
亲兵们见此本欲喝骂，却被安玉穗抬手制止。
“连招呼也不打吗？”闻言，安玉穗玩味一笑，低头瞥向腰间两柄宝刀之一，那柄传闻中安玉穗的家传遗刀。
她顿了几息，也轻笑几声，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却道了一句似笑非笑的废话：“阿言，这么多年，原来你一直还活着啊，我还以为你在那一天就死了。”
是啊，他一直活着，并追逐着自己。就像追逐着光的影子。
休莫言沉默片刻，却似充耳不闻，重复着说道：“把刀还给我。”
“你如此冒险，擅闯帝国军营，就是为了偷一把刀？”安玉穗低头摩挲着“家传战刀”的环首，环首镌刻着精美的兽纹，纹中猛兽仿佛亦在瞪视着自己。
“救我的伤兵、跟随哈勒族赴约密谈、冒险潜入军营，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算计我？”作为一位战绩斐然的将军，她本能怀疑休莫言的动机，“你是为谁而来？哈勒族？白马部首领？又或者，是铁岩大汗？”
休莫言并无回应，那双摄人的鹰眼始终直视着帝国的女将军：“我只为刀而来。还给我。”
但安玉穗不曾接话，有意避开了这个话题，仿佛老友般反问：“阿言，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我不记得你有这双眼睛，而且…”她的目光，看见了休莫言左眼的刀疤——而且，你应该已经瞎了。
亲兵，以及周遭的甲士亦然明了，鹰眼男人是安将军曾经流落铁岩岭时的故识。只是对他们而言，前尘往事不甚重要，只需要将军一声令下，弓弩齐发，便可让此獠伏诛！
可是，安玉穗迟迟不下命令，她饶有兴趣的反复打量着鹰眼男人：“现在的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纵然与记忆中的小少年面容相似，但眼前之人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她知晓这世界的光怪陆离，也不免好奇眼前之人，是否依旧是记忆中的少年。
“把刀还给我。”然而，休莫言依旧如此说道，放佛安玉穗一切的言语，于他而言都毫无意义。
“你知不知道，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便会万箭穿心？”
安玉穗话音未毕，此间的弩手立时应声架弩瞄准，弓手抽箭拉弦，眨眼之间，已作箭阵之势。
然而，休莫言却撇了一眼之前被他放倒的两位亲兵，若是真个箭矢齐发，无疑这两位亲兵也会被波及毙命。更何况，帐内还有一位被他牵连、那位铁岩汉子罕格的妹子
休莫言忽然话锋一转，说道：“你我只是私怨，你不会无辜牵连无辜者，无论是这俩兵士，还是被我挟持的那位铁岩女子。”
闻言，安玉穗凤目微眯，却似笑非笑的反问：“一将功成万骨枯。若不心狠手辣，反有妇人之仁，犹犹豫豫，计较一兵一卒得失，还怎么当一名将军？莫不是在赌我乃心慈手软的小妇人？“
然而，休莫言却说：“有人和我说过，你并非恶人，是英雄。我相信他们。“
脑海中闪过任小泉与那位猫人剑客的话语。
女将军先是一愣，旋即不禁莞尔。她想到了那位被眼前这位男人解救的兵士任小泉，想来，这便是他说的。又或者是密谈之时，休莫言从士兵们口中得知的。
但这些都无所谓了。安玉穗蹙眉不语，沉默了片刻。最终眉宇舒展叹了一口气，摆手示意弓弩手，苦笑道：“你赌赢了。”
原本冰冷紧张的气氛，为之一松。在弓弩手放下弓矢的瞬间，无论是围观的兵士，还是此刻围困鹰眼男人的甲士，亦松了一口气。毕竟，若非必要，确实没人真想乱箭射杀同袍。
但安玉穗显然不可能因此善罢甘休。她的手，摩挲着腰间那柄“家传遗刀”的缳首，若有所思。
倏然！
在众将士放下弓弩的瞬间，却忽听得一声急速的绷弦之声，旋即便是利箭离弦，更是奇准无比，直指鹰眼男人的咽喉。
“…?!”这一箭安玉穗似乎也未曾预料。
然则，休莫言又怎么会毫无防备，霎时间眼神骤变，几乎是在箭矢将至的瞬间挥刀，惊险地拨开这一记冷箭。
“谁？！”安玉穗凤目圆睁，回头呵斥时才发现这一箭是自己的亲兵队长混在弓弩手中所射。
安玉穗一时语塞。她知道，这位亲兵队长对她忠心耿耿，方才这一箭虽然是自作主张，但也必定是出于为自己解决威胁。
只是，此刻的安玉穗不允许有人打搅她与故人之间的“重逢”，难得怒声喝骂：“滚开！谁许你插手？！”
卫队长赶忙告罪。一时也猜不出自家将军的所思所想。
这些亲兵与其他士卒不同，他们虽也是军籍，但依照帝国的军制，他们只效忠于安玉穗，自然对安玉穗的了解自然也远胜旁人——纵然也不知晓自家将军的所有秘密，但仅听将军与这鹰眼男人的对话，那厮方才句句不离“还刀”，旁人或许还不明所以，可这亲兵队长却是隐约间也猜着了几分可能。
故而，只想着为将军除了后患。却不期这一回惹恼了将军。
“……”休莫言警惕地瞪视着安玉穗，方才的冷箭虽有预料，但还是让他略感失望。
安玉穗压下这些烦躁，重新看向休莫言，对上他那双陌生却又慑人的鹰眼，沉默了许久，最终问道：“说吧，你想如何？”
“我只为刀而来，把刀还给我。”又是这一句话。
其实，安玉穗早已了然，她同样凝视着眼前的男人，久久不语。
眼前这位“死而复生”的故人，已经为她留了情面——休莫言纵然反复的提及“还刀”，却从不言语其中缘由。但这也确实让她迟迟不忍下杀手。
倘若休莫言直言真相，或许事情反倒简单了，因为她真的会下令乱箭齐射。
似乎因为等不到对方的回应，休莫言忽然话锋一变：“还记得年少时，你我常比试刀剑吗？”
闻言，女将军嘴角勾起一抹不置可否地轻笑：“啊~想起来了。那时候你还是一个小不点。”
鹰眼渐渐收敛原本锐利的目光，微微斜视眺望远方，回忆着往昔：“你说，我永远也嬴不了你。”曾经孩童时代的比试与亲密似乎记忆犹新，眼神也有了片刻的软化。
“没错。这句话现在我也不会收回。”女将军从容且自信。
然则，再回首，那双鹰眼再度投射出慑人的锐利目光直视安玉穗，气场为之一变：“那么，今晨未尽的比试，就由今夜做个了断，胜者夺刀。”
“……”听罢，安玉穗并未有丝毫的慌乱，那不施粉黛亦俊美的面容，再度浮现一抹浅浅的妩媚与红晕。
她很愉悦。愉悦于这次“选择”所带来的刺激；愉悦于世间存在着自己无意中创造的复仇者…
享受作为“光”而被“影子”追逐的快意。是的，她认为休莫言的命运，被自己的“选择”所裹挟，眼前的鹰眼男人，是她的“造物”。
“是麽，哼呵…呵呵呵……”女将军的手扶上了御赐环首刀，缓缓出鞘，刀刃在军营火光中倒映出寒芒。气势陡然一变，“我，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