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是第一个回归的意识。
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一种…包裹着她的、带着微薄暖意却依旧寒凉的怀抱。洛特斯·怀特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视野先是模糊一片,只有昏暗的光线和漂浮的尘埃。刺鼻的霉味、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血腥气钻入鼻腔。
她眨了眨眼,试图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一片黑色的布料——校袍的衣襟。她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缓缓上移。
一张脸。
一张熟悉到刻入骨髓,此刻却陌生得让她心脏骤停的脸。
汤姆·里德尔。
他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平日里那种大理石般冷峻完美的轮廓,此刻只剩下一种濒临破碎的脆弱。他的皮肤是死寂的灰白,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机,嘴唇更是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干裂起皮。而最刺目的,是那蜿蜒在他嘴角、下颌,甚至滴落到衣襟上的、已经半干涸的暗红色血迹。那些血迹如同丑陋的伤疤,刻写在她模糊记忆中他强行中断仪式、喷出鲜血的瞬间。
他就这样抱着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头颅无力地垂落在她的发顶,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他的一条手臂依旧紧紧地箍在她的腰后,另一只手臂则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冰冷,以及那怀抱中传递来的、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沉重的虚弱感。仿佛他所有的生命力,都在强行中断那黑暗仪式和承受反噬中耗尽了。
心疼!如同最尖锐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洛特斯刚刚从剧痛中挣扎出来的意识!远比蓝莲印记的残留刺痛更甚!她几乎无法呼吸,目光死死胶着在他惨白的脸和刺目的血迹上。
他为了停下…为了…抱住她?这个认知带着难以承受的重量砸在她心上。那个冷酷、高傲、永远掌控一切的汤姆·里德尔,此刻像个被彻底打碎的琉璃人偶,脆弱地倒在她面前,而罪魁祸首…是她吗?是她那声“停下”的呐喊?是她不顾一切闯进来的举动?还是…她拒绝他的决定?
混乱的情绪如同风暴在她胸中席卷。愤怒并未消失——对他制作魂器的疯狂,对他撕裂灵魂(也撕裂了她)的残忍,对他用黑魔法麻痹痛苦的懦弱!但此刻,看着这张毫无生气的、沾着自己血迹的脸庞,另一种更汹涌、更让她痛恨自己软弱的情绪彻底占据了上风——那是无法抑制的、铺天盖地的心疼!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眼眶瞬间涌上的、灼热的湿意。
她小心翼翼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试图从他怀中挣脱。这个动作立刻牵扯到胸口的蓝莲印记,一阵尖锐的余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而更让她心惊的是,她细微的动作似乎惊扰了他。汤姆环在她腰后的手臂,竟然无意识地、本能地收紧了一下,仿佛在睡梦中也要确认她的存在,随即又因这微小的动作牵扯到他自身的创伤,他紧锁的眉头痛苦地皱起,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破碎的闷哼。
这声微弱的痛哼,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洛特斯的心上。所有的愤怒、恐惧、怨恨,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深沉、更决绝的情绪覆盖。
她停止了挣扎,任由自己靠回他冰冷的怀抱。她抬起那只没有被他压住的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向他脸颊上那刺目的血迹。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暗红痕迹的瞬间,她看到了他左臂衣袖下隐约透出的、新生的蛇形烙印边缘。那烙印仿佛带着灼热的余温,刺痛了她的指尖。
她猛地收回了手。
不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无论是他对她,还是她对他。这份扭曲的、充满毁灭性的羁绊,必须有一个了断。否则,下一次,他会彻底杀死他自己,或者…拉着她一起坠入永恒的黑暗深渊。
一个清晰得如同水晶碎裂般的念头,在洛特斯·怀特痛楚而清醒的脑海中成型:
如果这次他醒来…真的放手了。
如果他能意识到魂器之路的尽头只有毁灭,如果他能停下这场疯狂的自毁…如果他愿意承担过去,愿意尝试…哪怕只有一丝可能…去修补那被撕裂的灵魂…
那么,她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一个共同承担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却让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悲壮。
她会陪着他,去找邓布利多。
坦白一切。坦白他开启密室、害死桃金娘的杀戮。坦白他对里德尔一家的谋划。坦白他制作魂器的企图和已经造成的灵魂创伤。坦白所有的黑暗,所有的罪孽。无论等待他的是阿兹卡班的摄魂怪,还是魔法部最严厉的审判,甚至是…魔杖被折断,魔力被永久禁锢。
她会陪着他,一起接受惩罚。
她会站在他身边,向所有人陈述她所知道的一切,承担她作为知情者的责任。她会用蓝莲印记作为证据,向邓布利多证明灵魂撕裂的真相。
然后…
洛特斯的目光落在汤姆惨白却依旧俊美得惊人的侧脸上,那嘴角的血痕像一道丑陋的裂痕。她的心狠狠一抽,一种近乎温柔的酸楚弥漫开来。
以后,她会养着他。
如果他被关进阿兹卡班,她会尽一切努力去看他,给他送去书籍,哪怕隔着冰冷的铁栏。
如果他被释放但失去魔力,成为一个被唾弃的哑炮,她就去找工作——也许是翻译魔法古籍,也许是研究草药学。她可以住在麻瓜世界,用她所学,总能养活两个人。她会照顾他,保护他,就像他此刻在昏迷中,依旧本能地想要护住她一样。
如果…如果还有更渺茫的可能,邓布利多愿意给他一个在严密监控下赎罪的机会…那她就陪着他,一步一步,在阳光下艰难地行走,尝试去偿还那些血债,尝试去粘合那些破碎的灵魂残片。
这念头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解脱般的平静。仿佛在漫长的黑暗迷宫中,终于看到了一条布满荆棘、却通向光明的出口。代价是巨大的,未来是灰暗的,但至少…他活着。他的灵魂,或许还有一丝被救赎的可能。而不是在魂器的道路上,彻底变成那个冰冷、扭曲、只余黑暗的怪物。
蓝莲印记传来一阵微弱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暖流,仿佛在回应她这悲壮的决定。
洛特斯不再试图挣脱。她安静地靠在汤姆冰冷的怀抱里,听着他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感受着他每一次心跳带来的细微震动。她抬起手,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用自己微热的指腹,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擦去他嘴角那半干涸的、刺目的血迹。
“醒来吧,汤姆…”她无声地在心中祈祷,目光复杂地凝视着他紧闭的双眼,“醒来…然后,做出你的选择。”
废弃的教室里,时间仿佛凝固。
尘埃在从破门透入的、斜斜的光柱中缓缓沉浮。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紧紧依偎,一个在昏迷中挣扎,一个在清醒中做好了背负一切的准备。蓝莲印记在她胸口微弱地闪烁,如同黑暗深渊中,一枚等待审判与救赎的、孤独的徽记。她指尖擦过他嘴角的血痕,留下一点微不可查的、带着体温的暖意。
时间在废弃教室的尘埃中无声流淌。洛特斯·怀特靠在汤姆·里德尔冰冷的怀抱里,目光如同最专注的雕刻刀,细细描摹着他脸上每一寸惨白,每一道血痕。他的呼吸微弱得像冬日最后一缕薄雾,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牵动着她的心弦。那刺目的血迹,她已用手指极其轻柔地擦拭过,只留下浅浅的痕迹,如同他灵魂上无形的伤疤。
不能再等下去了。他需要治疗,哪怕是最基本的。
洛特斯小心翼翼地、几乎是用挪的方式,将自己从汤姆的臂弯里一点点解放出来。每一次轻微的动作都让她胸口蓝莲印记泛起余痛,也让她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他。终于完全脱身,她扶着冰冷的墙壁,缓缓站起,双腿因久坐和虚弱而发软。她环顾这片狼藉的“工坊”,目光迅速锁定了角落一个被咒语保护的小药箱——那是汤姆惯常放置应急魔药的地方。
她走过去,无视实验台上依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日记本和石盆,用尚存的一点魔力解开了药箱的简单防护。里面东西不多,但足够精良。她迅速挑出两瓶药剂:一瓶是澄澈如天空的活力滋补剂,另一瓶是泛着珍珠光泽的灵魂稳定剂(虽然对魂器造成的创伤效果有限,但聊胜于无)。
她先回到汤姆身边,再次跪下。他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靠着墙,头颅无力地垂向一侧,灰白的脸上毫无生气。洛特斯的心又揪紧了一下。她拔开活力滋补剂的瓶塞,一只手极其轻柔地托起他的下巴,试图让他微仰起头。他的皮肤冰冷得让她指尖发颤。
“喝一点…”她低声说着,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恳求。她小心翼翼地将瓶口凑近他毫无血色的嘴唇,倾斜瓶身。淡蓝色的药液缓缓流入他口中,大部分顺着嘴角流下,只有少部分被本能地吞咽下去。
洛特斯不厌其烦,用袖口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药渍,再次尝试。如此反复几次,一小瓶药终于喂进去大半。看着他喉结极其微弱地滑动了一下,她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一丝。
接着是灵魂稳定剂。这瓶药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心神宁静的香气。她如法炮制,动作更加轻柔,生怕这珍贵的药剂浪费掉。当珍珠色的液体滑入他口中时,洛特斯自己胸口的蓝莲印记似乎也传来一丝微弱的共鸣,让她因魂器感应而残留的钝痛稍稍缓解了一些。
喂完药,她自己也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魔力透支的虚脱。她毫不犹豫地拔开另一瓶活力滋补剂,仰头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流,勉强支撑着她没有倒下。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坐回到汤姆身边,但保持着一点点距离,没有再次靠进他怀里。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那惨白的脸在服下药剂后,似乎有了一丝极其极其微弱的、近乎错觉的暖意。他的眉头依旧紧锁,仿佛在昏迷中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复杂的柔情,如同潮水般淹没了洛特斯。那些愤怒、恐惧、决绝,在看到他如此脆弱地躺在这里,在她亲手喂下药水后,都暂时退潮了。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带着钝痛的心疼,以及对这份注定走向毁灭的羁绊的深深悲哀。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这样靠近他。
最后一次看他沉睡的样子。
最后一次…感受这份注定无望的、带着剧毒的爱意。
一个念头,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告别的悲壮,悄然升起。
她的目光描摹过他高挺的鼻梁,紧闭的薄唇,那残留着被她擦拭过血痕的嘴角…然后,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俯下身。
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和一种诀别的温柔,她冰凉的、微微颤抖的唇,极其轻柔地、如同羽毛拂过般,印在了他同样冰冷刺骨的额头上。
那是一个不含任何情欲的吻。是慰藉,是告别,是祈祷,是烙下她心中那个沉重决定的印记。她的眼泪终于无法抑制,一滴滚烫的泪珠,在她撤离的瞬间,悄然滑落,滴在他紧闭的眼睑上。
就在那滴泪珠落下的刹那——
那双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没有预兆,没有过渡。汤姆·里德尔的眼睑如同被无形的线骤然提起,露出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洛特斯如同被施了石化咒,瞬间僵在原地,保持着俯身的姿势,与他骤然睁开的双眼,近在咫尺地对视!
那双眼睛里,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一片深沉的、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黑暗。然而,在那片冰冷的黑暗深处,洛特斯清晰地捕捉到了瞬间闪过的复杂风暴——一丝未及褪尽的痛苦茫然,一丝被惊醒的警惕,一丝看到近在咫尺的她时极快的震动…随即,这些情绪如同被投入冰海的石子,迅速沉没,被一种更加浓重、更加难以解读的沉默所覆盖。
他没有动。没有推开她,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用那双恢复了锐利和深不可测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表情、她脸上的泪痕、她眼中未及收起的悲伤和惊惶,都深深烙印进灵魂深处。
空气凝固了。废弃教室里的尘埃仿佛都停止了飘落。只有实验台方向残留的黑暗能量,还在发出微弱的、不甘的嗡鸣。
洛特斯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她猛地直起身,拉开了距离,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被撞破的狼狈和一丝羞耻的红晕。她想解释,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汤姆依旧沉默。他缓缓地、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僵硬和迟滞,试图动了一下身体。灵魂撕裂的反噬和强行中断仪式的创伤瞬间袭来,让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放弃了起身的尝试,只是靠着墙,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洛特斯。
那目光是别扭的。没有了之前的暴怒杀意,也没有昏迷前的脆弱和悔恨。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审视,带着一种被强行剥开脆弱后、带着刺的沉默防御。他看到了她手中的空药瓶,看到了自己嘴角被擦拭过的痕迹,也清晰地记得昏迷前那个不顾一切的拥抱和她痛苦的样子…还有刚才额头上那冰凉、颤抖、带着泪水的触碰。
但他什么也没说。薄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下颌线条绷紧。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那沉默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洛特斯喘不过气。那眼神似乎在问: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为什么要喂我药?你刚才…又是在做什么?
一种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席卷了洛特斯。她准备好的那些话——关于邓布利多,关于坦白,关于承担,关于“养着他”的未来——在这样沉默的、别扭的、深不见底的目光注视下,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她默默地低下头,将手中的空药瓶攥紧,指节发白。眼泪已经止住,只剩下一种冰冷的麻木。她等待着他的质问,他的嘲讽,或者更糟的,再次冰冷的驱逐。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汤姆·里德尔靠在冰冷的墙上,脸色依旧惨白,嘴角的血痕未净,深邃的黑眸如同两口深潭,映着洛特斯低垂的、带着泪痕的侧脸,和他自己混乱黑暗、不愿袒露分毫的内心。
空中的细小灰尘缓缓落下,覆盖在实验台的狼藉之上,也试图覆盖这无声的、充满裂痕的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