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北京,天气寒冷,空气中仿佛都带了刀子,呼吸一口能把黄喉拉开。
尽管如此,可依然‘燕山何处识天寒,细蕊初开春欲阑’——正月里,梅花都打了骨朵儿,那香山的碧云寺、高粱桥的极乐寺,早有急不可耐想赏梅的游人。
正月二十三,朝鲜正使李恒福,副使李廷龟,书状官黄汝一等一行人,在历经艰难跋涉后终于到了北京,并下榻玉河馆。
这玉河馆在东江米巷玉河桥西街以北,占地颇大,共房屋三百八十七间。一行人才到朝鲜馆,提督(礼部委官,正六)主事黄大节就已在馆厅等候。
一般是逢二、七,提督才下玉河馆坐馆,今日特意前来,还是为接待朝鲜使团——一是点视正从,定其高下,二是房屋铺陈要处理安妥,三是安排常例下程(饭食)。当然提督都是总其纲领,具体细务还是馆内的副使、序班及馆夫去做。
燕行使见黄大节,先行见官礼,再拜作揖……礼数是不能错,也是为给提督留下一个好的印象,避免在索要票帖(进出门条)时被拿捏。其实他们来京之前,已与头两拨燕行使碰了面,该问的、该交代的也都交代清楚了,但小心谨慎总归错不了。
见礼之后,馆夫很快抱来衾褥,衾是绿文锦制,褥则两床,一床以红文锦制,一床乃重褥,此外,还置了棉毯、锦枕。李廷龟第一次随使团来京,之前虽也听说,但亲眼所见天朝如此优待朝鲜,心中甚感温暖。
使团安顿好后,黄大节又安排了下程,不过听馆夫说,这是提督自己私人置办的,说使团一行上年十月便从朝鲜出发,抵京已是年后,年虽过完了,就权当补的过年宴。
有馔搕三副,汤味数器,美酒三坛,李廷龟见之又是感动了好一阵。
如此也算开了一个好头,待酒足饭饱之后,还是要切入正题。李廷龟是新人,一切都尚在熟悉当中,好在他对啥都充满好奇。
李恒福已不是第一次来京,有经验的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丝不同,“海月兄(黄汝一号),怎没见有人向我们兜售通报(类邸报)?”
黄汝一回道:“下官问过了,因前些时候,馆中的牌子跟鞑子私贸禁物,提督捡饬了几次,故至通报等物一切无从得见。”
“那有无其他法子获取通报?”李廷龟开口问道。
“也不妨事,”李恒福似乎并不在意,“大不了多用些银子。”
“先前倒是向张副使(兵部委官,从九)打听了一些消息,我问他兵部事,他说如今兵部尚书本是田乐,但田尚书未到任,所以暂由刑部尚书兼署兵部事·。”
“嗯好,还打听了些啥?”
“还有就是……咱们此次来的时候不对,”黄汝一微微蹙着眉头,“恰逢天朝京官的考绩之年,正月起很多衙门都不坐堂,要专等考绩过后才正式坐堂。”
李恒福道:“无外乎就是等嘛,咱们也不急于一时,先把眼下要呈的奏文呈给鸿胪寺,然后再说下一步。刚才我也请黄主事出具票帖,明日我们还需到北馆领下马宴,后日等待一天,二十六日诣阙,等二十七日行见朝礼时,再好生谋划谋划。”
李廷龟听懂了他的意思:“可是要拦路伸冤?”
李恒福笑着道:“是这么个意思。虽说有些不合规矩,但使团进出会馆会受限制,我们只有借这等机会来口禀。”
“我瞧那黄主事并非难以交道,只要是理由充分,应该不会搪塞或者不许给票吧?”李廷龟又道。
“说是这样说,但主事于使团尤为重要,除了给票,像我们要呈的文,按前例他必要先见奏本的。”
黄汝一道:“今日初次相见,下官已向他呈上了奏稿及本部的呈文。不过,他向下官索要了奏文正本,却是没有答应。”
“那他可有不喜?”
黄汝一想了想,摇头:“倒是没有,我拒绝之后他就没再提。”
“既没提就不管他,”李恒福道,“本来国王咨文理当躬呈,不好送给他人先看。”
“下官明白。”
“这两日,我们准备仔细一些,争取不出一点岔子。至于通报也不用管,总会有人找我们兜售的。”
“还有一点,这两天,最好与会馆的人好生交道,送礼的送礼,使银子的使银子,关系打好一点对我们也有利。”
几人答应下来。
两日很快过去,
这两日,朝鲜使团并没闲着,除了多方打探,多多送礼外,与馆内的副使、序班、馆夫等人相处极为融洽,几乎是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而且通报确实得来不费功夫,来后第二天,序班韩承勋就拿了整整两卷通报过来,黄汝一见之大喜,连忙找出纸笔逐一誊写,准备将来要送回朝鲜。
到了二十六日,临近午时,使团才匆匆回到馆内,李恒福脸上略带疲惫之色,但也透出一丝事情进展顺利的喜意。
序班韩承勋陪同一道前往,李恒福向他表达了谢意,之后又与副使张宦聊了几句,大致交代一下经过,最后道别,他们遂返回西馆。
用过了饭食,李廷龟、黄汝一,及译官三人来到李恒福的馆屋中讨茶吃。他们今日诣阙还算顺利,固然中间有些波折,好在奏文是递交了进去。此时每人脸上都写着轻松,李恒福也大方,拿出自己带的好茶与众人分享。
茶泡好,李廷龟先润一口,显得十分惬意。
他想起今日所见所闻,感慨道:“我今日也算长了见识,不过那鸿胪寺官驳回的理由,我还是不太理解。”
黄汝一笑了笑:“上次李元翼投的是通政司,可能鸿胪寺的老爷以为我们混投了奏文,所以才驳回了呈递请求。”
“通政司所受理的,难道不是外之题本、奏本?我朝鲜自诩天朝的内服之臣,李元翼又是入京,自当投通政司。但我等今次是为国王辩诬而来,国王咨文当投鸿胪寺,这肯定要分个彼此吧。”
黄汝一道:“我们自己是清楚,但衙门以为我们混投了。”
李廷龟琢磨一番道:“我明白怎么回事了……不按程序这种事,大概以前就没少过。”
“元翼上回见朝之后才投通政司,既已见朝,说明就是内服之臣,投通政司没有问题。而我们尚未见朝,国王又在外国,奏本自然是外国文书,呈给鸿胪寺才没错,这回是按了程序来的。”
两人闲聊半天,久没说话的李恒福忽道,“今天的事也多亏礼部的人帮忙说情,先记下,等有机会好好感谢。我说说明日的事,明日诣阙行见朝礼,我想这样……”
几人一听此言,连忙凑拢过来听他下文。
“见朝礼是这样:先诣阙午门行见朝礼,礼毕后去光禄寺领钦赐酒果,再回正庭行谢恩礼,然后就结束了。我呢,想就在谢恩之后,我们全部留下,最好跪在大臣们必经之地,等内阁老爷经过时,我们再行口禀伸冤。”
“乖乖,原来拦路伸冤是这么样的?”李廷龟露出惊讶,“那要是人多怎么办?内阁老爷没来又怎么办?”
“人多不怕,如今内阁只有沈老爷在,而且我也打听清楚了,最近沈老爷都在内阁坐班。”
黄汝一道:“退一步说,即便没碰见沈老爷,反正我们是伸冤,只要天朝的老爷们愿意停下来听我们说,那我们当尽力为国王申辩。”
“是,当尽力而为。”
~2~
翌日,即正月二十七,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亮紫禁城,世间仿佛又苏醒过来。
午门上的门楼及两翼阙楼在朝阳下,通体发亮,愈发壮丽威严。
虽出了太阳,可天气依旧寒冷,一说话、一呼吸脸上就被一团白气包裹。
如今的三大殿还是一片瓦砾,一切外事活动皆改在午门进行,而朝鲜的燕行使们,在团团白气的包裹中结束了诣阙,正向着北方行三跪九叩以谢恩。
礼毕,几人起身后退,退行一段之后又折向东,径朝五凤门行去。韩承勋作为接伴陪同,仿佛已清楚他们的意图,而并未阻止。
行至五凤门东廊下,几人便静静立于道旁,一言不发,只是眼神会不时瞟向百官的必经之处。
巳时过半,正是下值的时候,他们当中的译官李彦华眼尖,老远瞧见一老者,身着大红苎丝常服,正向五凤门徐徐走来。
李彦华扯扯一旁李恒福的衣袖,示意他向那边看去。待老者走近了些,李恒福眯眼打量一番,不禁惊呼,“是了是了!”语气中已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几人随即一齐跪倒在路旁,待那红衣老者再近一些,便口中齐呼:“老爷……老爷,请老爷为小人做主!”
来者气质清隽儒雅,一身十三云大红官服,胸前仙鹤补,玉质革带,系着牙牌印绶……不是别人,正是沈一贯。而他见有人突然跪在路边,遂愣了一下,“这是……”
他身后的随从解释道:“相公,他们是朝鲜使者。”
“哦,”沈一贯这才点点头,脚下一滞,但很快又走上前去,“你们几位有何事?”
李恒福已酝酿了很久的情绪,即便别人听不懂朝鲜语,他依然声情并茂,“沈老爷,小人是朝鲜使者,专为我国王辩诬而来天朝。今日冒犯老爷,实乃有不得已的原因……”
李彦华精通汉语,迅速翻译出来,沈一贯道:“说吧,老夫就听听。”
“多谢老爷!”几人连忙磕头谢过,李恒福循循道来,“全因上年丁赞画上疏言我国事,事极冤枉,国王上奏辩明,而昨已呈奏鸿胪寺,想老爷奏下必见。今日小人们是为见朝而来,因老爷衙门严谨,既无呈堂之例,小人虽有冤痛,无路号诉,敢此路冒呈,实在死罪死罪……”
说罢,几人又磕头不起。
沈一贯只得伸手虚扶一把,“请起吧。”
“谢老爷,”李恒福依旧跪答,“小人以为,万一覆题在迩,则各衙门呈文辩释,恐未及期,见朝之日待老爷到来,预具呈文译本,又写了奏稿一道……”
于是又将手中的奏文高高举过头顶,膝行几步到沈一贯面前,将奏文呈上,其他几人也跟着跪行上前。
沈一贯伸手接过奏文,当下就看了起来——‘寡君自受命以来,尤勤惕虑,夙夜不遑,恒惧不克负荷,以累圣天子付畀之重。励精学问,勤恤民隐,莅国三十余年,未尝妄杀一人……今乃以沉湎暴虐目之,苍天有知,赤心难欺,言之罔极,乃至是乎?然此则寡君累止身上,只自省惕,不敢仰辩……’
李彦华继续解释:“奏文前面与呈奏的辩诬奏文一致,后面则是小人们为丁赞画指责国王‘沉湎酒色’而辩,丁赞画实乃冤枉国王。”
沈一贯随口回道:“晓得晓得。”
见沈一贯看完奏文,李恒福又拿出事先备好的《海东诸国记》等书,一并呈给沈一贯。“老爷,小人呈的这本才是正本《海东诸国记》,非丁赞画口中所说那本《海东纪略》,在上面小人特意以红签标出了不同之处。”
李恒福示意译官上前,译官颔首,跪行上前,为沈一贯一一指出书中不同。
沈一贯颇有耐心,连连点头:“晓得了。”
此处为外庭官员进出常走的通道,临近午时,诸如詹事府官员、礼部侍郎、翰林院学士等更多人,从此徒步而出,亦纷纷立在此处,好奇观望。
使团遂见机上前,亦与这些部员奏对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