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八，一百一十九，一百二十......“
山间晨雾未散，荆棘丛生的小路上，一个身着灰色僧袍的少年正低声数着台阶向上攀爬。他约莫十七八岁年纪，一头乌黑长发披散在雪白颈后，在晨风中轻轻飘动。那张秀气的脸庞上，一双杏眼清澈见底，鼻梁高挺，唇若涂朱，肌肤白里透红，竟比许多女子还要娇艳几分。这般容貌长在男子身上，当真是天下少有。
智凝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将背上的柴火往上托了托。今日是他正式剃度前的最后一天功课，必须在天亮前将柴火送到寺里。山间露水打湿了他的僧鞋，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的声响。
“哎哟......谁来帮帮我哟......疼死我了......“
一声痛苦的呻吟突然从前方传来。智凝心头一紧，循声望去，只见山路转角处，一位白须老者跌坐在泥泞中。老者约莫六七十岁年纪，一身素白长袍已被泥水浸透，正一手捂着脚踝，一手从泥水中捞起一个磨损严重的酒葫芦。
“施主，您这是怎么了？“智凝连忙放下柴火，快步上前想要搀扶。
“哎哟，别动别动......“老者疼得龇牙咧嘴，“小老儿脚崴了，疼得厉害。“说着又重重坐回泥水中，溅起一片水花。
智凝连忙缩回手：“啊，对不起对不起......“
老者这才抬头仔细打量眼前的少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咦？方才没看清楚，我还以为是山上的小和尚扶我呢。你这少年长发飘飘的，怎地叫我施主？“
“施主见谅，“智凝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小僧自幼由师傅养大，在此山间修行十余载。今日晚些时候才正式剃度为僧。“
“哦？是这样啊......“老者咂了咂嘴，目光在智凝脸上逡巡，“可惜了你这一副好皮囊。“
智凝讪讪一笑，蹲下身查看老者的伤势。只见老者脚踝处已经肿起，但骨头应该无碍。他松了口气道：“还好不严重。施主这是简单的外伤，不过小僧不通医术，不如随小僧上山请寺内师兄看看？“
“好啊，好啊......“老者连连点头，“正好我也要上山呢。只是这脚实在疼得走不动道啊！“
智凝闻言，将背上的柴火放在一旁，转身蹲下：“施主请上来，小僧背您上去。“
老者也不客气，瘦弱的身躯直接趴了上去：“如此，便多谢小师父了！“
“喝！“智凝闷哼一声，差点被压得跪倒在地。他心中诧异：这老者看起来骨瘦如柴，最多不过七八十斤，怎会如此沉重？
“怎么了？是小老儿太重了吗？“老者在他耳边问道，呼出的气息带着淡淡的酒香。
智凝连忙摇头：“哦，不是的，是小僧平日疏于功课，体力差了些。“说着，他深吸一口气，稳稳地托住老者的双腿，一步步向山上走去。
山路湿滑，智凝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背上的老者却悠闲地晃着酒葫芦，时不时抿上一口。
“敢问施主贵姓？“智凝喘着气问道。
“小师傅折煞了，“老者笑道，“老儿不过是府里的管家而已，粗人一个，哪有什么贵不贵的。你就叫我尺老儿吧。“
智凝点点头，又问道：“尺施主为何要走这条小路？雪峰禅院的正门大路平坦好走得多。“
尺老儿咂了咂嘴：“不服老不行啊，路都认不清了。要不是遇见小师傅你，小老儿怕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哟......“语气中透着几分凄凉。
智凝闻言，心中泛起一阵恻隐：“施主着相了。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佛曰：欲得净土，但净其心，随其心净，即佛土净。又何必庸人自扰呢？“
背上的尺老儿突然轻笑一声：“小师傅年纪轻轻，佛法倒是高深。看来对生死二字颇有感悟啊。“
“施主谬赞，不过是师傅平日所言罢了。“
尺老儿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既是他人所言，想必无法感同身受。小老儿听说佛家讲究因果，拿起是因，放下是果。从未拿起，又谈何放下？“
智凝脚步一顿，这句话如惊雷般在他心头炸响。他双手下意识合十，声音微微发颤：“施主有大智慧！小僧受教！“
“吼！——“
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突然从林中传来，惊起一片飞鸟。只见一头白额吊睛大虎从树丛中缓步走出，足有丈余长的身躯肌肉虬结，黄黑相间的皮毛在晨光下闪闪发亮。它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森白利齿，尾巴扫击着灌木，唰唰作响。
那双铜铃般的虎眼死死盯着二人，前爪微微下压，分明是随时准备扑击的姿势。
“二虎！“智凝连忙喝止，转头安慰老者，“施主莫怕！这是我朋友二虎，它来跟我打招呼的......“
话虽如此，智凝心中却满是疑惑。二虎是他在山中修行时结识的，平日温顺如猫，今日怎会如此暴躁？
就在此时，背上的重量突然一轻。只见尺老儿身形一闪，竟如羽毛般飘然而起，稳稳落在虎背上！
“吼！“猛虎暴怒，全身毛发炸起，粗壮的虎爪在地上刨出深深沟壑。它猛地扭头，血盆大口朝背上的老者咬去！
千钧一发之际，尺老儿身上突然涌出一层朦胧白气，如泰山压顶般将猛虎死死按在地上。那白气浩然正大，隐约有朗朗读书声回荡其中。猛虎挣扎几下，竟发出呜咽般的哀鸣，最终温顺地趴伏下来。
“多谢小师傅了，有缘会再见的......“尺老儿长笑一声，骑着白虎朝山顶疾驰而去，转眼消失在山雾中。
智凝呆立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儒家浩然气......这等修为，怕是书院山主也不及啊！“
......
雪峰禅院正门前，香客们正排队等候入寺。突然，一声虎啸震彻山谷，只见一头吊睛白额猛虎驮着一位白须老者自山间奔来，所过之处飞沙走石！
“伏虎罗汉显灵了！“香客们吓得纷纷跪拜，不住磕头。
白虎驮着尺老儿长驱直入，穿过山门、天王殿，径直来到大雄宝殿前。殿内，一位身披袈裟的老和尚早已站在台阶上等候，手中佛珠转得飞快。
“阿弥陀佛，见过君子先生。“老和尚双手合十，声音洪亮。
尺老儿骑在虎背上，手掌轻抬：“滚开！“
“噗——“老和尚如遭雷击，一口鲜血喷出，却仍死死挡在殿门前：“君子先生这是何意？“
“哼！“尺老儿一声冷哼，周身白气暴涨，化作无数刀剑虚影。杀气如有实质，压得老和尚双膝一弯，“砰“地跪倒在地。青石地面承受不住这股力量，裂开蛛网般的缝隙，一直蔓延到大殿内的佛像基座。
“滚开！！今日我倒要看看，这尊用世俗黄白之物镀成的金身，能否承载得起尺某人这一身亡国气运！“
老和尚嘴角溢血，却仍不肯退让：“君子先生慎言！尺施主一着行错，得了个牌坊君子的骂名，今日还要再行不义之事，难道就不怕后世之人口诛笔伐吗？！“
原来这尺老儿，正是三十年前名动九州的大奉上卿尺正安！
当年他一袭白衣，风度翩翩，两句“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的传世之作，令无数名门闺秀为之倾倒，人称“君子先生“。谁料大奉王朝濒临灭亡之际，镇守洛阳的尺正安竟将八路叛军首领的先祖牌坊尽数悬挂城墙，以此要挟拖延时间。三十年清誉，一朝尽毁，“牌坊君子“的骂名从此伴随余生。
“放肆！“被触及痛处的尺正安勃然大怒，腰间破葫芦“嗖“地飞起，三柄寒光凛冽的短剑悬空而立，剑尖直指老和尚眉心！
老和尚知道再不说实话，今日雪峰禅院必将血流成河：“阴卷夺天地造化逆改骨相！君子先生弃坦坦王道而入霸道行事，自然不惧史官刀书，但也不为智凝考虑吗？“
“你威胁我？“尺正安眼中杀机暴涨，三柄短剑发出刺耳铮鸣。
老和尚急道：“君子先生且慢！智凝身世老僧从未外泄！而且......“他深吸一口气，“智凝心系江州姜家长女，已于昨日决定下山行走，受戒之礼待其回山后再做定夺！“
“当真？“
“千真万确！“
尺正安闻言，仰天长笑。三柄短剑“唰“地收回葫芦，漫天杀气瞬间消散。他拍了拍虎头，转身便走，毫不拖泥带水。
“哈哈哈哈......下了山，见识了这天下虚伪与苦难，他若还能回来剃度......“笑声渐远，余音在山谷回荡，“如此懦弱逃避，我尺正安由他便是！“
......
山路上，智凝背着柴火，仍在回想方才的奇遇。忽然，一阵清越的笛声从山下传来，隐约还有少女的欢笑声。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望向声音来处。
那是江州姜家的方向。
智凝摸了摸怀中的木雕小像，那是他偷偷照着姜家小姐的模样刻的。明日剃度后，这些尘缘就该断了......
山风拂过，吹散了他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