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这天江北商行的伙计也能休息半天,下午时候大家相互告辞,都要回家中准备祭月、团圆。
谢叔凝跟着朱三爷过了六年中秋,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团圆的家庭温暖,他虽然保持清醒的神识,但早已经把岭南钟秀山上的那间木屋当成自己的家。不知谢氏夫妇这一世生活得如何,躲过伤寒喘疾,还有灵芝抵税,他们应该会过得轻松些。
同马车里的朱三爷明显意识到谢叔凝心情低沉,忍不住关心道:
“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还在为宫里的事烦心呐?我说啊,你就不能心急,即便是大房那也是靠祖上积攒了好几代的家业才能给皇宫采买,你就是年轻气盛没有吃过苦头才受不了挫折……”
谢叔凝瞥了眼朱三爷,想不明白这家伙怎么这么小心眼,就因为自己小小地抢了一下他的风头,他事事都能与之挂钩。
“义父,您不能别再念叨这件事了?”谢叔凝心烦的时候也就顾不上什么忍耐与尊重,“我好就是你好,你好就是我好,明明是一家人同仇敌忾,你偏偏死咬着我先斩后奏这件事。你有这个耐性,大房早就干不下去了。”
朱三爷被这么一噎,气得说不出话,嗯嗯呀呀半天竟然转怒为笑,
“你这个臭小子!一会儿进了家门别再拉着张驴脸,给你义母看了又该多想。今天晚上陪你义母还有阿姐上街逛逛,该吃吃该玩玩,过了今天又要大忙一场。”
朱三爷指的大忙一场就是趁着年前再去江南进一批货,当初谢叔凝搭上商队也就是这一批。只是谢叔凝不进岭南,那条路朱三爷老早交给朱富贵也就是朱五爷了,他主要在扬州采买。
上一世的公主有一柄随身携带的青铜镜,据说是扬州知府夫人随夫入京述职时进献给公主的。铜镜只有巴掌大小,背面却刻画下扬州漕运盛况,熙熙攘攘的船只人流将扬子江覆盖,平静的江面仿佛化成透彻的镜面清晰地映照公主的容貌。因为铜镜精美绝伦又倒映清晰,公主将其随身携带,她薨逝后成了一件信物被皇帝珍藏,谢叔凝也是献画那天无意发现的。
谢叔凝这一次想去扬州找找看传说中这个铜镜的制作者,希望赶在知府夫人之前买下它。如果这当真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镜子,那他将其献上,应该能博得公主开心。
天上的六位星君真是要气死,看了这么久,这小子满脑子都想着怎么抢先一步买梁湾女神喜欢的东西好去献宝,完全忘了最重要的任务。就算搜罗天下奇珍异宝全献给女神,不帮女神摆脱轮回,下辈子还是重来一次。可是联想到司命星君挨雷劈,又没人敢再去干预谢叔凝的做法。
“恋爱脑,真是恋爱脑!”司禄星君从两千一十九世界学到这个精辟的形容词,觉得就是为谢叔凝量身打造的。
此时的皇宫里已经宾朋满座,歌舞升平,夕阳暗淡时万盏灯火依次点亮,将廊院照得亮如白昼。
廊院中央的舞台上,一支又一支歌舞接连不绝,一个又一个美人婀娜蹁跹,引人入胜。
皇帝与皇后坐在一起,肩靠着肩手拉着手,随着音乐的节拍跺脚拍膝,微醺也似酩酊。
此舞毕,林尚宫上前禀告:
“陛下,秦王殿下与楚国公主献《若水歌》,祝贺中秋佳节家国团圆,山川同辉。”
皇帝大喜,一直担心公主怎么久久不出现,原来是偷偷准备了惊喜。
舞台上的舞女退下,秦王抱着古琴,公主捧着琵琶,兄妹二人走上台来,仅仅是站着就已经足够赏心悦目。
素有“国士无双”美誉的秦王姬同享三岁能文五岁能武,十三岁凭一篇《治水论》封王开府,二十三岁已然位高权重,形同储君。此外他亦有一副好相貌,丰神俊朗,玉树临风,站若兰木、坐似梅林,沉稳庄重,器宇不凡。
若说秦王是国朝欣欣向荣的根基,公主姬同安就是国朝富饶太平的象征。
年仅十五岁的公主已具威仪,无论是孝心诚竭、德行善至,还是才貌双绝、玉质冰心,都另天下百姓神往。作为陛下唯一的女儿,她享受着天下供养,锦衣玉食、富贵奢侈,寸步寸金、一笑倾城。
这样一对玉人同台演奏《若水歌》,不知曲音、只闻仙乐。
姬同享展开衣袍,宽大衣摆铺在团席上,就如同铺陈开的一幅水墨画。修长苍劲的手拨动琴弦,流畅的乐曲似潺潺涓流倾泻而出。姬同安抱着琵琶坐在一旁,侧耳辨音,柔软细长的手指拂过弦面,模仿芦苇梭梭声,伴随流水交织出自然靡乐。
《若水歌》传说是一位贵族公子所作:十月深秋,烟波朗朗,神祇临世,水生草长。女神徙于江畔,于是见光明;女神卧于水岸,于是见雷霆;女神立于波涛,于是见云倾……神祇归位,深秋浓重,公子自此失魂落魄、抑郁而终。
团圆佳节弹奏此曲并不算欢喜,可是中秋本就因凡人对月神的仰望与崇拜而来,一如那位窥见神灵而抑郁的公子——因见识过超尘之美,凡间种种从此不堪入目。
曲毕,众人皆沉浸其中,朦胧月光下酒不醉人人自醉。
姬同安假装随意地扫视各席位,眼波流转间遗憾一点点蔓延。她向姬同享点点头,然后就抱着琵琶离开,甚至没有去皇帝与皇后身边请安。
看着妹妹落寞地离开,姬同享心中也不甚滋味。但他表面云淡风轻,留在原地接受众人的夸奖与羡慕。
姬同安身边一直跟着的,也是上一世为通报公主薨逝而死的女官,淄衣。此刻的她还是公主身边活泼开朗的大姑娘,公主闲时逗她乐,公主忙时替她分忧,公主伤心时陪她疏解。
此刻公主匆匆离开,看背影似乎还有抹眼泪的动作,她立刻追上去,十步以内静静跟着,既不过分打扰,也不叫她一个人孤独。
二人借着烛火的引导来到僻静的竹林,终于脱离喧闹找到一片清净。姬同安抱着琵琶坐在冷石上,情到深处忍不住波动长弦,三三两两婉转哀怨的音调在幽深的竹林中更显凄清。
突然,姬同安将怀中琵琶奋力掷地,面板断裂连带着琴弦崩坏,顷刻间一把珍贵的玉面琵琶就这么四分五裂。
淄衣吓了一跳,欲上前劝慰,又听得林中有一人说:
“何苦来哉?”
二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叹息吓到了,警惕地环顾四周。
一男子从竹林里走出来,素色长袍称得人风度翩翩,还算好看的脸带着得体的笑容,让人打消警惕。他向姬同安微微颔首,眼神毫不避讳地打量她,看样子是把姬同安当做一般琴师了。
“姑娘撩拨的三两声虽然不成曲调,却婉转哀怨,应当是有什么烦心事。你看你身边有关心你的朋友,周围有青葱幽静的美景,头顶有皎洁温柔的月光,何愁无处抒情?平白无故摔坏这把琵琶,既不能叫你解气,还损坏趁手的乐器,日后恐怕要后悔。”
男子笑吟吟地说着话,淄衣不动声色地挡在姬同安身前,将公主与外男隔开。
“你们不必担心,我不是什么登徒子采花贼,只是误入竹林的游客。”男子看出二人的紧张,继续笑吟吟地说:
“在下童孺生,见过二位姑娘。”
姬同安躲在淄衣身后小声问:
“宫里哪来的游客,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童孺生稍稍正色,还带了点惭愧
“陛下召我为中秋家宴写诗,方才与秦王殿下小试牛刀,惨败、惨败,也是心生郁闷才走到此处。可惜我手上没有琵琶可以摔,唯一的一把扇子又舍不得,还不如姑娘你率性。”
也不知是那句话逗笑了姬同安,她今晚总算露出一点笑容。淄衣本来嫌弃这人油嘴滑舌,看公主被逗笑了也就对他有点好感。
淄衣对童孺生说道:
“陛下召你写诗,你还是快快回席上侯着吧,叫人看见你乱跑,万一冲撞了贵人,没好果子吃。”
童孺生就这样被淄衣赶走,一路依依不舍地回头,都被淄衣尽忠尽责地挡住。
看人走远了,姬同安从淄衣背后走出来,有些不满地嗔怪道:
“你怕什么,他又没认出我们。”
“没认出也不行。”淄衣一本正经,“万一他真把您当做哪个教坊女优,言语轻薄甚至动手动脚,这里又没个旁人,我护不住您怎么办?”
姬同安却不甚放在心上,慢悠悠走在回去的路上,低低浅浅地反驳:
“爹爹召他写诗,说明他得爹爹青睐,无论是寒门士子还是贵族子弟,教养想必不会差。你那样不客气地赶他走,倒辜负了他劝慰我的好心……”
淄衣一眼看出公主春心荡漾,无奈地叹了口气,
“就当是我错了,您不生气了吧?不生气咱们就回去吧,陛下和娘娘该担心了。”
“才不担心呢,”姬同安回头,甩甩袖子,“我才出来多久功夫,那边都已经比诗词了,即便我不回去爹爹也注意不到我。”
说到这里,她刚舒展的眉头又皱起来,声音都带着哭腔,
“又怎会注意到我呢?要是注意到,就不会……不会叫他来……”
淄衣将公主轻轻地搂在怀里,一言不发,陪她一起落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