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稀释的墨汁，缓慢浸透校园。路灯次第亮起，在通往东门的林荫道上投下暖黄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玉兰的暗香和食堂飘来的烟火气，与午后健身房的汗水和铁锈味截然不同。
肖钰走在四人中间，脚步却有些虚浮。口袋深处，那块漆黑的手机像一块冰，沉甸甸地硌着他的大腿。昨夜牌背裂开时露出的群山囚笼、血屏上扭动的“擅窥天机者”，如同烙印在视网膜上的残影，挥之不去。
推开“时光里”厚重的橡木门，暖黄的灯光、浓郁的咖啡香和轻柔的爵士乐瞬间将人包裹。空气里弥漫着烘焙豆子的焦香、奶泡的甜腻和旧书的纸墨气息。咖啡厅不大，却布置得极有腔调——深褐色原木桌椅，墨绿色丝绒沙发，墙壁上挂着抽象派油画和几幅老电影海报。
吧台后，一个约莫四十岁的男人正专注地擦拭着咖啡杯。他身形清瘦，穿着熨帖的灰色棉麻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上一块简约的机械表。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沉静如水，仿佛能洞悉喧嚣下的所有暗流。这便是老板，苏砚。
苏砚抬头，朝赵远航微微颔首，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老位置，二楼‘听雨轩’，给你们留着。”
“谢了苏哥！”赵远航熟稔地应道，领着众人踏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二楼包厢“听雨轩”，果然更显幽静。落地窗外是婆娑的梧桐树影，室内只点了几盏壁灯，光线昏黄柔和。一张厚重的实木方桌摆在中央，桌面纹理清晰，触手温润，四把高背藤椅围在四周。角落的香薰机无声地吐纳着雪松味的薄雾。
“环境不错吧？”赵远航得意地坐下，变戏法似的从背包里掏出两副崭新的扑克牌，塑料封膜在灯光下反射出微光，“喏，专业道具！今晚就让大家见识见识什么叫‘掼蛋小王子’！”他动作麻利地拆封，洗牌。崭新的纸牌在他手中翻飞、碰撞，发出清脆利落的“唰唰”声，如同战士在战前擦拭武器。
林薇拉开椅子坐下，姿态优雅，目光却锐利地扫过牌堆：“规则都清楚吧？两副牌，108张，每人27张。”她看向肖钰，补充道，“主牌从2开始打，这局我们是守方，赢了升一级，继续守；输了，发牌权就归你方，你们是守方。”
“嗯。”肖钰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牌背。54张……108张……那个诡异的“对弈”APP里，只有一副牌，54张。牌数减半，意味着组合的可能性被大幅压缩，牌局的“势”也截然不同——那里更像一个被精密计算过的微型战场，而眼前，则是更广阔也更混沌的真实沙场。
陈墨沉稳地坐在肖钰对面（他们是搭档），开始切牌：“牌型大小记好：四张王最大，然后是同点数连张越多越大，比如六个9能压五个9的同花顺。同花顺只能是同花色的五张连牌。四个一样点数的牌是炸弹。顺子是五张不同花色的顺牌，钢板是两组点数相连的三张牌（如555666），三带二就是三张加一对。单牌、对子、三一连张。”他语速平缓，条理清晰，如同在讲解一道复杂的物理模型。
周子安推了推眼镜，默默将手机调至静音，屏幕上是刚查到的惯蛋规则摘要，他习惯性地追求信息对称。周子安坐在肖钰身后观战。
发牌开始。108张牌在赵远航手中化作一道道流畅的弧线，精准地落在四人面前。肖钰捻起自己的牌，快速整理。方块A、红桃K、黑桃10、梅花7、红桃7、方块3、小王……还有两张鬼牌（大王和小王）。牌型依旧散乱，但两张王的存在给了他一丝底气。他下意识地寻找“逢人配”的红桃主牌——红桃2，这局的主牌是2，红桃2可以当作任意牌使用。没有。目光扫过其他三人，赵远航眉飞色舞，显然手牌不错；陈墨面无表情，但手指在几张牌上轻轻敲击；林薇嘴角微翘，带着一丝成竹在胸的从容。
“首发权在我们！”赵远航作为守方首轮领牌者，啪地甩出一手牌：“顺子！8、9、10、J、Q！”五张连牌带着一股锐气落在桌面中央。6上家陈墨沉吟片刻：“过。”肖钰打出了顺子9、10、J、Q、K。林薇微微一笑，指尖轻点：“压你！10、J、Q、K、A！”
肖钰心头一动。在“对弈”里，顺子只能是五张，规则相同。但那里没有“守方”、“攻方”的概念，只有冰冷的胜负和诡异的“势”的流转。眼前林薇的出击，带着明确的目标性——夺权！他瞥了一眼搭档陈墨，对方依旧沉静，仿佛在积蓄力量。林薇乘胜追击：“对子！两个K！”两张老K带着王者的威严落下。肖钰选择隐忍：“过。”
赵远航立刻跟上：“压！两个A！”他甩出两张A，气势十足。陈墨依旧：“过。”
赵远航微笑着甩出一组牌：“钢板！三个5带三个6！”六张牌如同两座并立的山峰，轰然砸下钢板（三顺）的威力在此刻彰显！陈墨终于动了。他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声音沉稳：“压住。三个7三个8。”如同后发制人的重锤，不仅夺回牌权，更将林薇的攻势硬生生截断！
肖钰看着搭档这手精准的反击，心中暗赞。在“对弈”中，九命也常以这种看似低调、实则致命的牌型扭转乾坤。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牌，试图寻找配合的机会。
牌局在攻守转换中激烈进行。肖钰渐渐沉浸其中，暂时抛开了那个黑暗APP带来的阴影。他努力观察着“牌河”——已出的牌如同战场的遗迹，揭示着对手的牌力分布和可能的意图。这种默契的配合，这种对节奏的把握，让他体会到一种久违的、属于真实世界的酣畅淋漓。
然而，一丝异样感始终萦绕。现实中的惯蛋，牌型组合更丰富，牌数更多，变数更大，充满了人情味的试探、虚张声势和临场应变。而“对弈”……更像一个冰冷、高效、充满既定规则的杀戮场，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那个APP里的牌局，是否是对现实规则的某种极端提炼或扭曲？肖钰的内心涌出一种联想：赵远航（骄阳般的进攻性）的大牌已消耗殆尽；林薇（花蕾般的机变）剩下零散小牌；陈墨（冰凌般的沉稳）牌型冷峻；而他自己（春芽般的成长）则握有最后的王牌。
牌局进入尾声。肖钰手握最后两张牌：一张红桃9，一张大王。牌权在他手中。对手只剩一张牌，队友陈墨还有三张。他打出大王。无人出牌。肖钰打出手中的最后一张红桃9，林薇说“过”，上家赵远航果然只剩一张红桃K！
林薇端起咖啡，优雅地抿了一口，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我的牌已经无法阻止你们，不如成就队友的胜利。秋日落叶，滋养寒冬，才有来年春天嘛。”
肖钰心中掀起波澜。林薇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四面环山，四季流转，生老病死，兴衰更替……那梦魇，那牌局背后的“阵图”，是否也在诠释着同样的宇宙法则？眼前的牌局，是现实的游戏，还是另一个维度的投影？
周子安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在肖钰脸上停留了片刻。肖钰心头一紧，下意识地避开。他不能露出破绽。
牌局间隙，苏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包厢门口，手里托着一个木质茶盘，上面是四杯冒着热气的拿铁。“几位同学，本店新品，尝尝。”他的声音温和，目光却如同无形的探针，扫过桌面散乱的扑克牌，尤其在肖钰面前停顿了一瞬。
“谢苏哥！”赵远航大大咧咧地接过咖啡，“我们这战况激烈吧？肖钰学得可快了！”
苏砚微微一笑，视线落在肖钰手边一张孤立的红桃9上——正是上一局肖钰最后打出的那张。“牌如人生，有舍才有得。有时候，一张看似无用的闲牌，或许藏着破局的关键。”他意有所指地说完，转身离去，脚步轻得像猫。
肖钰后背泛起一丝凉意。那张红桃9……在“对弈”里，正是它裂开牌背，露出了群山囚笼！他下意识地将那张牌扣住，指尖传来纸牌光滑的触感，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新一局开始。肖钰心绪不宁。当林薇打出一张单牌“红桃4”时，他鬼使神差地跟了一张“红桃9”——正是苏砚目光停留过的那张。牌落桌面的瞬间，异变陡生！红桃9的牌背，那重复的暗蓝色几何花纹，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骤然波动、扭曲！不到半秒，花纹重组，赫然勾勒出四座陡峭如削、环抱深渊的山峰轮廓！与他梦中坠落的囚笼、昨夜APP中裂开的牌背图案——一模一样！肖钰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他死死盯着那张牌，指尖冰凉。
然而，仅仅一瞬，波动平息，牌背恢复成普通的几何花纹，仿佛刚才的异象只是灯光下的视觉残留。
“肖钰？”陈墨低沉的声音传来，“该你了。”他猛地回神，发现其他三人正疑惑地看着他。赵远航咧嘴一笑：“怎么，被我的王炸吓傻了？放心，这局我没摸到王！”
肖钰强迫自己扯出一个笑容，喉头发干：“……走神了。”他匆匆打出一张无关紧要的小牌，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不是幻觉！那山影真实地闪现了！在这个普通的咖啡厅，在这副真实的扑克牌上！它如同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正从虚拟的APP渗透进现实！
牌局在继续，但肖钰的心思已不在胜负。他机械地跟牌、过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楼梯口。
那里，苏砚的身影再次出现，依旧倚着墙，端着咖啡杯，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地落在牌桌上，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此刻在肖钰眼中，充满了洞悉一切的诡异。
牌局终了。窗外夜色深沉，梧桐树影在路灯下摇曳如鬼魅。众人收拾牌桌，讨论着刚才的精彩牌局。“肖钰，你最后那手同花顺绝了！”赵远航用力拍着他的肩，“有天赋！下次校际赛跟我们组队去！”
林薇擦着汗，笑意盈盈：“确实进步神速。不过……”她话锋一转，杏眼里闪过一丝探究，“你刚才看那张红桃9的眼神，像见了鬼似的。怎么了？”
肖钰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没什么，灯光晃眼，看错了花色。”他故作轻松地将那张红桃9混入牌堆，指尖却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瞬间的灼热与冰冷交织的触感。
周子安默默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肖钰微微发白的指节，又掠过楼梯口苏砚消失的方向，最终停留在那副被收拢的扑克牌上，若有所思。
离开“时光里”时，肖钰走在最后。他忍不住回头，望向二楼“听雨轩”的窗口。暖黄的灯光下，苏砚的身影立在窗边，正低头凝视着手中一张扑克牌。距离太远，看不清花色，但肖钰的血液瞬间冰凉——那张牌，在苏砚指尖翻转时，牌背似乎有幽蓝的流光一闪而逝，勾勒出转瞬即逝的山峦轮廓！
肖钰攥紧口袋中那块依旧死寂的手机，寒意却从脊椎一路窜上头顶。四面环山的囚笼从未消失，它只是换了一种更隐秘、更庞大的方式，将牌桌、咖啡厅、校园……乃至整个现实世界，都笼罩其中。而下一张会裂开的牌，或许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