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风徐徐拂面而过,带着洛水的潮气。
整个后衙静得出奇,殓房外的众人正神情肃穆等候着这位新任大理寺主事接下来的命令。
“点火…添柴…”楚潇潇一声高呼,在黄昏的风中清晰可闻,惊得旁观的李怀心头一颤。
衙役们早已准备就绪,闻令不敢迟疑,手持火把上前点燃了灶台中的薪柴,几息之间,火焰跳动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
很快,一股燃烧后的松香味随着河风钻到鼻腔里。
黢黑的大铁锅静静地躺在临时垒起的灶台上,半锅清水毫无动静,只在边缘泛起细密的气泡,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楚主事…”一个沙哑沧桑的声音在院门前响起,“老朽卫成,忝为洛阳县前任仵作。听闻大人要用‘蒸骨法’,实在按捺不住心中好奇,特来叨扰,望乞一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县衙仵作卫满生搀扶着一位身着旧仵作服、须发皆白的老者站在院门口。
那老者身形消瘦,背脊却挺得笔直,一双历经岁月的眼眸,此刻正灼灼地盯着院中那口大铁锅,脸上满是激动。
此人正是洛阳县早已致仕的老仵作卫成。
身后站立着两个稚嫩的少年,着一身素净的衣裳,眉眼之间与卫满生有些相像,显然这是他的两个儿子,今日随着祖父前来观看学习。
“楚大人,家父听说您在这里采用‘蒸骨法’,说什么也要让在下带着他赶来一观。”卫满生满脸歉意地说道。
李怀脸上有些不悦,刚要说话,楚潇潇却已微微颔首:“既是卫仵作的父亲,自然请便,蒸骨之法,本非秘技,能得到前辈观摩指点,是本官之幸。”
她的声音十分平淡,没有半点倨傲,谈吐之间,尽显宽怀大度。
同为仵作,她知晓仵作世家的辛酸,身处社会底层,从事此业,后辈再无科举的可能,只得精进技艺,以期听死者言,为亡灵语。
卫成眼中闪过一丝感激,连忙带着两个孙子走到近前,却极有分寸地停在楚潇潇身后三步之外,静气凝神,低声道:
“看仔细…此法古来有之,然非经验老道,胆大心细者莫不敢用,稍有不慎,骨毁事小,死者冤屈难鸣,我等仵作,虽万死亦难辞其咎。”
楚潇潇闻言回头一瞥,两个少年正专心致志看向这边,眼神中丝毫没有惧色,只有面对眼前高深验尸之法显露出得崇敬之意。
锅中的水汽渐渐丰盈起来,白色的蒸汽袅袅升腾,锅上立着的木架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楚潇潇站在三步开外,身形笔直,目光跳动,观察锅口木架上麻布的颜色变化,和灶台下火焰燃烧的程度,还需兼顾指挥衙役们不断往锅内添水。
时间一分一秒在沸水的低吟声中流逝。
木架之上,三层麻布已被水汽浸湿,空气中的醋酸味愈发浓烈,靠近灶台的几个衙役蒙着面都觉得这股酸直呛鼻子,发出一阵剧烈地咳嗽。
其余人额头布满了汗珠,不知是因为火焰炙烤感到热还是面对此法心生紧张导致。
李怀更是悄悄往远处挪了几步,用官袍上的袖子掩住口鼻。
唯有卫成他们爷孙四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个石雕一样。
“醋!”楚潇潇清叱再起,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
抱着剩余醋坛子的三名衙役早已待命多时,闻言毫不迟疑,将怀中整坛刺鼻的米醋泼向雾气中的木架。
“嗤啦”一声,醋刚接触被热气蒸腾到发烫的木架,瞬间腾起一股雾气,铺天盖地的酸味弥漫在大半个院落中,比先前更加浓烈的醋酸味,呛得人涕泗横流。
“李大人,你来看…”楚潇潇将一块麻布绷在口鼻上,招呼李怀近前观察。
李怀强忍着不适走上前,眼睛直勾勾盯着盖在骨头上的麻布,此刻在醋腾起的蒸汽下,竟开始显现出一些歪歪扭扭的痕迹。
“楚大人,这是?”
“布表面呈现深褐色纹路,深浅不一,而你仔细看…”楚潇潇伸手指在几处颜色更深的地方说道,“这几个深色的地方,便是骨头上带有刻痕的位置,而且,纹路的形状和走向,与刻痕大体相向。”
孙录事则从一开始便在卷宗上记录着“蒸骨”的全过程,此刻听到楚潇潇说话,急忙记录:“蒸骨一刻,骨上覆布显深色纹路,疑与刻痕一致…”
“根据这些布上的痕迹就能判断出死因了吗?”李怀看着麻布上不断蔓延的深色纹路,心生疑惑。
“再等等…”楚潇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让李怀耐心等候,她则紧盯着架上不断冒着蒸汽的麻布,眉头忽地一皱。
“孙录事,记:白骨遇热醋蒸腾,上盖麻布有褐色纹路愈显,初判,乃中毒所致,剧毒深入骨髓,毒质随水汽透骨而出,污染整个麻布…”
“中…中毒?”李怀眼睛瞪得溜圆,激动地胡须都在颤抖,“楚大人,此言当真?”
“楚大人此法断无错漏…”说话的却是在身后一直观看未曾开口的卫成,“老朽行仵作事多年,在古籍残篇中见过相应描述,今日亲眼得见,妙,妙啊。”
说话间,猛然转向楚潇潇,眼神中充满了敬佩,“大人好手段,这才是真正的问骨寻冤,老朽佩服!”
他身旁的儿子、孙子亦是看得出神,看向楚潇潇的目光中充满了敬畏。
听到卫成的解释,李怀悬着的心总算是稍微落下来一些,“找到死因便好,总比什么线索都没有的强,楚大人,您当真是最好的仵作…”
然而楚潇潇对于李怀和卫成的赞叹恍若未闻,她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显现于麻布表面的深色痕迹上,尤其是那几片颜色最深的地方。
当那一抹褐中泛着黑的色泽映入眼帘时,她的脸色一沉,双眸凛冽,“龟兹断肠草!”
麻布上的色泽和形态,这与她父亲楚雄当年中毒暴毙时的情形如出一辙。
那是“血曼荼罗”这种西域奇毒深入骨髓后,其内含的特殊成分遭遇热醋后所反应出的独有特征,绝非寻常毒物可以模仿。
记忆的碎片在此刻被眼前熟悉的深色痕迹所拼凑在一起,后脊梁一股寒意直冲天灵,麻布手套包裹下的手指不由得有些发麻。
父亲临死前呕出的黑血、指甲抓挠留下的血痕、还有马厩中父亲那匹心爱的乌骓马嘴角残留的些许断肠草……
一幕幕过往在眼前浮现,她死死盯着面前麻布上的深色痕迹。
透过麻布,仿佛看到了七具在生前遭受毒草侵蚀的痛苦折磨而惨死的冤魂,与父亲笑着和她说“潇儿乖,爹爹没事”时的表情重叠在了一起。
这毒,与父亲所中之毒同出一源,此事绝非巧合!
蒸骨的过程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
期间,楚潇潇又分两次下令泼醋,每一次泼下,麻布上的痕迹便加深一分。
“起!”随着楚潇潇一声令下,在整个院落中弥漫的醋酸味中,衙役们小心地将架子上的骨头抬了下来,放置在一旁的空地上。
撤去盖在上面的麻布,七根腿骨重新暴露在空气中。
楚潇潇俯下身子,一根一根拿起来细细观察,右手中不知何时捻出了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沿着刻痕在上面一点点游走。
“记:七根腿骨骨面有裂纹,为生前重创所致,疑为以重物压迫或反复击打形成,刻痕为死后印刻所成,推测应为掩盖死者生前遭受的折磨…”
孙录事一边记录,一边额头上冷汗直流。
自“运河咒骨案”发生以来,他便一直追随在楚潇潇身边记录着每一次验尸过程,只是,今日之景,实在令人发指。
一旁站立的李怀和洛阳县一众衙役,此前对白骨的恐惧在此刻已被愤怒所代替……尤其是看到那根四岁孩童的腿骨,在这七根腿骨中颜色最深,说明中毒也最深。
每个人都咬牙切齿,恨不得赶快找到凶手,将这灭绝人性的畜生千刀万剐。
李怀来到尸骨旁缓缓蹲下,用麻布拿起一根骨头看了半晌,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好狠毒的心思…好周密的布置…看来,这是一次有预谋的作案…”
楚潇潇没有搭话,自顾自地拿起一根腿骨,借着卫满生递过来的油灯观察,骨头一处曾经被刻痕覆盖的地方,此刻裂纹十分明显。
她捻着银针在这些裂纹中不断地试探,发现一处带有一小块碎骨片的痕迹……蒸骨后,这些原本被刻痕遮盖的细微裂纹便无所遁形。
带着麻布手套的指尖轻轻拂过裂痕,这一切都表明,在这碎骨的背后隐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
“楚大人…”李怀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不知您可否断定死亡时间,这对于侦破此案至关重要。”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楚潇潇身上,大家屏住呼吸,仿佛死亡时间便是揭开“咒骨”真相迷雾的第一道曙光。
楚潇潇的目光再次扫过这些腿骨,她没有立刻回答李怀的问题,而是拿起了那根最小的腿骨。
动作异常轻柔,神情专注,一丝不苟,银针划过表面的裂痕,发出“嘶嘶”声。
众人不敢打扰,只得焦急地等待着。
“根据骨色可以断定,此骨表面呈灰白色,骨表虽有被河流冲刷的痕迹,但骨体本身的色泽未有明显泛黄迹象,所以…”她清冷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此间沉寂,“死亡时间当在半年至一年之间,绝对不会超过一年。”
她目光扫过众人,见大家还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便再度解释道:
“仔细看这些裂痕,骨缝内残存的泥沙颜色较浅,颗粒细微,乃是先形成骨裂,而后沉入河底所致,若为陈年伤,亦或是更早沉入,则颜色深沉,不易渗入新鲜泥沙…”
说罢,转头向李怀问道:“工部何时修缮运河?”
李怀沉思片刻,猛然抬头,“初春,洛河冰封消融后,河道突发渗水,皇帝责令工部修缮,至今正好半年!”
“如此,便是了,这几具尸骨应当是在冰封之前,去年年末便已沉入河中,今年运河开挖,又经过汛期,这才将骸骨冲刷了出来…”
“大刘…”闻言,李怀“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急忙招呼衙役上前,“你马上带人去查,去年腊月,谁家来县衙报过失踪,一定要查仔细…”
“是!”大刘接到命令,急忙带上衙役们转身离去。
就在李怀准备布置完任务后,楚潇潇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李大人,还有一件事…此稚子之骨,其生前所受折磨之惨烈,骨裂之深重,远甚其余六人!”
“什么?”
此言一出,李怀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卫满生更是倒吸一口凉气,饶是他见惯了生死,听到这话也不由得睁大了双眼,嘴唇止不住的哆嗦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楚潇潇的指尖微微用力,几乎是抠着骨缝,看着那根小小的腿骨,上面令人触目惊心的裂痕,心中腾起一股无明业火。
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群人,能对一个四岁的孩童做下这等惨无人道之事?
在场的所有人都握紧了拳头,他们不敢想象,一个四岁的孩子,成了这场虐杀中最为惨烈的牺牲品,凶手不仅凶残,更是泯灭人性!
蒸骨的雾气早已散尽,但那根小小的幼儿腿骨却如同一把钢刀,狠狠地在每个人心窝子里戳了一下。
楚潇潇此刻的心沉到了冰点,父亲的死,龟兹断肠草的毒,眼前七具遭受虐待又被毒杀的尸骨,还有托盘中那第八根孤骨…
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关联呢?
她缓缓放下手中那根孩童的腿骨,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目光紧紧盯着李怀,“李大人,明日清晨,请您召集县中所有衙役,我要再探洛河之畔…”
她指向殓房内那根孤零零的骨头,“上游河段,那里应该藏着我们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