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柏放下茶杯,握住她的手:“一言难尽。汴城已沦陷。官家已投降,皇室宗亲除了康王,基本都被金军控制囚禁。”
“怎会到如此地步?”承瑾为皇宫里的人担忧起来,“那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凡事都有定数。”陈柏悠悠道,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指尖传来承瑾掌心的冰凉,他掌心的温热裹住她冰凉的掌心,“你莫过于忧心。”
“岂有不担心的。妾身虽已出宫,但念及皇上对妾身的仁义,太上皇后对妾身的照拂,当然是希望一切皆安才是。”
窗外的雪还在下,屋里的炉火噼啪作响。陈柏看着承瑾绯红的脸颊,忽然笑道:“听说你绣了一幅《江南雪意》,里面还有只孤鹤?”
承瑾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是……是为你绣的。”
“那我可要好好看看。”陈柏拉着她走到绣架前,看着雪中孤鹤的眼睛,那颗刻着“柏”字的珍珠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这鹤的眼睛,倒是和我送你的珍珠很像。”
“本来就是用你送的珍珠绣的。”承瑾小声说,声音里充沛着羞涩。
陈柏低头看着她,眼中的笑意愈发温柔:“那往后,你的每一幅绣品,都由我来为你寻最好的珍珠,好不好?”
承瑾抬头望着他,眼中的星光与烛光交相辉映,她用力点点头:“好。”
雪地里,红梅绽放,“双凤绣坊”的牌匾在雪光下熠熠生辉。
这个冬天,苏州的雪不再寒冷,因为有了彼此的陪伴,连风雪都变得温柔起来。往后的日子,无论是江南的烟雨,还是京城的繁华,他们都会携手走过,将这段跨越烽火的情意,绣成一幅最美的画卷。
陈柏指尖轻抚过绣绷上的孤鹤,目光落在那颗刻着“柏”字的珍珠上,忽然轻声道:“这珍珠在汴城烽火里颠簸了半月,竟还能这般温润,倒是和它的主人一样坚韧。”
承瑾脸颊更烫,抽回手去整理散落的丝线:“胡说什么,珍珠哪有什么性情。”话虽如此,指尖却不自觉摩挲着方才被他握住的地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暖得让人心头发颤。
“怎么没有?”陈柏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木盒,打开时里面铺着细软的绒布,放着数十颗鸽卵大小的珍珠,“你看这些珠贝,在深海里经数年风浪才能育出珍珠,正如你在乱世里守住这门手艺,都是熬出来的光。”
承风端着刚沏好的热茶进来,见此情景咋舌道:“陈大哥,这些珍珠比上次送姐姐的还要好!”他凑到木盒前细看,忽然指着一颗泛着粉光的珍珠,“这颗像极了姐姐绣的凤凰冠顶那颗!”
陈柏将那颗珍珠取出递给承瑾:“南海珠农说,这种粉晕珠十年难遇,最配苏绣的柔媚。我想着你开春要绣《牡丹图》,正好用它作花蕊。”
承瑾指尖触到珍珠的刹那,忽然想起褐衣少年说过的话——“爷在泉州剿海盗时,特意让船工把最好的珠贝都收好”。
原来他在烽火刀光里,竟还记挂着她绣品里的细节。她将珍珠轻轻放回盒中,低声道:“这般珍贵的东西,该用在更要紧的地方。”
“在我心里,没有比你的绣品更要紧的事。”陈柏的声音带着笑意,目光落在绣架旁堆叠的丝线轴上,“听说你为了配凤凰尾羽的金紫色,把苏州城的丝线铺都寻遍了?”
承瑾点头道:“寻常丝线没有那种金中带紫的光泽,后来还是用了三四种丝线掺着绣,才勉强有了羽色渐变的效果。”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柜中取出一个锦盒,里面是用丝线缠绕的线轴,“你看,这是我新配的线色,打算开春绣孔雀尾屏用。”
陈柏凑近细看,只见丝线在烛光下泛着七彩光晕,从孔雀蓝到翡翠绿,每一种颜色都透着江南特有的温润。他忽然握住她拿线轴的手:“京城的织造局有西域进贡的金线,比苏绣用的更细更亮,等金军退出汴城,我便带你回去取。”
“去京城?”承风眼睛一亮,“那我们的‘双凤绣坊’怎么办?”
“在京城开分店。”陈柏笑着揉了揉承风的头,“让京城的人也看看,苏州姑娘的刺绣手艺有多好。”
“去京城开分店?”承瑾不可置信。
他转向承瑾,眼中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我已在京城的桃花巷寻了处宅子,院里有你喜欢的梧桐,开春就能种下。”
承瑾的心像被温水浸过一般柔软,她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忽然想起黔山矿洞里的火光。那时她以为此生只能在黑暗中挣扎,却不知命运早已为她铺好了一条通往光明的路,路上还有人提着灯,等了她许久。
雪停时已是深夜,陈柏在西厢房住下。承瑾躺在床上,却再无半分睡意。
隔壁传来陈柏翻书的动静,偶尔还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这些细微的声响让她莫名安心。她悄悄起身走到窗前,见西厢房的烛火还亮着,承瑾恍惚地凝望着窗纸上映着他低头看书的剪影。
这世间最安稳的幸福,莫过于此——亲人在侧,良人相伴。
翌日一早,承瑾推开房门,陈柏也正走出厢房。
二人对视,承瑾脑子里浮出被他拥在怀中的那一幕,耳尖的热意顺着脖颈蔓延,连带着眼底都浮起一层朦胧的水汽。
承瑾的睫毛轻轻颤动,像被雪沾湿的蝶翼,想说些什么,舌尖却像被冻住一般发不出声音,唯有心跳声在耳畔轰鸣,与落雪的簌簌声交织在一起。
承瑾一副羞赧的模样,既有少女被心上人拥住的慌乱,又藏着期盼已久的柔软,像雪地里初绽的红梅,带着几分怯生生的艳色,却又在寒风里透着不肯藏的欢喜。
承风正和褐衣少年在院里堆雪人。承风兴奋地喊道:“姐!陈大哥!你们看我们堆的凤凰雪人!”
陈柏笑着走过去,从袖中取出两颗黑珍珠嵌在雪人的眼睛上:“这样才像你姐姐绣的凤凰。”
承瑾站在廊下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这个冬天格外温暖。她转身走进屋里,将陈柏送的珍珠小心翼翼地收好,又取出新的绣绷。
这次她要绣的,是一对在雪中相依的鸳鸯,用他送的粉晕珠作鸳鸯的眼睛,用最细的金线绣出交颈的姿态。
陈柏走进来时,正见她用银针穿过金线,珍珠在绢帕上泛着温润的光。
他走到她身后,轻轻握住她持针的手:“针法错了,回针要从线底穿才更牢固。”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带着淡淡的墨香,“你看,这样绣出来的针脚才看不见。”
习武之人也懂刺绣?
承瑾的心跳如鼓,却任由他握着直至他将地契和绣坊的房契都交到承瑾手中:“我已托掌柜帮忙打理,你开春后慢慢准备,等我派人来接你。”他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铜锁,“这是京城宅子的钥匙,你先收着。”
连以后的路都给指给她了,她还没说愿意啊。
承瑾将钥匙紧紧攥在手心。
新年在即,陈柏要离开苏州办事。临行前,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上面雕刻着并蒂莲的纹样:“这是我托玉雕师傅做的,你一枚,我一枚。”
他将其中一枚系在承瑾腰间,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肌肤,两人都微微一怔。
承瑾低头看着玉佩,忽然想起那个荒唐的梦。梦里他也是这样为她系上信物,说要请媒人提亲。她的脸颊又开始发烫,却不敢再像从前。
陈柏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等着我。”
简短而直白的一句话,直接让承瑾的心滚烫起来。
承瑾抬头望进他的眼睛,那里映着漫天飞雪,也映着她的一脸的羞赧。
承瑾想起自己绣凤凰眼睛时的情景,用金线挑出的高光让凤眼有了神采,而此刻陈柏眼中的光,比任何绣品都要明亮动人。
承瑾从袖中取出那个绣了许久的荷包:“这个……你带着。”承瑾剪下一缕青丝,用红绳麻利地缠上,打开荷包里的平安符,将这缕青丝放入平安符的夹层里再放入荷包里。
陈柏接过荷包时微微一怔,他将荷包贴身收好,他身上已有两个荷包,两个平安符在身,那不平安都不行。
陈柏翻身上马,回头凝望承瑾:“等我回来。”
说完与褐衣少年策马而去,马蹄踏在雪地上,留下两串渐行渐远的脚印。承瑾站在门口望着那抹背影消失在巷口,手中的钥匙还带着他的温度。承风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姐,陈大哥一定会回来的。”
承瑾点头,转身走进屋里。绣架上的鸳鸯已初见雏形,粉晕珠的眼睛在烛光下闪着温柔的光。她拿起银针,继续绣制未完的部分。针尖穿过绢帕的声音,与窗外的落雪声交织在一起,织成一首关于等待与期盼的歌谣。
立冬后便是父母他们的周年祭,承瑾准备了好多祭拜的物品,纸剪的衣裳鞋子,冥币元宝,酒水、糕点……
“这是给阿婆的。”承瑾边装蜜枣,边对承风说,“这是阿爹阿娘的,承雨和承雪和承明最喜欢的糖葫芦……”
承瑾将十几串糖葫芦仔细裹进油纸里,红艳艳的山楂裹着晶莹的糖衣,透过薄纸仍能看见诱人的光泽。这是弟弟妹妹们最爱的零嘴,去年此时,她总牵着弟妹们的手,在巷口等着卖糖葫芦的老人,承雪会踮脚抢最大的那串,承雨则会把沾了糖渣的手指偷偷蹭在她袖口上。最小的承明啃得满脸都是糖渍……
可如今,牵她手的人却早已不在了。
“姐……”承风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也掩不住一丝怯意。他知道姐姐的沉默是在想家人。
承瑾把糖葫芦放进竹篮,指尖触到冰凉的糖衣,心口那股窒息般的痛又涌了上来,像被寒冬的冰锥狠狠扎了一下。
一年了,家人的仇压得她难受,她像拿着一团乱麻,找不到线头,只能任由恨意和无力感在心底翻涌。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股痛意强压下去。脑海里闪过赵构温和的眉眼,是这位九皇子将她从死亡边缘给拉回,又想起韦贤妃宫中那幅是她绣的《百花争艳》,心口处一阵一阵的绞痛袭来。
“走吧。”承瑾拎起竹篮,声音里已听不出波澜。
坐上马车往织里走时,天是灰蒙蒙的,没有雨,也没有雪,可那股冷意却钻心刺骨。风从旷野里卷过来,像无数细针往骨头缝里钻,承瑾把承风往身边拉了拉,用自己的袖子护住他的手。少年的手指冻得通红,承瑾满是心疼。
路边的枯草在寒风里瑟瑟发抖,连枝头的残叶都被吹得干干净净,天地间只剩下一片萧瑟的灰黄。偶尔有飞鸟低低掠过,啼声嘶哑得让人心头发紧。
承瑾裹紧了身上的夹袄,可那阴冷的寒气还是顺着领口、袖口往里钻,冻得她指尖发麻,连拎着竹篮的手都有些僵硬。
“姐,糖葫芦会不会冻硬了?”承风小声问,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风里。
“不会。”承瑾低头看着竹篮,油纸下的糖葫芦应该还带着微温,“到了织里,给你留最大的一串。”她想起弟妹们啃糖葫芦的模样,眼眶发热,却又被冷风一吹,瞬间冻成了细小的冰晶。
远处的织里在灰雾中若隐若现,承瑾牵着承风冰凉的手,她仿佛听见承明奶声奶气的笑,听见祖母教她刺绣的叮咛,这些声音混着风声,成了支撑她走下去的力量。冷又如何?难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