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寿宴因此不欢而散,有始无终,客人们陆续离开了吕府。偌大一个院子,狼藉满地,留下一片混乱。王稚登不是无情刻薄之人,他遣人请来阊门周边最好的郎中,现场熬制中草药让吕老爷趁热服下。安排停当,看吕老爷病情稳定后,他才告别吕府。
王稚登走出吕府后,首先想到的就是远在秦淮的心上人——马湘兰,他要把赴京编修大明国史的事告诉她,让她也因此高兴一番。王稚登掐指算下日子,赴京尚早,他当天即雇舟西行,不日便到秦淮。
王稚登在桃叶渡下了舟,直奔幽兰馆而去。正值午前巳时,初春的阳光柔柔的照着,香艳秦淮显得有几分矫情。他刚到幽兰馆院墙外,便从院里面传来争吵声:“马四娘今日再掏十两银,咱好见好散,谁的面子都过得去,否则你这幽兰馆也甭想安生!常言说‘贼不走空,霸不走庸’,既然我刘尔丕上门了,绝不会空手而归。否则让同行的弟兄们怎么看我?没能耐,熊包一个,连一个女人也降不住?老子背不起这个坏名声!”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阴阳怪气,一听便知是个地痞无赖。
一个女的道:“你前后来过三、四次了,一次十两银子,你认为我幽兰馆是大明国库呀!要什么有什么,要多少有多少?取之不尽,用之不揭呀!今日直言,一个籽也没有,你看着办吧!”王稚登听出,这是马湘兰的声音,有点变调了,感觉气得不轻。
“哈,哈,哈——”刘尔丕狂妄的笑起来,接着道,“哎哟——马四娘今日脾气好大呀!”突然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很霸道的道,“敢跟老子用这口气说话的人,还在他父亲的裤裆里悬着呢!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刘尔丕露出狰狞的面孔,“没钱,没钱!骗人骗得很老练嘛!你马四娘日进斗金,年赚小山,金陵人谁不知道?拿我是三岁娃娃,不懂事当玩意哄呀!还是老话,乖乖得把银两掏出来。谁敢惹毛了老子,我能把天捅个大窟窿!”
马湘兰歇斯底里,道:“没钱,就是没钱!哪远滚哪去!再闹,我去北京衙门告你!”刘尔丕道:“呵呵,能耐不小呀!去北京告我。这么跟你说罢,从南都到北都,官府里当差的都是老子的二舅爷,告到天边老子也不怕!”马湘兰恨恨的道:“你不要吃柿专找软的捏,欺人太甚!”刘尔丕使出了地痞恶棍的手法,道:“没有钱是吗?哼——我砸东西,看你有没有。”院里立刻传出“噼里啪啦”的丢物声,破碎声。
王稚登再也听不下去了,他用力一脚踹开虚掩的院门。大声叫喊道:“何方流氓无赖,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彰胆的欺负良民?”他说着便来到院中。刘尔丕面对王稚登,轻蔑的道:“哎呦——从茅坑里滚出个屎壳郎,爬到这煤堆上——哪显你的这道黑!”王稚登不慌不忙道:“长洲人王稚登,请问你是何人?”
“哈,哈——王稚登,王伯谷,就是那个少年天才,布衣诗人?”刘尔丕吐一口粘痰于地面,用脚踩了,滑出一条一尺长的湿痕,道,“别跟老子讲什么三纲五常,四书五经,仁义道德。老子从小长大,只认得一个字——钱!”
用文质彬彬的方法怎能对付一个地痞无赖?王稚登看劝不住刘尔丕,只好想办法,先把他打发走。于是道:“马四娘说了没钱,你就是闹到晚上她也拿不出钱来。不如你去衙门告她吧,让衙门帮你要钱,你只需要好好编造几个理由,或是昧着良心多说些坏话,钱就到手了,何必在这里死死纠缠?”
刘尔丕见王稚登替他说话,内心不觉高兴起来,向王稚登伸出个大拇指,道:“嘿,嘿,这是个好办法!读书人脑子灵,真刁钻!”其实,刘尔丕也知道马湘兰今天有客人撑腰,他是讹不到钱了,顺便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道,“王大人支招挺好,今天也给马四娘一个面子。”对马湘兰道,“咱们衙门见!看我整不死你!”说毕,他气呼呼的走了。
眼看刘尔丕出了院门,只听王稚登道:“呸——真他娘的不要脸!世上竟有这种畜生不如的人。”马湘兰慌忙把王稚登迎到茶室。
二人见面还没说话,王稚登便看到马湘兰明显瘦了,隐约感觉到她忧心忡忡的心情。道:“好久不见四娘,明显消瘦许多,近期肯定有什么烦心事吧。”“唉——”马湘兰叹口气,没说什么。
王稚登道:“有事要说给朋友听嘛,要不然,要朋友干什么吗?”马湘兰道:“这个刘尔丕,前后登门几次,每次都狮子大张口,又是骂人又是撒泼,很难对付呀!我去衙门,可他有个叫谭谦萬的表兄在衙门当差,处处护犊子,包着他,只说我的不是。还说我为富不仁、唯利势图,见钱眼开,给他几个钱就打发了事,却舍不得,这叫‘自作自受’。他们二人一白一黑唱和着,狼狈为奸,同流合污,实在闹的烦心。”
王稚登听后,胸有成竹的道:“这事好办,他有后台罩着,咱有朋友帮忙。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我让他去衙门告你,正中咱的下怀。我和留都府中的西台御史是熟客,当年他还求我为他写‘八分书’。他专门管理每个官员的功过备录,级别不高,权力倒也不小,随便给谁添上几笔,这个官员以后的日子就变了,红点升迁,黑点贬职。打蛇打七寸,射人先射马,咱们要多在谭谦萬身上下功夫,谭谦萬怕了,刘无赖必怕。我让他以前吃你的、拿你的全部给吐出来,吐得让他呕血!”王稚登说着,便来到隔壁画室,挥毫泼墨,给西台御史修书一封,把近来这一系列事和盘托出。然后又书一张“八分书”。把二者工工整整的叠在一起,然后袖了,猛喝几口茶,赴衙门而去。
次日午后,王稚登回来了,满面春光,不用问,事情一定办的很圆满。王稚登回到幽兰馆茶室不足半个时辰,刘尔丕也屁颠屁颠到了。
小人的嘴脸就是:你不如他时,他拼了命的讹诈你,侮辱你,敲诈你,为难你;当你有了令他害怕的后台或势力后,他就拼了命的巴结你,奉承你,跪拜你,不要脸面的谄媚你,即便你侮辱了他的祖宗十八代,他也忍者无敌,毫不在乎。刘尔丕脚蹬幽兰馆的门槛,看到马湘兰从茶室出来便跪了下来。后悔无比的道:“马四娘一定要高抬贵手,多多开恩!”说话间,从袖中掏出几串钱,道,“这是我讹诈马四娘您的钱,今日加倍偿还!”
马湘兰没给他好脸,道:“你天不怕,地不怕,今天怎么怕了?再说了,你给我下跪有用吗?我也没当官,也不能替你帮腔。”刘尔丕道:“马四娘一定给王大人捎个口信,让他从中周旋,把我表兄谭谦萬的污点删了。”
马湘兰道:“我一个女人家,可管不了那么多,你还是找别人吧。”刘尔丕道:“马四娘若不点头同意,我刘尔丕跪死也不起来!”他使出苦肉计策,接着道,“表兄说了,他前后卖了几十顷地,好不容易捐个官。大树底下好乘凉,靠着官府好办事,要是被我给搅黄了,非揍死我不可。我刘某人不怕挨揍,就怕表兄丢官。花销的本金还没赚回来呢!”
在茶室静听的王稚登,此时心如扇扇,扬眉吐气。心情那是一个“美”字,终于替四娘与自己报了这个“窝囊气”。他听着刘尔丕这句句实话,倒有几分可怜和同情从心底腾起。可怜他无骨无刚,小人德性;同情他不通世道,驴脾犟劲,终将害人害己。
王稚登是个见好就收的人,得饶人处且饶人。目的达到,及时收场,免得以后相见时面子过不去。于是大声道:“刘尔丕,你小子的话我听到了,会想办法替谭谦萬帮腔的。你先回去吧,吃饭要等豆烂,办事要等时机。以后,你小子要老实点,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后,再来幽兰馆闹事。”刘尔丕道:“王大人,小的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他说着又给马湘兰磕了几个响头,连滚带爬退出幽兰馆。
看着那狼狈模样,马湘兰心底腾起几分喜悦。不觉对王稚登更加膜拜。她回了茶室,与王稚登相对而坐。又是煮茶,又是倒水,显得格外殷勤。王稚登眼见这一切,内心当然有知,便道:“这次来,没给马四娘捎什么好东西,只捎来一样看不见的好东西。”他故意吊胃口。马湘兰道:“看不见,摸不着,还是好东西,难道是什么好消息?”她一语中的。王稚登道:“差不多,你猜猜我带来的是什么好消息。”
马湘兰道:“又有新诗文发布了?”王稚登摇摇头;“赚大钱了?”王稚登又摇摇头;马湘兰故意逗他道:“又交桃花运了?”王稚登道:“差的更远了。有马四娘这朵鲜花在,其他的桃花还是花吗?有马四娘做标杆,她们那些花都是‘秋后物,霜后花’,惨不忍睹。”马湘兰听得有点难为情,脸颊飞出片片红晕,接着道:“难道……伯谷兄想——想与秦淮某个美人结连理了?”马湘兰断断续续说着,有几分玩笑,有几分真容。
王稚登呵呵笑着道:“差不多,猜对七成。告诉你吧,仲春时节,我将赴京编修大明国史,皇上的圣旨前几天下过了。”王稚登说话时,脸上流光溢彩,倍感面子足足。马湘兰道:“太为伯谷兄高兴了,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不过,伯谷兄这自由自在的生活,以后就要结束了呀!”王稚登听后道:“学而优则仕——是古人的奋斗目标,也是终极目的,宁愿死到官场的争斗中,也不愿老死在床塌上。一个人无论有多么高深的学识,如果没有当官,则人生就失败了八九成。既不能光宗耀祖,也不能兼济天下,也少了人前背后说天论地的资本,活脱脱的一场失败的人生。”
马湘兰见与他观点相左,便岔开原话,找到一个新话题道:“伯谷兄将来赴京了,来秦淮逗留的时间就少了,咱们见面的机会也少了。伯谷兄这么深厚的搭救之恩还没报答呢。不如让我画一幅画,君常携身边,时不时打开看看。虽不能充饥解渴,但能慰藉你那远离故土的思乡心灵,再现咱们相处的美好时光。”
王稚登点点头,答道:“是呀,是呀,四娘想的真是周到。”马湘兰起身去画室,他也跟着去了。
马湘兰展纸饱笔,借景抒情,托物言志,半个时辰便画好了“一叶兰”图。只见画上一叶兰花空灵的盛开着,独吐幽香,单显雅致,不偏不依,不媚不屈,个性中显着傲骨,神情中彰着希冀。那样子,那景地,简直就是自己真实处境的再现。在角边,她书下一首小诗:
一叶幽兰一箭花,孤单谁怜在天涯?
自从写入银笺里,不怕风寒雨又斜。
王稚登目不转睛的看着,啧啧赞叹,爱不释手,矛盾心理嵌在他的脸庞上,显得有点迟疑和不舍。从他那有些飘忽的神情中,马湘兰用女人特有的感知似乎读到了什么东西。
马湘兰没有说什么,再次展纸泼墨,又画一张“断崖倒兰”图。只见图上悬崖高万丈,危险突兀。一株兰花独绽于青峰之上,并倒悬于悬崖空中。崖底是羡慕仰望的“青石凡草”,芸芸众生,它们望着崖顶的兰花,如同癞蛤蟆望着白天鹅那般留恋。整个画图,无不显现出兰花的艳雅、高贵、独立、富有、感知、有情、执着、专一。在画面上边,又书下一首小诗:
绝壁悬崖喷异香,垂魂空惹路人忙。
若非险位高千仞,难遁朱门伴晚妆。
马湘兰画就,便把笔投入垃圾中,显得十分坚决,似乎有绝笔之意。王稚登看着这两幅画作,感受到了马湘兰那纯正、高雅和激烈的爱,读懂了其中的含义。他消除了疑虑和阴云,心中甚是欢喜。同时也感觉自己在情感方面是那么的渺小和猥琐,既不纯洁也不高雅,完全配不上外表柔弱、地位卑微,内心却十分强大的马湘兰。
哪个男人不钟情,哪个女人不怀春?王稚登不是感情荒芜之人,通过诗文及画境的字里行间,他完全理解马湘兰的真实心境,良苦用心,无非是想从良落籍,与自己结为百年伉俪,秦晋之好。他内心既高兴又忐忑,高兴的是他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征服了秦淮名姬,成就感爆棚;忐忑的是他这书乡门第,家教甚严,长老亲尊能不能接受位卑籍贱的马湘兰。他思前虑后也没想出个万全之策,只好道:“四娘心底,纯如清水;四娘品质,洁如碧玉;四娘文识,绝赛须眉。王稚登我能得到四娘的青睐和表达,实在是庆幸!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