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很矛盾的。
比如此刻的宋妩岁,既希望自家的年货大卖特卖,又希望不要有人和自己说话。左右两边的生意火爆到摊子都被顾客挤歪,她夹在中间的摊位像条没人的清冷小路。
肚子饿得咕咕响,胃一直都在涌上酸水,宋妩岁习以为常。她看守的摊位也有热闹的时候,狭窄的路总有车辆头对头,在人群高峰缓慢互相让路,这时候就会有一堆人退到她面前,那是一阵门庭若市的假象。
偶然有人来问,她也克服不适,认真接待。
“可以打开看不?”
“可以。”
她费力拉开包装条,展示箱子里的水果,顾客上手在箱子里扒拉了几圈,摇摇头,“你们卖货肯定都是拿好的来摆。”
“你可以随便选,我随便开箱。”
那人还是摇头,背着箩筐,“你家大人不在,有问题你也做不了主。”
摆正刚才被扒拉的果子,宋妩岁看出来了,这人根本没想买,他一摇一晃背筐里的年货清清楚楚。她也没生气,做生意嘛,就是会遇见各种人。
车辆通行后,她这里又恢复冷清。
县城抓过几次贪官,即使是最热闹的地方路面也塌了些地方,不规则,蓄积着污水。摊位正巧在水洼处,脚趾冷得发疼,她才发现鞋子里早就全部湿透。
小火炉昨晚没有关注到位,今早熄灭了,怕被骂,急急匆匆赶来守摊位,天还没亮的时候人少可以走来走去跺脚。
“小姑娘,你爸们今天没来?”
隔壁摊位也是大人,对生意的话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宋妩岁不羡慕,她不喜欢和人打交道。
她只怕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被宋守缘指着鼻子骂。
“他们在其他地方。”
“那你家生意很好嘛?”
明知故问,不是犯贱就是讽刺。
淅沥的脚步声,带起的泥水掉落的声音,昨晚下了雨,这里每年多年都会下雨,下雪都很少见,难以忍受的僵疼,让她捶了脚背几拳。
听见苏故的声音,她还以为是错觉。
“怎么不把火弄燃提来,不冷啊?”
小火炉照到脸的瞬间,有些不真实。比之更让她有感知的是苏故身上散不掉的气味,不好闻,但会让她感觉到心安又想远离的。
“你怎么来了?”都吐血了,要好好休息。
苏故站在那儿,都不用招呼人,连续就有人走到跟前没说两句就订货。她忙着招呼顾客,没时间回答意义不大的这些话。
“你在看啥?”
焦桓买了杯奶茶暖手,转悠好几个地方才看见姜惊站在十字路口,即使戴了帽子拉高衣领也让人群挪动得更慢。
“没看什么,”姜惊接过奶茶,问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你冷吗?”
“冷啊,这大冬天哪有不冷的。”
是啊,冬天很冷。
“回车里吧,车里有空调。”
“你先去,我一会儿就来。”
“行。”焦桓等不了,外省的风是大嘴巴抽脸上,这里的风会钻人骨头,拧着骨头疼。
“你注意点,穿这么白就算了,鞋也穿白的,”他提醒一下,“呀,都被人踩这么脏了?!”
“没事,你快去吧。”
手机上的记录,还停留在前几天。
g市就算有雪也是薄薄一层,很快就会化成污水,他拍了张学校能埋住半条腿的雪,回到这边,恰逢话题,就发了出去。
【我讨厌雪,讨厌冬天】
姜惊挪到最边上,确保自己不会成为路障,那个位置刚好可以看见一个脏女孩儿躲在母亲身后,搬些货物。
也能看见女人走后,逐渐冷清的摊位。女生又坐着小凳子四处张望,手足无措地介绍自家的年货。
她的手在火炉上搓了又搓,还抓了了那么几下手指,拿出手机看了没有两秒。
苍老的男人目标明确,姜惊以为他也是顾客。但是他的到来让女生立马揣上手机,立马从凳子上挪开屁股。
“老子让你来守摊,你小厮儿在这儿玩手机,来人了不会喊?!”
男人的声音让来往的人群都静了两秒,姜惊将咒骂听得清楚,说不上什么心情了,他的脚步都向前,却见宋妩岁也抬头。
他连忙退到一旁。
即使这样,即使人群喧嚷,他还是能听见那种极其愤怒的咒骂,咒骂自己的孩子。
……废物……
……猪脑子……
……畜牲……
骂得多难听?
路人都听不下去,纷纷用买东西做借口阻止男人的语言。
“不要说小娃了嘛,大过年的,你看你们家这些还来帮你忙,我家几个还在床上喊都喊不醒。”大姐付钱的时候多说了两句。
谁知宋守缘更是恨铁不成钢,“这家里天天做生意,又不是第一天做,太憨很小娃。”
“再怎么说都是大街上,小娃也要面子的。”
“面子?”
“小娃懂啥子面子,她们现在只要好好读书,面子以后才有。”
被女人看了一眼,宋妩岁假装没看到,她知道等这些人走了之后,还有宋守缘的盘问。
“你自己看别人做生意像不像你,一个人都没得?”
“人家看我是个学生,都不愿意买。”被冤枉久了,她想为自己辩解一句。
宋守缘的手指开始打在自己的手心,“那是你不会做生意,给老子犟嘴,老子说来你不听天天抱起个手机玩,怪不得那成绩会下降,还说高中课程难,好好学哪有难的?”
“生意做不好,书又读不好,你说你自己有什么用,以后会不会饿死?”
他的长篇大论很多,有多远就能扯多远,宋妩岁都习惯了,没顾客,低着头不敢玩手机,只能玩自己长了冻疮不能自由曲直的手指。
大概真的是她不会做生意,废物就对了。
灰色的天压得很低,电线就在头顶,真正走近,捆在电线赶上的线很高,天也没有那么低。
姜惊往停车的方向走去,眼睛被风刮得发亮,这里不快乐,没有好玩的。
【你在干嘛?】
【听说你会弹钢琴】
【那你的手一定好好看】
【有没有长过冻疮】
【我长冻疮了】
QQ消息一直提示,他坐在副驾,假装无事发生,手机里挑了段弹钢琴的视频发过去。
[难受吗?]
【痒,钢琴真好看】
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哪有,谁来按都有音的东西。
[年年都长吗?]
【对啊,我都习惯了】
怎么还玩手机,那个男人不骂你了吗?
姜惊说不上来,可能是空调的原因,从胸口蔓延的一种难以描述的感知正在侵袭全身,呼吸都麻,麻得难受。
“不舒服吗?”
焦桓从后排伸出头,他看姜惊脸色不太对。
“发现了一件不开心的事。”
“很难受?”姜惊细细感受,真的窒息。
“对。”
“你对象出轨啦?”
“……”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捂嘴已经来不及了,接收到白眼,他咬着嘴皮,生怕又说出一句,毕竟回去还要靠姜惊呢,他上不了高速的。
想象一下,“比出轨还要糟糕。”
“难受得……”
焦桓抽了张纸巾给姜惊,“你要哭了,姜惊。”
怎么突然情绪起伏这么大?
难受得让人想哭。
焦桓猜不出来,也不敢乱说话,刷视频的声音都减小了,早知道戴耳机了。
这天的时间又长又慢。
等路上的车辆在减少,开始畅通,各路口的人流也开始退潮,橙黄的路灯为夜色添了丝虚假的暖意。
车子经过那个路口,左右两边的摊位都用很多巨大的雨棚布遮捆,只有一处还没有收拾。
“怎么停了?”
姜惊直视前方,“我想买点水果。”
“这个时间点,就那小姑娘那儿可以买了。”
“我腿麻了,你帮我买,我刚好缓几分钟。”
“行。”
车停在老路边上,打通电话,焦桓走到宋妩岁跟前。
“苹果多少钱?”
学生吗?
“五十。”
“梨呢?”
“六十。”
“沙糖桔?”
“一百二。”
“这个呢?”
“一百五。”
“这个呢?”
“八十。”
都问一遍,然后不买,消遣消遣,每年过年都会遇见这些人,她都会被骂留不住顾客。
根据电话那头提示,“一样两件,多少钱?”
简单过了遍脑,“九百二。”
“抹个零头,九百。”
“再买一件就不用抹了。”
焦桓诧异,哪有人这样做生意的?电话里传出来的意向是可以。
“可是车装不下啊。”
“能送吗?”
“送到哪?”
“前面那辆车。”
“可以。”
推车永远铁架碰铁架的声音,炸耳,沉重,像头迟暮老牛。宋妩岁拉得费劲,男生搭了把手。
塑料筐很割手,焦桓搭了手,她只抬了一箱手上就流了血,热的,不疼。
“你没事吧?”
“没。”
男生说车上有创可贴,宋妩岁才不等转头拉着推车就走。
“怎么了?”
“那小姑娘手流血了。”
姜惊深吸了一口气,“没关系,走吧,她爸爸回来了,你现在过去,她会被骂的。”
“啊~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洁白的雪在半空的时候是黑色的,接近人的高度,眼睛才看见是白色的。
她的睫毛上飘了雪,没多久就融化掉。
手以最危险的距离靠近火炉,这样获得的温暖是聚集可以改变寒冷的。
冷。
晚间的空荡和白日的吵闹形成对比。
收好摊子,裤腿是湿的,鞋袜也是湿的,脚上的冻疮安安静静地疼。
她拍了照下雪的照片发给姜惊。
【和你们学校的雪不一样】
[冷吗?]
【冷】
[冬天真讨厌]
【下雪也讨厌】
冬天啊,宋妩岁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