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山瑾是宋守缘的老爸。
是宋妩岁的爷爷。
印象里,他精瘦,很高,住在一个堆满纸壳的房间,脾气不太好,不爱笑。会和很多人吵架,他有套自己算盘,和谁都不说,和谁都能吵起来。
没有老伴,奶奶也很早就去世。
对他更多的记忆来来自苏故的渲染,他重男轻女,重小轻大。
但即使如此,幺叔也和他吵,幺叔的媳妇和他吵,长大的孩子也和他吵。
宋妩岁不怎么回老家,对他最近一次见面还是初中留守儿童那会儿。
佝偻着背,蜡黄的皱皮肤,不参一根黑发的白头,提着砍刀天不亮上山砍樱桃树,天黑了才回来,一顿能吃满满一锅饭。
但是疫情还没过去,区与区之间还没解封互通。
“你那边好吵。”
电话里那头吵闹,乱七八糟的音乐让宋妙岩不得不大声说话。
“我说,爷爷过世了!”
听见这个消息,宋妩岁有几秒钟的空白,“是二爷爷吗?”过年的时候,苏故他们就是因为二爷爷才回老家的。
“不是,就是爷爷,我们家那个!”
她安静了几秒,谢雪心见状走过来问:“怎么了?”
迷茫中,她拿远手机,“我爷爷过世了。”
“那你也请假回家吗?请说明天彻底解封。”
她摇摇头,说实话,她不知道。
手机再拿过来贴着耳朵,“怎么不告诉我?”
“老妈说你马上要高考了,没打算要你回来,而且也没有多少感情在,你还小,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你不也要考吗?”
“妈没给你说我没读了吗?”
“没说。”
电话挂断,她的心情没受任何影响。
“你别太难过。”宋施回寝就听谢雪心说了那通电话。
死亡是沉重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世的人头顶会有一片阴霾。
但宋妩岁是个例外,她甚至傻笑着摇头,“我不难过。”
张淡薇,“你不要假装坚强哦。”
“真不是。”
她还有心情和谢雪心讨论小说。
宋施和张淡薇对视,这她都不难过?!
不知道啊。
她没感情吗,好可怕。
早上的课听到一半,天气转阴。
宋妩岁穿着谢雪心的羊羔毛卫衣在桌位上,频频耳鸣。
班长举体温枪,纪委登记体温。
她被突然出现的枪吓了一跳。
“喊你不要那么凶,吓到小绵羊了。”纪委推了班长一把。
“我没有凶,你冤枉我。”
宋妩岁不好意思笑着为班长辩解,“是我刚才在发呆,没注意。”
“看看人家,再看看你。”班长找到人证,翻盘气势。
“36.5,正常。”纪委写下数字,在量下一个的间隙,还抽空捏了捏宋妩岁的脸,“真可爱。”
纪委很喜欢宋妩岁,又可爱又好玩,每天扎着两个小羊角,有时捏捏她的脸,捏捏小羊角,大眼珠子滴溜转。
“又调戏人家。”
“什么调戏,我也是女孩子。”
两个人边拌嘴边进行任务,夏雪还是盖着腿安静地学习,谢宇杰下课了还保持上课瞌睡的姿势,狂风呜呜吹,窗玻璃摇摇欲坠。
她好像回到现实。
现实世界,她的爷爷去世。
宋妩岁推开办公室的门,面对疑惑的老张她似乎不会说话。
“有什么事吗?”老张对心理疾病没经验,只能尽可能表现温柔的一面。
“……老……老师……我……”
书里的字不成句原来是这样,至少在听见消息的时候,她不难过,甚至也理智分析了她对这位爷爷的感情是陌生的。
她不会难过。
错了,她会难过。
为什么亲人去世了她还要考虑学业,还要考虑耽误课程进度?老爷子过世了那么多天,如果不是她心血来潮给宋妙岩打个电话,她甚至要在丧葬礼之后的很久才会获得知情权。
这个家总是这样。
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说她还小,骂她不懂事的时候又无时无刻不在说她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
割裂。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割裂,来自家里不统一战线的否定。
她这一哭,老张手忙脚乱扯纸巾,“你别哭,有什么事,我们平息后再说也可以。”
可是宋妩岁喘不上气,天知道她多么难受,她甚至想用手比划,发现各自都不懂。
“我爷爷过世了。”
按照苏故的意思,她想等正席那天才给宋妩岁请假,老张不赞同这种轻视亲情的做法,妩岁才签了请假条。
她在学校最安静的时候离开,校门前,整栋教学楼在蓝天下白云的光影里呈现油画视觉,里面发生的一切活动都在她离开的瞬间按下定格键。她像是游离的bug,任由安静充斥细胞。
宋山瑾的丧礼来了宋妩岁从没见过的人亲,来得匆忙,走得也是。宋守缘说,奶奶那边的亲往就在这次断了。
苏故顾虑得也没错,她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寨子里的长辈不认识了,也多了很多陌生的娃娃,只能在长辈们打不通电话时,跑腿传话。
大多数时候,宋妩岁都坐在角落,看门上的白纸对联,看花圈上大大的“奠”字,看门前放了很多麻将桌,看门庭若市,看底下的瓜子壳裹着厚厚的灰。
她不敢看棺材,堂屋里那相框里的黑白遗照。
樱桃熟了。
土里种的樱桃树在河对岸都能看见结了红红的果。
老家的天空接近纯洁,干净的蓝到了傍晚,天边挂了弯月和伴随星,高耸的山峰就快要承接星月,再远处是高处寨子里的暖色灯光,这样的景色,从林荫间看好看,在空地上看也好看。
手机拍不出的美丽,她留不住。
这才是时间。
留得住都是拥有,留不住的是时间。
丧葬礼期间,宋妩岁的情绪崩溃过几次,她无法说清那是什么感受,陌生的,窒息的。随后从崩溃中抽离,没心没肺和小时候的玩伴打招呼。
来的人太多,河对岸的樱桃树被掰断了枝桠,宋妙岩的朋友扛着回来,苏故问有没有受伤。后山上也有很多樱桃树因为树林密集不见光,结的果很酸,被宋山瑾砍掉了一大半。
从底下抬头看山,仿佛山的断眉。
宋守缘和宋山瑾闹了大半辈子,最后还是亲自操办这场仪式,她时常找不到宋守缘,找到了也会被吼。
苏故说他心情不好。
不是恨吗?
在他们以往的描述里,都互相恨着。
为什么“哭送”环节,苏故能哭晕。
不对付二十几年,近三十年,哪来的感情?那她呢,她甚至从小就不在苏故们身边,见到宋山瑾的次数少得可怜。
她为什么也会哭?
宋山瑾也骂过她,说她是女生说话口无遮拦,以后会被婆家打死,也有个什么情景下给了她一把糖,也有最后一次回老家,宋山瑾也在家,她没刻意去找。
爷孙相见,尴尬几秒,宋妩岁想转身就走,宋山瑾也略微拘谨,“小岁,回家了?”
“嗯,爷爷。”
“什么时候回来?”
“前几天。”
“昨天啊,我都没看见。”老人曲着背,脸上满是皱纹的笑,牙齿已经松动。
那一瞬间,她没反驳,顺势说,“因为太晚了。”
“好好吃饭,太瘦了。”
后来怎么了,忘了。
再后来,宋山瑾去世。
她不知道。
宋山瑾埋在山顶。
能看见河对岸的寨子,像小板块图附着在青翠的山上,不知道谁在这边建了一颗路灯,这里的天更蓝,风更大。
风景也更好,要走一段路才会看见公路。
宋妩岁拍了很多照片,眼睛看见的震撼缩小在手机里的几厘米平面,压缩了风,压缩了景,压缩了宋山瑾。
不巧,这里的树很多,没有他喜欢砍的樱桃树。
他大概不喜欢吃樱桃吧。
从家到学校,篮子樱桃已经蔫了。
“一开始我们还以为你对你爷爷一点感情都没有。”张淡薇吃着硬糖,“你家樱桃长的不一样。”
“不是一棵树的,大的颜色浅的要酸一点。”
“当时你还嘻嘻哈哈的。”
“我都觉得你有点恐怖了。”
宋施当时觉得这人可能不重感情,不可深交。
“当时听见的时候,确实没什么感觉,是第二天突然反应过来,差点被那种难受的感觉搞死,现在还有点难过。”宋妩岁确实也不能理解第一时间自己那种平和都心理。
张淡薇,“我天,你这反射弧……”
“我现在都怀疑你说没人追你是真话还是假话了。”谢雪心觉得不可能,就算他们之前对她有误会,那之前呢?
宋妩岁长得确实好看。
“真的没有。”
宋施笑着塞了颗樱桃,“人家喜欢你,你大概率也看不出来。”
“嗯?”
“我也觉得。”
“她应该要别人很直白说出来。”
“我也觉得。”
宋妩岁没细想过这个问题,也不一定吧。
篮子见底,张淡薇,“你不吃啊,快被我们吃完了。”
“我不太喜欢吃樱桃,本来就是带给你们的。”
张淡薇嗷了一声,“五岁,你真好!”
g市疫情并没有大肆蔓延,也无人员增亡,其他年纪恢复住宿住宿教学。
两班合并,寝室归位。
“你又发呆。”
赵卿枝可是受宋妩岁本人所托监督她不要发呆。
宋妩岁的头发被风吹起,“同桌,你知不知道下山的另一条路。”
“知道,但没走过。”他也不经常回家。
“那走下去就是火车站,旁边种得有很多树,但我只认识樱桃树。”
“你缺樱桃吃啊?”
赵卿枝这人长得具有迷惑性,看起来清秀话少,真相处下来毒舌得要死。
“不是。”如果宋山瑾看见,应该会砍,毕竟因为他乱砍树,和苏故闹过好几回,砍到人家树了,他倔。
“管你是不是,你这次回来考倒数第十,还好意思发呆。”
“砰!”
宋妩岁给他后背来了一拳,“你不能委婉点?”
橙子隔了过道的距离,“你俩坐一起就打情骂俏。”
给当事人恶心坏了,同时搬凳子远离对方,她回头回应橙子,“你别说那么恶心。”
回来又对赵卿枝不满,“每次他们说,你就不能澄清澄清?”
“你没打我吗?”
宋妩岁激动又平息,“你不嘴贱我打你干嘛?”
“是不是你让我监督你的?”
“好了,写卷子。”
这下好了,王柏当时追班上的颜姝,追得轰轰烈烈,宋妩岁被拉出去谈论了很久,现在王柏也没脸骚扰她,也没什么绯闻了。
又到了男女同桌,直到现在橙子才给她说班里差不多有一半的人都在磕她和赵卿枝的CP。
“他天天骂我,我天天打他,你们没看见?”回寝路上,宋妩岁很疑惑。
“所以我们才磕的啊,而且他一看就不会骂人,我们只看见你提凳子砸他,他都不还手。”越想越甜,“要不你俩在一起算了。”
“不。”
“为什么?人家赵卿枝长得也不丑,还喜欢你,你也没对象。”橙子太想牵这条红线了。
宋妩岁眉毛越听越高,“他哪里喜欢我了?”
“你没看出来?”
“他自己都没说,我怎么知道?”
“你要不要考虑他嘛?”
“不,我之前也说了我有男朋友的,你想让赵卿枝当小三啊。”
橙子大惊失色,“啊?什么时候?”
“高二的时候,王柏还没追颜姝天天骚扰我的时候。”
橙子回到寝室,才不好意思笑道,“我以为你是开玩笑的,嘿嘿。真的假的?”
宋妩岁脸不红心不跳,“真的,但你们没人信。”
“主要是你都不怎么提,就算有也觉得你早分了。”磕的CP,正主成小三了,她不太能接受,还有点小伤心。
“我看起来像没男朋友的样子吗?”
橙子认真了,“刚在一个寝室的时候,说实话,我觉得你男朋友肯定很多,很帅。”
轮到宋妩岁压不住嘴角的笑了,“我?”
“你好看啊。但是和你相处有三个阶段,先好,再脾气怪,后面就是很好但是幼稚。”
善良,单纯,纯洁像白纸,也不懂人情世故,对谁都好,总被有些狗东西拿捏。
“完全没想到。”
“你不要被骗了。”
橙子还是觉得知根知底的在一起要放心一点,“你没被骗吧?”
“嗯。”
“是之前我在你手机上看见都那个?”
之前橙子看见照片,说像明星网红的那次。
宋妩岁回答得模棱两可,“你猜。”
“那赵卿枝好可怜。”
她只觉得离谱,“哈哈哈,笑死我了你,我还感觉邓亦喜欢你呢。”
邓亦是橙子的同桌。
橙子翻了白眼,“他打我时候,你没看见。”
“看见了,那算什么打?”
两人都各自吐槽自己的同桌,越吐槽越气,都有自家CP被拆的风险。
晚自习,宋妩岁浑身难受,坐的凳子乱七八糟的。
“你身上有跳蚤?”
算了,一不做二不休,她脖子一横,“你是不是喜欢我?”
赵卿枝十分震惊,“你有病?”
被伤到了。
听完全过程,颜姝和橙子笑得前翻后仰,“谁让你直接问的?”
“不是你们说他喜欢我吗?”
“可是你这样问,我要是要面子,我也不会承认的。”橙子哪知道宋妩岁看起来温温柔柔的,打人猛,做事也猛。
“可是你有对象的话,再去问他就不是很合适,你们会很尴尬的。”颜姝对宋妩岁也会多一些耐心。
“我没……”对象咽回,“我没想到这儿。”
“所以我们在教你,以后遇到这种情况就假装不知道。”
“不用假装,没人点,她根本都不知道。”
宋妩岁笑得很艰难。
学习重要,高考重要。
聊天框里全是题来答去。
这个大概率也是不喜欢。
许久没逛的朋友圈,翻到底看见上个月别人发的樱桃花的照片。
漫山遍野的花簇,几户人家点缀,长河分界。
真好看。
她转发图片给姜惊。
【樱桃树的花】
[真好看]
[还好吗]
【我爷爷要是看见这片樱桃树,肯定会提着小斧头去嚯嚯】
姜惊会收到宋岁岁语无伦次描述关于她爷爷的行为,在他看来,那是无处发泄的难过。
【姜惊,我其实我都没记住他长什么样】
【我只记得樱桃树】
【我是不是没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