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外,寒风凛冽。
沈园内,人影婆娑。
廊下的明角灯晃啊晃,把灯影晃碎了一地。
“令嫒是先落水受了惊吓,后又因风寒高热伤了神志,这才有些心神不宁,恍惚不识,神游物外,血气相乱,这是因心神虚损而多忘。”龚御医向王爷、郡主行了礼,仔细斟酌着用词。
天晓得他龚信之一个行医二十余年的人,竟然看不出二姑娘到底是什么问题。
他已经把看过的、诊过的所有病症来回想了几十次,还是难解,为什么二姑娘哪儿都正常,就是认不得人,也不记得过去的事。
寻常人家说一句“离魂或是失忆”也就是了,但对着梁王和郡主不能说。
梁王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兄弟了,原是要去封地的,可圣上说不舍得唯一的弟弟,要常见到说说话,硬是留在了京师。原本就是个陪圣上下棋喝茶的闲散亲王,太后驾崩后,王爷竟然炙手可热了起来。
无他,圣上不需要看太后眼色了,可以好好照顾这个没有任何威胁的唯一的弟弟了。
连带着兴宁郡主也受惠召回了京,他可是带着圣上的恩旨来的,务必安了梁王和郡主的心。
心下虽慌,但面上不显,乃是一个御医正确的医者素养。
唉,做医者不易,做御医更不易啊!
“仔细养个数月,或有所好转。”看王爷和郡主一脸沉重,他又补充道:“下官多嘴,二姑娘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若是寻常人丢了魂多是痴傻疯癫,下官瞧二姑娘行为举止皆进退有度,说话吐字清晰,端庄有礼,只是忘了过去的事,实则与常人无异,还请王爷与郡主宽心。”
既不着痕迹地夸奖了郡主的姑娘,又淡化了病情,展望了未来,这一番说辞他对自己很满意。
“龚御医,这么说来,我儿确实是患了离魂症吗?”兴宁郡主拧了眉,那晚遇匪,船上乱哄哄的,寒儿是不是落水后冲撞了什么?
糟了!
他怎么把实话说出来了,龚信之一脑门子汗。
“离魂”在皇室本就忌讳,刚才为了安慰郡主他一溜嘴就说出来了。二姑娘待字闺中,这要是传了出去,怕是日后婚嫁不易,这可是女子的大忌。
唉,他果然还是适合留在太医院编书......
龚信之抬袖拭汗,电光火石间,二姑娘的话就在耳边。
“还请龚御医宽慰母亲与王爷。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小女即便忘了从前,也定然不会忘了与郡主的母女情分。”
“回禀郡主,二姑娘犹记得与郡主的母女之情,并不全然是失了魂。下官认为许是惊吓过度,心脾两虚,待下官开些温补滋养的药方,将养些时日慢慢恢复,请王爷郡主宽心。”
一个闺阁娇弱女子遇到水匪又落了水,受到惊吓是最合理的。
见郡主缓缓点头,龚信之长吁一口气,又过了一关。
依他看,二姑娘没什么大病,认不得的人,就再认一次,记不住的事,没准反倒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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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父安好。母亲安好。”沈寒施了万福礼落座。
“姑娘越大越俏丽了,眉眼姝丽,气质端方,你养得不错。”梁王看沈寒的气色还算红润,放了几分心。
今日来沈园,除了看望女儿,还有其他事要交代。
“柔儿说,那夜于船上救了你们的人,是魏国公的世子——傅鸣。”梁王挥手退下一干仆妇婆子,低声道。
因曹如意一家赴京上任被灭门的惨案,连带郡主回京遇匪的事情,圣上都知道了。女儿离京多年,对京中局势不熟悉,性子又单纯,想了想还是需要交代下。
魏国公祖上跟随太祖打天下,后又平定边疆,军功卓著,被太祖誉为“才兼文武世无双”,位列开国六公爵之一。不但有世袭罔替的爵位,祖上更是配享太庙,满门荣耀。
郡主点点头,“那日他不但击退了水匪,还下水救了寒儿。我也是看到了国公府双虎纹的象牙牌,才认出来他。”
一晃十几年了,那孩子她离开京师前见过,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不过,傅鸣为什么会出现在那?”
梁王抬手,制止了郡主后续的问题:“此事蹊跷,知道的人很少,父亲之后会有法子答谢他,此人此事不可对外言之。”
如今朝局多变,太子势力甚嚣尘上,三皇子分庭抗礼,四皇子、五皇子韬光养晦,蛰居简出。
这位魏国公的世子爷,却是四皇子自小玩大的伙伴,不论与其中任何一方势力搅合在一起,都会惹来一身腥。
“父亲的神色如此焦虑,是否出了什么大事?”郡主敏锐察觉到梁王话里有话。
太后在位时,父亲游走于皇室边缘,做个凡事让三分,有理忍三分的闲散亲王,好在圣上明里暗里护着,倒也无事。现下父亲一脸重色,京里大约是出了什么事。
梁王拍拍女儿的手,柔儿体弱心善,打小就比别的皇亲贵胄懂事。王妃走得早,他们膝下也仅有这一个女儿,他想尽一切办法护着女儿周全,将来也有脸去见王妃。
“确有一件大事,在通州潞河驿附近出事的曹如意,又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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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安侯府的家宴,一月一次。晚饭后,一家人聚在一处闲话家常。
“曹如意是太子门下的人,此次能调回京里任吏部侍郎,也是太子使了力。没想到在路上一家子就被屠杀殆尽。”武安侯捧着新泡的龙井茶轻啜。
正月里宫里的赏赐极多,他记得皇后特意派人送了六安茶来,母亲这里用的还是去年的龙井,香是香,就是味淡了些。
“太子为此震怒,上书请求亲查此案。圣上便把此事交予太子查办,太子令刑卫司缇骑四下抓人下狱拷打,有言官上书弹劾他们胡作非为,但被内阁压下来了。事多冗杂,儿子许久没来向母亲问安,母亲身体可好?”
太夫人去清修,武安侯也是许久未见母亲。
“我这没事。”太夫人淡淡道:“正月里事多,侯爷忙自己的事就是。”
小乔氏在心里直翻白眼,什么事多冗杂,侯爷不怎么回府,不是全府上下连门口的狗都知道的事吗。
回府通常就是遇到难题了,要来请教老夫人怎么办。
这安隐堂她也鲜少来,瞧瞧这一屋子的金贵,紫檀六螭捧寿纹玫瑰椅,满京师也没几把。
榻上的太夫人,一身鸦青色五蝠捧寿纹库缎长衣褙子,额上的貂鼠卧兔儿雍容华贵。
安隐,安隐,内心安定,平和无扰,到底是富贵了几代的侯府,再修心也离不开这些俗物。
“曹如意任浙江按察使多年,因官声甚好,百姓受恩深重,一家子枉死惹得民怨激愤。”
“没想到这两日,有女子敲登闻鼓鸣冤,状告曹如意与刑部互相勾结,诬陷她父亲-前浙江按察使周成,致其冤死狱中。”
“周氏揭发曹如意贪污受贿,残害家眷,得来的财物都藏在他的京中私宅。”武安侯摩挲着甜白釉莲纹压手杯。
“此事一出,朝野哗然,民间更是热议沸腾。有好事者将此事编成长评书,每日一个新转儿,在茶楼瓦肆、寺庙街巷到处说。”
“圣上下旨将此案交予梁王主审,三司协同。太子这两日差人递话给我,这事,母亲您说儿子该如何做?”
现在民声鼎沸,一时之间人人痛骂曹如意,无恶不作丧尽天良。这会帮太子说话,定会惹来是非。
这是陆青第二次见到武安侯,她的父亲。
武安侯不似武将世家出身的男儿那般健壮,反而一身的书卷气。白皙清俊,温文儒雅,上了年纪仍有这般气度,年轻时想必更惊艳。
自醒来后陆陆续续见了不少人,就连太夫人院子里的常嬷嬷,一天都要跑两趟,送药送汤送糕点。
小乔氏在太夫人与侯爷回府后跑得也勤快,眼神里带着疑惑与探究。
唯独她的父亲武安侯,象征性地来了一次。
嘴里念叨着:“青儿这不是好端端的。不过是虚弱些,过些日子自然就无事了。你母亲就是太担心你了,才会大惊小怪的。”
抬腿要走,想了想,又问:“青儿还认得爹爹吗?”
陆青默然,摇了摇头。
武安侯皱眉:“许是路途颠簸,出了岔子。把府里上好的药材都用上,养养身子就好了。”
一杯茶都没喝完,人就走了。
武安侯府不似京师其他勋贵侯爵府,后宅姨娘、通房一大堆。这里仅有一位正妻,是她的亲姨母的——小乔氏。
侯府子嗣单薄,她是已故原配武安侯夫人大乔氏所出,下头还有个弟弟,是现任侯夫人小乔氏所出。
倒是后宅简单,简单的只有侯门尊贵,没多少烟火气。
“太子那自有国公爷操心,侯府一向不沾染朝堂之事,免得惹人闲话。”太夫人神色未变,说的好像是别人家的事。
武安侯似松了口气,这会众人的眼睛都盯着与太子相连的几家人身上,他可不想惹来一身腥。
太夫人看了眼神情松快的儿子:“你忙归忙,只是青儿,身子还不大利索,侯爷递个帖子,寻个有经验的御医来仔细瞧一瞧。”
陆青见老夫人慈爱又有些怜惜地看着自己,忙起身施礼:“孙女儿已经好多了,劳祖母挂心。”
这位侯府地位最为尊崇的太夫人,是当今王皇后的亲妹妹,不怒自威,话少又利落,与武安侯全然不同。
都说其子肖母,也不尽然。
小乔氏不动声色地冷笑,太夫人这是在提点她这个亲姨母兼继母兼侯府主母的不尽责,女儿病着,连个像样的大夫都不找。
陆青从前无事的时候,也不见谁夸她几句。
陆青病了一场,太夫人就拿话阴阳她。
侯府的人就是没良心,没一个人对得起她。
小乔氏面上不显:“我瞧青儿面色红润,恢复得倒是还好,还是侯府的贵气养人。”
捻起帕子,她用余光瞟着母子俩,“就快上元节了。松儿定会回来过节,多见见亲人,青儿没准就能想起从前的事了。”
这府里平时跟道观有多大区别,初一十五放假也不让陆松回府,说是别耽误了他读书。
太夫人历练自己儿子就是了,连她的儿子也不放过。
堂堂侯府不能请大儒来教书吗,从小就把她的松儿送出去读书,平时回来的也少,弄得她与自己亲儿子都不亲。
武安侯有些尴尬。
女儿病了,他确实没看过几回。
他想着府里有母亲,有妻子,还有一堆仆妇婆子,她们自然会好好照顾。轻轻咳两声:“说得是。母亲也许久未见松儿了。这孩子功课不错呢,陈祭酒前些日子看到我还说起松儿,很是夸奖了一番。”
太夫人垂首笑笑,鬓边额角的银发,眉眼低处的细纹,像是岁月来来回回地摩挲,终究只沉下风化后的沙砾,苍白无力。
“天儿不早了,都歇着去吧。青儿留下与我说说话。”一声令下,众人忙不迭地施礼告退。
虽然才加入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家不久,陆青依然能敏锐感觉到大人们仿若逃难的心情。
她在心里轻轻地笑,褪下富贵华丽的外衣,趋利避害的本性人人皆同。
“青儿在笑什么?”太夫人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呃......
“许久未见祖母了,青儿高兴。”陆青迅速反应,太夫人对她慈爱照拂,补药汤药一天不间断地送,说些好听的话哄哄老人家开心也是应该的。
太夫人被逗乐了,常嬷嬷也跟着笑,许久不见太夫人笑了。
“不是说认不得人了吗?”这孩子从前都是恭谨少言,今天倒是活泼可爱了许多,更像个豆蔻少女的样子。
“祖母慈爱,青儿一见祖母就高兴。人都说血脉相连,骨子里的情意一直都在的。”陆青顺势挽住太夫人。
想必这位陆姑娘,和她一样,都是被人给害了。
都是天涯被害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她从沈寒变成陆青,也不知那个郡主的女儿沈寒还在不在了。
太夫人捋了捋她垂下的落发:“你当真是一点不记得了吗?若想起什么,可以告诉祖母。”
这孩子眉眼长开了,粉唇清颜,与当初的大乔氏一样美丽动人,甚至更甚于她母亲。
红颜薄命,她可不要落个与她母亲一般的下场啊。
陆青点头。
准确地说,她是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