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娘——”
一见陆青回来,陈嬷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上来。
扶桑一个箭步横过去,挡在陆青之前,与陈嬷嬷撞在一起...
“压死我了,陈嬷嬷...”
扶桑艰难地把手上的纸包递过去:“姑娘给嬷嬷买了茯苓饼和龙须酥,这份是单独给您留的,别担心,没人跟您抢。”
陈嬷嬷为了口吃的是真能拼,差点把她挤成脆饼。
若是大姑娘,还不被嬷嬷的一身铁骨挤碎了...
陈嬷嬷拿过纸包,拨开小丫鬟,挤到陆青身边:“大姑娘,今日幽篁院可热闹了,伯夫人和侯夫人大吵了一架...”
扶桑把陆青买的零嘴给院子里的丫鬟们分一分,拽上陈嬷嬷,三人一起窝在屋内,听她讲故事。
“晤——”
“先是伯夫人开炮,骂夫人忘恩负义。说你娘是伯夫人,你才有今日一品诰命夫人的风光,也不想想这荣耀打哪来的!”
“夫人不甘示弱,立刻回嘴,说真是谢谢你,若不是你嫁到破落伯爵家,你女儿也卖不到侯府来...”
“呃...伯夫人讥讽夫人,说你自己选的路,如今反倒怪到我头上。人得知足,不能什么都想要吧...晤...”陈嬷嬷被茯苓糕卡住了,噎的直翻白眼。
扶桑很好奇:“都想要什么?”
“嬷嬷,我晓得您不喜欢夫人,先别急着翻白眼了,说完再翻...”
陆青递过一杯茶:“嬷嬷是噎着了。”
陈嬷嬷感激地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随即,陈嬷嬷一只眼斜斜向下翻,余光瞟着扶桑,没见着嬷嬷我都快被噎死了,没点眼力劲...
另一只眼慢悠悠往上一翻,依旧摆出不屑小乔氏的架势继续绘声绘色的讲故事...
“那母女俩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两人不是摔东西,就是尖叫嚎哭,吵得我都听不清。”
“伯夫人让夫人给小伯爷寻个差事,最好是能在侯爷麾下,有人照应着伯夫人放心...”
“夫人就说,记得阿弟十岁了还要母亲一口一口喂饭才肯吃,没婢女在跟前,连衣裳都穿不利索。如今母亲是想让侯爷给他喂饭吗...“
“夫人还说,阿弟至今书读不了几本,字都认不全,骑射就更别提了。不过勾栏里的粉头腰有几寸,赌坊的门槛高几分,他门清...就这么个活宝还让她跟侯爷开口...”
“说侯爷掌管京卫指挥司,阿弟不通文墨,不善骑射,去了能做什么?难不成在府衙内斗鸡走狗,还是叫些伶人来唱曲儿...”
“说伯夫人若真是怜惜老来子,就该用心栽培,现在养得跟个提不起的废人有何区别...”
真是相爱相杀的母女俩。
陈嬷嬷头回发现,侯夫人骂起人来不带一个脏字,但字字诛心,刀刀戳中要害,把伯夫人差点气厥过去。
原来夫人还有这般高超的骂人技术。
陈嬷嬷一脸崇拜地看着陆青,上次夫人与大姑娘对上,可是一个字都嘣不出来,说明还是大姑娘技高一筹!
扶桑撇撇嘴:“那有没有聊到咱们大姑娘?”别人的事她不关心,只要不影响到她家姑娘,随她们怎么吵。
“我问了小丫鬟,伯夫人想把大姑娘嫁到崔氏去,被夫人一口回绝了。”陈嬷嬷看着陆青:“大姑娘,您说夫人是几个意思?”
陆青笑了笑,小乔氏哪敢把她嫁到崔氏去,她怕陆青想起什么怕得要死,眼下她只能把陆青困在院子里,再想办法除掉她。
“我听说夫人气疯了,晚饭都没用,容嬷嬷想进去劝,都被骂出来了...”陈嬷嬷乐不可支,“便宜了小厨房的婆子们,今晚能吃顿好的。”
陆青沉吟了下,吩咐扶桑:“稍后去探寻一下侯爷的行踪,若侯爷在府中,请他晚些前往祠堂一趟。”
想必小乔氏忍不了多久了,人越是憋得要发疯,就越渴望寻亲近之人求一丝慰藉。
陆青叮嘱了一句:“陈嬷嬷,马房那边盯好了,若是夫人要出门,及时通知我们。”
陈嬷嬷大手直拍胸脯:“放心吧,马房的伙计们对容婆子不满很久了。听说是监视她往外头当铺递东西,个个积极得很。我说了,待我抓到贼赃,几吊钱的跑腿费是少不了的,每人再给两斤猪头肉,让他们都尝尝鲜。”
扶桑好奇地问:“嬷嬷,您是怎么听见夫人她们说的这些话的?”
“我溜进去听的呀。”陈嬷嬷得意地挑挑眉。
“容婆子病了没起身,院子里那些小丫头,都是我的手下败将,随便塞点什么就进去了。夫人那院子漏得跟筛子一样,谁给点银子都进得去。”
“就是夫人屋门口还是有人把守的,我只能贴着西厢穿堂的板壁溜到后屋,隔着两道墙听,有些听不太清楚。”
扶桑呆住了...
原来听壁脚,这么简单粗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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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儿...”
武安侯踏入祠堂,就见长女身姿笔直,恭恭敬敬地跪在杏黄蒲团上,眼神盯着大乔氏的牌位,凝然不动。
武安侯的脚步顿了下,往前迈出一步,又缩了回来。
十二盏铜胎掐丝珐琅烛台沿神案两侧蜿蜒排开,烛泪层层叠叠,在紫檀木案边堆叠成琥珀色的钟乳石笋。
烛火摇曳,映得鎏金牌位上錾刻的“先妣诰封武安侯夫人乔太君神主”金字忽明忽暗,陆青带来的三式祭品就摆在案前。
一碟如意梅花糕,一碟金箔密罗柑,一碟鸾芝纹沉香饼。
“青儿有心了,知道你母亲爱吃梅花糕。”武安侯略定了定心神,他已经很久没来看大乔氏了。
“父亲。”陆青起身给武安侯行礼,甜甜地笑:“父亲呢?可有给母亲带什么了吗?”
武安侯被问得一愣。
来祠堂要带什么?
“青儿今日怎会想来看你母亲?”武安侯转移话题。
陆青从扶桑捧着的锦盒里,拿出绢画,缓缓展开,“女儿梦到母亲了,就找出她的旧画来看。”
一缕细微的蜜味苏合香迎面而来,武安侯忽然忆起,大乔氏是常年用着苏合香的。
她进府后一入冬便整日咳喘,母亲为她请了太医瞧过,说是着了风寒后没养好,落下了病根,要好好将养,用苏合香制成香丸随身佩戴,可缓解咳疾。
太医私下跟侯爷和太夫人说,这头一年暂且不宜考虑子嗣之事,夫人的身子过于虚弱,不养好即便有了也是难以保住。
他听了暗自惊喜,夫人的身子不适合生养,意味着他不必日日回房了,母亲那自然也不会苛责他。
祠堂里氤氲着淡淡的伽楠香,丝丝缕缕的甘凉沁入肌骨,清幽沉静,瞬间穿透迈入者的心。
“父亲...”陆青唤醒武安侯,“您可记得,母亲喜欢用什么香?”
武安侯看向画中女子,这眉眼...这是那年送春宴上的大乔氏——
那年他正为婚事忧心不已。
父亲早早过世,他便早早袭爵。已是弱冠之年,成婚一事却迟迟定不下来。
母亲精心为他选了许多人家,他一直不点头以各种借口推诿,眼见着母亲已经有些生疑...
他被友人们拉去送春宴,一见到女子们偷偷打量他,就心烦意乱。
正想着悄悄溜走,刚转身,就撞见一位打扮得略显俗气的妇人,身上的绛紫云纹缎面褙子已是多年前的款式了,头上插着的金累丝蜂赶菊簪倒是新款。
立春后寒气未消,那妇人却摇着缂丝牡丹团扇,上下打量他,慢慢眯起了眼:“这位公子,可是想来索要我女儿的字帖?”
他被问得一头雾水,寻什么字帖?
妇人盯着他腰间那枚镂雕螭龙白玉佩看了许久,这是一品公侯勋贵才有资格佩戴的玉佩。他这块是御赐的,龙睛上嵌了红宝石。
妇人轻笑,用扇子指向亭中:“诺,就是那位,乔芷蓝,安平伯家的嫡长女。”
“我家女儿尚待字闺中,性情最是温顺听话,从无反抗...”
温顺...
听话...
这不正是他要的夫人品性吗——
京师里那些贵女对着他是羞涩怯弱,转过身就是鼻孔朝天,趾高气扬,些许不如意就能翻了天,他实在是害怕。
他打听了一下,安平伯是京师里最没落的贵族了,只剩一个名头,每月过的入不敷出,府里最值钱的就是这一双女儿。
温顺听话,家族没落,得攀着侯府过活,定然是不敢声张的——
娶了大乔氏,他就像挣脱樊笼的鸟,一头扎进苍穹,天高云阔自由翱翔。夫人养身子的那两年,许是他人生最快乐的两年。
画中的大乔氏,正望着芍药浅浅地笑,眼神温柔明亮,不似那晚,她用那般惊恐又绝望的目光盯着他...
芍药花蕊里那点胭脂红,刺得武安侯心中一紧——
那夜,大乔氏宽大的裙摆下,一地的猩红刺目,猝不及防的闯到眼前...
武安侯别开眼...
“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