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帝那句石破天惊的“仿佛在云太傅府中见过此等风骨”。
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在太和殿死寂的空气中炸裂开来,余波久久不息。
云锦清晰地感受到,那一道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从最初的惊艳、震撼,瞬间转变为惊疑、探究,甚至是不加掩饰的恐惧和忌惮。
云家,那个在十年前被血洗、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家族,其阴影从未真正散去。
而此刻,皇帝一句无心之言,却将她这个王府新宠,骤然推到了与“云家余孽”这个敏感词汇无限接近的风口浪尖!
她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态,月白面纱下的脸孔一片冰封般的平静,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最初的猛烈收缩后,又恢复了冰冷而规律的跳动。
恐惧?不。
早在十年前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属于云锦的恐惧就已经被焚烧殆尽。
此刻涌上心头的,只有更深的恨意,以及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看啊,萧辰,你亲手制造的冤魂,从未被遗忘。你的皇帝,还记得那份风骨!
她隔着薄纱,迎向萧辰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
他的震惊、怀疑、审视,还有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压迫感,她都看得一清二楚。掌心的鲜血顺着破碎的玉杯滴落,染红玄色蟒袍,更添了几分暴戾的气息。
“陛下赞誉,妾身惶恐。”
云锦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她的声音清越依旧,却带着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的微颤,仿佛完全不明白皇帝话语中隐含的惊涛骇浪。
“云太傅乃国之柱石,文韬武略,风骨铮铮,乃万民敬仰。妾身微末之技,粗鄙不堪,岂敢与太傅风骨相提并论?陛下此言,实在是折煞妾身了。”
她姿态恭谨,将话题轻轻引开,只谈对云峥的敬仰:这符合任何一个读过书的人的正常反应。
绝口不提自身与云家的任何关联,仿佛皇帝只是用云太傅做了一个比喻,而她对此深感荣幸又惶恐不安。
这番应对,滴水不漏,既全了皇帝的颜面,又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那股在剑舞中显露的、令人心惊的傲骨与气势,此刻被她完美地收敛起来,重新变回那个看似温顺柔弱的王府妾室。
珠帘后的太后轻轻咳了一声,温婉的声音带着安抚的意味:
“皇帝心直口快,是赞你舞得好,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气。锦夫人不必惶恐,起身吧。来人,看赏。”
“谢太后娘娘恩典。”云锦再次深深一礼,这才在宫娥的引领下,安静地退回了自己的席位。
自始至终,她都未曾再看萧辰一眼,仿佛他那几乎要噬人的目光与她毫无关系。
一场无形的风暴,似乎被暂时按捺下去。
但殿内的气氛却再也无法恢复之前的轻松。接下来的献艺变得索然无味,众人心思各异。
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摄政王府的席位,飘向那个覆着面纱、安静端坐的蓝色身影,以及她身旁那位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意的摄政王。
萧辰掌心简单的包扎后,便一直沉默地饮酒。他面前的菜肴几乎未动,俊美的侧脸线条绷得极紧,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坐在附近的几位宗室都感到不自在。
他看着云锦,那目光像是要穿透她的皮囊,直刺入她的灵魂深处,审视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挖掘出所有隐藏的秘密。
寿宴在一种微妙而压抑的氛围中终于结束。
回王府的马车上,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结了冰。
王妃精神不济,在侍女的服侍下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萧辰与云锦相对而坐。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仿佛停止流动。
云锦低垂着眼眸,看着自己交叠在膝上的双手,仿佛在研究上面的纹路。
萧辰则一直盯着她,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几乎要将她灼穿。
“你的剑舞,跟谁学的?”萧辰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云锦抬起眼帘,目光平静无波:
“回王爷,幼时家中曾请过一位落魄的武师,教过些强身健体的粗浅功夫。那武师年轻时似乎行走过江湖,会些杂耍般的剑招。
妾身方才献丑,不过是依葫芦画瓢,胡乱拼凑了些花架子,博太后一笑罢了。让王爷见笑了。”
她将一切归功于“杂耍武师”和“胡乱拼凑”,轻描淡写,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胡乱拼凑?”萧辰冷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能舞出那般杀伐之气?能引得陛下说出‘云府风骨’之言?云锦,你当本王是傻子吗?”
他刻意加重“云府”二字,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波动。
云锦的心猛地一沉,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镇定,甚至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茫然和委屈:
“王爷明鉴!陛下金口玉言,妾身当时惶恐万分,只当是陛下对云太傅的追思赞誉,借妾身的舞姿抒发一二。妾身出身微寒,岂敢妄攀前朝太傅门楣?至于杀伐之气……”
她微微蹙眉,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或许是那鼓点太过激烈,埙声太过悲壮,妾身心神沉浸其中,不知不觉便带了出来?妾身实在不知,竟会惹得王爷如此动怒……”
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微微偏过头,露出一段脆弱白皙的颈项。
这番应对,以退为进,示弱含冤。
将“云府风骨”的敏感话题推给皇帝的无心之言和自己的惶恐无知,将剑舞的异样归咎于音乐氛围的感染,并将萧辰的怒火解读为对她“惹事”的不满。
萧辰盯着她看了良久。
她脸上的茫然和委屈不似作伪,那微微颤抖的睫毛和泛红的眼眶,更添几分楚楚可怜。
若非他亲眼见过她在巫蛊案中翻云覆雨的手段,在绸缎庄雷霆整肃的魄力,他几乎就要相信眼前这副柔弱无助的模样。
可正是这种极致的反差,这种完美无缺的伪装,让他心底的疑云和那股被反复撩拨的征服欲,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
这个女人,像一本裹着华丽丝绸的谜书,越是翻看,越是深不可测,越是让人……欲罢不能!
马车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驶入摄政王府。
萧辰率先下车,看也未看云锦一眼,径直去王妃的院落。
云锦在玲珑的搀扶下回到听雨轩。
关上院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挺直的脊背微微松懈下来,眼底的疲惫一闪而逝。方才在马车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夫人,您没事吧?”玲珑担忧地问。
“无事。”云锦摇摇头,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备水,我要沐浴。”
她需要洗去这一身的疲惫和那无形的、令人作呕的窥探目光。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听雨轩内烛火摇曳。
云锦沐浴完毕,只穿着一件素白的寝衣,长发如瀑披散在肩头,正坐在妆台前,由玲珑为她梳理长发。
白日里的惊心动魄似乎已经远去,室内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气息。
突然,院门处传来轻微的叩击声,随即是凌风刻意压低的声音:“锦夫人,王爷驾到。”
玲珑的手一抖,梳子差点掉落。云锦的眸光在镜中微微一凝。
他来了。比她预想的更快。
“请王爷稍候,妾身更衣便来。”云锦的声音平静无波。
她示意玲珑快速帮她将长发松松挽起,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固定,然后披上一件稍显正式些的月白外袍,这才起身迎了出去。
萧辰已然站在外间。
他没有穿蟒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更显得身姿挺拔,只是周身那股迫人的寒意并未散去。
他负手而立,背对着云锦,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水墨山水。
“妾身参见王爷。”云锦福身行礼。
萧辰缓缓转过身。
烛光下,他的面容轮廓分明,白日里的冷厉似乎褪去一些,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更加幽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翻涌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的目光落在云锦身上,从她素净未施脂粉的脸庞,滑过纤细的脖颈,再到那件遮掩身姿的月白外袍。
白日里剑舞的惊鸿之姿,与此刻灯下美人柔弱娴静的模样,在他脑中交织碰撞,形成一种致命的诱惑。
他没有说话,只是这样看着她,那目光带着强烈的审视和一种毫不掩饰的、浓烈的占有欲。
“王爷深夜前来,可是有事吩咐?”云锦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主动开口问道,声音轻柔。
萧辰依旧沉默,他一步步走近。
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将云锦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属于他的、带着淡淡龙涎香和酒气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霸道而强势。
“本王在想,”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酒后特有的磁性,“你身上,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在她脸上逡巡,仿佛要剥开那层完美的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