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辰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
他看着那双盛满了泪水、此刻只倒映着他一人身影的眼眸,看着她苍白脆弱却依旧绝美的容颜,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保护欲和占有欲交织着涌上心头。
他仿佛忘记了槐树洞里的密信碎片,忘记了水牢里的供词,忘记了那根烧焦的碎玉簪和“云氏女未死”的阴影。
他俯下身,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珠。“好好养着,别胡思乱想。”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从今往后,无人可伤,你便安心待在这里。”
云锦乖顺地闭上眼,感受着他指尖的温度,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掩盖住眼底深处那冰冷刺骨的讥讽。
无人可伤?呵,萧辰,伤我最深的人,不正是你吗?这栖梧阁,这紫宸殿的侧院,不过是更华丽、更森严的囚笼罢了。
君上?你可知,这称呼于我,是世上最毒的讽刺!
她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发出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声,仿佛不堪疲惫,沉沉睡去。只有那被他握在掌中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泄露出一丝极力压抑的情绪。
萧辰静静地看着她沉睡的容颜,眉宇间的阴霾似乎散去了些许。他轻轻将被角掖好,动作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珍视。这一刻的宁静和依赖,奇异地抚平他心中的惊涛骇浪。
然而,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她枕边那根被熏黑、布满裂痕的碎玉簪时,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疑虑和寒意,又如同毒蛇般悄然抬头。
他在床边坐了许久,直到确认她呼吸平稳,陷入深眠。
终于,他缓缓起身,动作轻缓地离开了栖梧阁,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走出温暖的室内,初秋微凉的夜风拂面而来,瞬间吹散那片刻的温情。
萧辰脸上的柔和迅速褪去,重新覆上摄政王冷硬威严的面具。他大步走向灯火通明的紫宸殿书房。
凌风早已在书房外等候。
“王爷。”凌风躬身。
萧辰径直走入书房,反手关紧了厚重的门扉。烛火跳跃,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显得有些孤寂,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他走到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栖梧阁内云锦那依赖的眼神、那句“阿锦只有您了”的柔弱话语,与槐树洞中“云氏女未死……杀……”的密信残片,在他脑中激烈地撕扯、碰撞。
良久,他抬起眼,眸光锐利如刀,直射向肃立在一旁的凌风。
“凌风。”
“属下在!”
“秘密调阅十年前云氏灭门案所有卷宗,包括仵作验尸格目、现场勘查记录、参与行动人员名录……所有细节,本王都要!”
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尤其是关于云峥独女云锦尸骨下落的记载,给本王彻查!掘地三尺,也要查清楚,当年那个小女孩,到底死没死!若没死……现在何处!”
凌风心头剧震:“是!属下立刻去办!”王爷终于要对云家遗孤之事,彻底深挖!
萧辰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深,如同不见底的寒潭。他顿了顿,手指敲击桌面的动作停下,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字一句地吐出更冷的命令:
“另……将‘龙鳞匕’,取来。”
“龙鳞匕”!
这三个字如同带着血腥气的寒冰,让整个书房的温度骤然下降!
凌风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龙鳞匕!那是王爷贴身珍藏、从不示人的绝世凶刃!更是……更是十年前那场血案中,刺穿云峥胸膛的凶器!王爷此刻要取它……是要做什么?!
“王爷……”凌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取来!”萧辰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他的眼神冰冷而复杂,有探究,有疑虑,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近乎自虐的决绝。
他要亲自确认!他要拿着这把染满云家鲜血的凶器,去试探那个栖梧阁中看似柔弱无助、却疑点重重的女人!
若她真是云氏遗孤……面对这把杀死她父亲的凶器,她还能伪装得天衣无缝吗?
“是……属下遵命!”凌风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领命退下。
书房内,烛火噼啪一声爆响。
萧辰独自坐在宽大的书案后,身影被烛光拉长,投在墙壁上,如同随时爆发的洪水猛兽。
栖梧阁的温情脉脉被彻底撕碎,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无情的试探。他取出贴身锦囊,倒出那块染着暗红血渍的诏书残角,指尖抚过那冰冷坚硬的触感和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眼神晦暗不明。
窗外,更深露重。
栖梧阁的窗棂缝隙外,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修长身影静静伫立。
沈砚透过窗纸朦胧的光影,看着室内床上那抹安然入睡的轮廓,紧握的拳心缓缓松开。
他的另一只手中,紧紧攥着一卷刚从隐秘渠道传递而来的密报,上面清晰地记录着水牢老仆在严刑拷打下的新供词——指向了比苏贵妃更深处的一双翻云覆雨手。
夜风卷起他墨色的衣角,带着深秋的寒意。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扇窗,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风暴,已然在平静的表象下酝酿成型。
栖梧阁的日子,表面平静如水。
云锦被安置在紫宸殿侧院的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在王府内掀起了轩然大波。
羡慕、嫉妒、揣测、畏惧……各种目光交织着投向这座新贵居所。但森严的守卫隔绝一切窥探,栖梧阁仿佛成了王府中的孤岛。
萧辰每日必至。
有时是清晨,他下朝归来,带着一身朝堂的冷冽气息,会坐在云锦床边,看着她由玲珑服侍着喝下太医精心调制的、调理肺腑的汤药。
他话不多,只是静静地看着,目光沉静,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专注。
有时是深夜,他处理完堆积如山的政务,带着一身疲惫踏入栖梧阁。云锦总是“强撑着”等他,或是在灯下安静地看书,或是倚在窗边看着庭院中萧瑟的秋景,单薄的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纤细脆弱。
每每这时,萧辰紧蹙的眉头会微微松开,他会走过去,将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肩上,动作自然而然。云锦会回以一个虚弱的、依赖的微笑,轻声唤他“君上”。
她表现得像一个真正劫后余生、惊魂未定、将全部身心都寄托于救命恩人身上的柔弱女子。
对萧辰的依恋毫不掩饰,眼神温顺,言语恭谨,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和一丝因身份差距而生的卑微。
她不再提剑舞,不再提云府风骨,更不再提那晚任何令人不安的话题。仿佛那些只是噩梦中的呓语,早已随着听雨轩的大火烟消云散。
萧辰的心,在这日复一日的“温情”中,被一丝丝软化。
栖梧阁成了他疲惫政务之外,唯一能感受到一丝暖意和宁静的地方。云锦的顺从、依赖和偶尔流露出的脆弱,极大地满足了他作为强者和保护者的心理。
那根烧焦的碎玉簪被他收在紫宸殿书房的暗格里,槐树洞密信的阴影也似乎被刻意压在心底深处。
然而,凌风秘密调查的进展,却如同冰水,一次次浇在他试图升温的心上。
“王爷,卷宗已秘密调齐。仵作格目记载,云府火场发现的百余具焦尸,经辨认,皆符合云府仆役、护院及部分旁系子弟特征。
唯主院卧房内,属于云峥及其夫人、幼女的区域……尸骸损毁最为严重,尤其幼女尸骨……仅余几片疑似孩童骨骼碎片,无法完全确认身份。”凌风的汇报如同重锤。
“参与当年行动的人员名册在此。除王爷您亲自率领的玄甲卫核心成员外,还有……韩相调派的一队‘相府死士’,以及……内廷派出的两名监刑内侍。”
凌风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其中一名内侍,三年前死于意外落水。另一名……于半年前告老离宫,下落不明。属下正在追查。”
“下落不明?”萧辰的眼神冷得像冰,“给本王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凌风顿了一下,继续道,
“还有一事……属下查到,当年负责清理云府火场、收殓‘遗骸’的,是京兆府衙役。但据一名早已被革职的老衙役酒后含糊之言,他们当时在主院废墟下,似乎……
似乎并未找到符合云家小姐年龄的完整骸骨,只找到一些散落的、被重物压碎的骨片和……一件烧得半毁的、嵌着碎玉的银锁片。”
碎玉银锁片!
萧辰猛地攥紧了拳头!云锦发间那根碎玉簪!云家小姐的贴身之物!难道……
疑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浓重!
那个老衙役的话,与卷宗记载的模糊相互印证,指向了一个几乎可以确定的结论:云家幼女云锦的尸首,很可能真的失踪了!
那么,栖梧阁里的这个女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