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的蝉鸣正聒噪,杏翎端着冰湃绿豆沙溜进偏殿时,裙摆还沾着御花园的露水。“格格可听说了?”她将白瓷碗往桌上一搁,碗沿撞出的脆响惊得云瑞捏碎了手中的蜜饯,“乾清门今儿个可热闹了,郭御史被侍卫架出去时,官帽都掉了!”
云瑞盯着碗里浮沉的绿豆,想起三日前生辰宴上九阿哥咋呼着“鸽血石比皇上的还大”,太子当时皱着眉说“莫要胡乱比较”。杏翎压低声音,手指在碗沿划出无意识的圈:“听说九阿哥被罚俸了,太子爷...要抄一百遍《孝经》呢。”窗外的蝉鸣突然拔高,她惊得回头,见竹帘缝隙外晃过个穿蓝布褂子的小太监。
“罚抄《孝经》?”云瑞喃喃重复,忽然想起生辰宴上所见的珊瑚树,太子亲手将它挪到案头时,指尖在明黄绸子上停顿的模样。杏翎说鄂缮弹劾太子收纳逾制贡品,可九阿哥献的鸽血石那日她见过,明明没比太子妃的东珠大多少。
“还有那礼单,”杏翎见四周无人,语速加快,“黄绫封上的朱砂日期,跟新盖的火漆印似的!”云瑞猛地抬头,她替姐姐整理妆奁时,见过那黄绫封的礼单,前日路过太子书房时,曾闻到里面飘出浓烈的火漆与松脂味。那些被风吹到游廊下的纸灰残片,此刻在她脑海里聚成太子平静说出“儿臣御下不严”的模样。
晚膳的云片糕摆成寿桃形,云瑞却吃出满嘴苦涩。她想起生辰宴上太子望着九阿哥的眼神,那温和笑意里藏着的冷光,与今日杏翎描述的“太子呈上古旧档册”时的沉稳如出一辙。原来那日太子不是没听见九阿哥的胡话,而是早就备好用一本旧档册,把鄂缮的弹劾变成笑话。
九阿哥罚俸一年,太子被罚抄经书,却把鄂缮等人全押了。当今圣上这看似各打五十大板的裁决,分明是在惊醒众人“储君有错,但构陷者罪加一等”。云瑞盯着自己映在银碟里的脸,发现指尖还在发抖。直到此刻她才明白,生辰宴上那些笑着递来的珊瑚树、争着炫耀的鸽血石,全是扎进权力场的刀。
掌灯时分的穿堂风带着凉意,云瑞裹紧了夹袄仍觉得冷。杏翎说太子抄经时用的松烟墨,是库房里最陈的墨锭。她忽然明白,九阿哥的僭越早是太子棋盘上的一步棋,借着他的嘴,用最旧的档册、最陈的墨锭,证明自己的清白。这步步为营的算计,远比父亲密档里写的“海盗借铜钱运银”更让她心惊。
窗外传来巡逻侍卫的梆子声,云瑞吹灭烛火时,看见窗纸上自己的影子。太子那声“静思己过“”的背后,是让大阿哥党赔上整个内务府笔帖式的狠辣。而自己这个局外人,不过是恰好见过鸽血石、听过九阿哥胡话的一片浮萍,随时可能被这权力的惊涛骇浪卷走。
毓庆宫廊庑浸在暮色里,云瑞捏着半块未吃完的云片糕立在游廊,看太监们收走生辰宴余下的荷灯。竹帘缝隙外的穿堂风卷着松烟墨味,恰与前日路过太子书房时闻到的相同。那时她还不懂,为何罚抄《孝经》要用库房里最陈的墨锭,直到杏翎说“新墨写经是大不敬”,才惊觉太子连认罚都算好了分寸。
檐角铁马突然发出细碎的响,云瑞转身看见太子的贴身太监李德全抱着一摞抄经纸走过,纸页边缘沁着深褐的指痕。“姑娘可瞧见太子爷?”李德全压低声音,“方才还在太液池边看荷灯,说要寻个懂珊瑚的人...”
这话像枚投入心湖的石子,云瑞想起生辰宴上太子替她挡酒时,指尖在珊瑚禁步上停顿的半秒。她攥紧袖中父亲遗留的珊瑚珠,那珠子的凉意在掌心洇开,忽然明白太子那句“若得空”的邀约,或许不只是句客套。当李德全说“太子爷抄经时总对着令尊的旧折发呆”,她望着太液池方向浮动的灯影,第一次觉得那片映着皇权的波光里,或许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温度。
七月十五・太液池荷灯夜戌时三刻的太液池浮着千盏荷灯,粉色纱罩映着明月,将九曲桥染成朦胧的霞带。
掌灯后的穿堂风卷着松烟墨味,云瑞攥着父亲遗留的珊瑚珠立在游廊。李德全那句“太子爷对着令尊旧折发呆”还在耳畔,太液池方向忽然飘来熟悉的杭绣灯影,在暮色里泛着柔和的光。她踩着满地荷灯残影行至水榭,见胤礽立在栏杆旁,素色箭袖上的墨点被月光浸成深蓝。
“前儿在库房找着这个。“胤礽将一盏莲花灯递给云瑞,灯座刻着“石文炳“三个小字,笔画间凝着未干的松烟墨,分明是刚从抄经纸上蹭来的。“令尊曾说,盂兰盆会的灯要亲手点,魂灵才能顺着光走。”说话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灯座刀痕,那是十六岁随石都统学刻箭羽时,被雕刀划破的旧伤。他将灯递给云瑞,发间银簪折射的月光,恰好落在灯面绣着的珊瑚枝上,“石大人当年在查官银亏空,曾说转运官银的盐霜里藏着账本。”这话让她猛地抬头,睫毛在灯影里划出颤抖的弧,她想起杏翎说太子前日摔了台湾巡抚的请安折。
接过灯盏的瞬间,云瑞触到胤礽掌心的薄茧。想起太子刚抄完《孝经》第三十七遍,当他用打火石点燃灯芯,眼下未消的青黑在荷灯下还泛着幽蓝,却特意为她磨去了灯座毛边。“这灯油是从澎湖运的。”他声音低哑,“令尊写密折时总说,官银箱底的海盐,比奏折更不会说谎。”火苗蹿起的刹那,云瑞猛地抬头,灯影在她眼中碎成父亲密折中“盐商与兵部往来”的朱批。
两人并肩放灯时,云瑞发现两盏灯用金线连缀。“令尊的箭术,京中没几人能及。”胤礽望着灯影里的倒影,语气忽然放轻:“当年教孤射孤雁时说,‘为官者要眼明心亮'。”他指尖划过水面,泛起的涟漪将灯影揉碎。云瑞看着胤礽腕间未佩玉玦的疤痕,正是当年替父亲挡箭留下的。那些被她视为权谋的布局,此时化作了父亲教太子骑射的旧时光。
灯油顺着荷瓣滴落,在水面漾开铜钱状的涟漪。云瑞想起生辰宴上太子替她挡酒的手,此刻正隔着灯盏的热度传来暖意。胤礽看着云瑞耳尖泛红的窘迫,想起乾清门事件后,她在偏殿听见“罚抄《孝经》”时捏碎蜜饯的手。此刻她攥着灯绳的指节泛白,却在他说“令尊旧折在我书房”时悄然松开。望着灯漂向九曲桥洞,他状似无意地说:“若令尊还在,该问问盐引数目为何总比战船出港数多!听说大阿哥近日往台湾调了驻防兵。”
云瑞指尖微颤,她忽然明白,太子提起父亲并非偶然,那些看似闲谈的话语里,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秘密。
太液池水托着千盏荷灯,将胤礽那句关于台湾官银与大阿哥驻防兵的话语也浸染得波光粼粼。云瑞指尖的微颤尚未平息,水榭外游廊的阴影里,却传来一声温润含笑的轻唤:“二哥好雅兴。”
八阿哥缓步而来,一身雨过天青的常服,衬得他眉目愈发清雅。他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方未启封的松烟墨锭,墨锭在指间转着,月光在乌黑的棱角上流淌。
“八弟来得倒巧。”胤礽转过身,脸上的沉凝瞬间被一层恰到好处的温和覆盖,仿佛刚才与云瑞的密语只是闲谈风月。他自然地侧身一步,恰好将捧着父亲莲灯的云瑞半掩在身后,隔开了胤禩探究的视线。
胤禩的目光在胤礽素色箭袖上那点深蓝墨渍停留一瞬,又掠过云瑞手中那盏刻着“石文炳”名字、犹带新鲜墨痕的莲灯,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听闻二哥连日抄经,手都乏了。正巧得了块上好的松烟墨,墨色沉静,想着给二哥送来,也好省些研磨的功夫。”他将墨锭递出,动作随意,眼神却如细针,轻轻探向胤礽。
就在他递墨的瞬间,袍袖拂过旁边一盏悬挂的宫灯。灯身微晃,一滴滚烫的灯油毫无征兆地溅落,直直朝着云瑞而去。
云瑞心头一紧,却来不及闪避。
电光火石间,胤礽手中原本用来拨弄灯芯的银簪,快如鬼魅般向下一挑,簪尖精准地擦过那滴坠落的灯油,将其凌空扫开,几点油星溅落在水榭的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滋啦”声,动作流畅得没有半分烟火气。
“八弟有心了。”胤礽仿佛根本没看见那惊险一幕,已从容伸手接过了墨锭。他指尖捏着墨锭,故意将连日抄经被磨得微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墨渍印痕的指腹,清晰地展露在胤禩眼前,语气平淡无波:“这墨,看着倒像是内务府上月新贡的松烟?皇阿玛前日还提过一句,说此墨沉而不滞,最是养性。”他抬眸,目光平静地迎上胤禩,“八弟得此佳品,想必皇阿玛也是知晓的?”
胤禩脸上的温润笑容丝毫未变,他摇开手中的折扇,扇面上“凤仪”二字在荷灯与水光映照下,流转着幽暗的光泽,像潜藏在水下的鳞甲。
“二哥勤勉,连墨的来历都记得这般清楚。臣弟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他笑意盈盈,仿佛刚才的试探与那滴“意外”的灯油从未发生。“夜色正好,不扰二哥与云瑞格格放灯了。”他微微颔首,目光在云瑞身上停顿了半息,随即转身,身影融入游廊的暗影中,唯有那扇面上的“凤仪”,在水榭的光影里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幽影。
看着胤禩消失的方向,云瑞后背沁出一层薄汗。八阿哥的“关怀”,字字句句都藏着深意。太子那看似低头“认罚抄经”,分明是算准了康熙作为父亲对“孝子”的维护之心!此刻对八阿哥的态度如出一辙。用“君臣孝道”包裹着“父子之情”,以四两拨千斤,将一切可能的攻讦都消弭于无形,在“孝”与“敬”的华服之下,寸土不让!
胤禩离去后的水榭浸在墨色里,云瑞盯着胤礽指间的墨锭。他用银簪拨弄灯芯的手顿了顿,指腹那道微红的磨痕在火光下泛着水光,与抄经纸上晕开的指印完全吻合。
“这墨确实是上月贡的。”胤礽忽然将墨锭凑近灯盏,云瑞看见墨锭侧面有道极细的裂纹,“皇阿玛说沉而不滞,”话音未落,银簪挑落的灯芯爆出火星,正落在裂纹处,“其实是嫌新墨写经少了古意。”
夜风掀起胤礽袖中露出的抄经纸一角,云瑞瞥见纸页边缘卷起的毛边,每道褶皱都浸着深浅不一的墨色。当他转身时,素色箭袖扫过灯座,胤礽指尖划过抄经纸的毛边,“石大人总说箭要直,笔要稳。”话音被更漏声打断,云瑞望着他眼下浓重的青黑,忽然想起李德全说“太子爷抄经时总对着令尊旧折发呆”。
太液池的水面被晚风揉皱,无数荷灯的光影随之摇曳,如同碎金洒落,云瑞目光投向远处太液池上明明灭灭、被无形锚链牵系的荷灯群。胤礽的声音低沉,却清晰地落入云瑞耳中:“起风了。”他转身,素色箭袖掠过栏杆,再未看那漂远的灯影,只留下一句:“夜深了,早些回。”
云瑞独自留在水榭,夜风带着凉意卷过,吹散了方才八阿哥带来的紧绷,却留下更深沉的惘然。她低头看着手中父亲那盏莲灯,底座上“石文炳”三个字的墨痕似乎被风干了些许。她正欲离开,脚下却踩到一片半湿的纸张。是太子刚才站立的位置,大概是从他袖中匆忙间遗落的。
她弯腰拾起。那是一张奏折的合页,纸张挺括,边缘已被夜露浸得微软。借着水榭阑珊的灯火,云瑞看清上面用醒目的朱笔圈着几个字:“噶尔丹军粮”!字迹刚劲,力透纸背,显见是极紧要的军务。她的心猛地一沉,知道这绝非自己能窥探之物,正欲立刻收起,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奏折空白边缘处的几笔涂鸦吸引,那是用墨笔勾勒的、几根未完成的珊瑚枝。线条有些潦草,像是思考时无意识的信笔所至,却与她裙角、禁步上那象征石家的珊瑚纹样如出一辙。
这瞬间的发现,比方才八阿哥滴落的灯油更让她心旌摇荡。她慌忙将折页拢入袖中,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朱批的灼热与墨痕的微凉。父亲那盏莲灯在她怀中散发着微弱的光和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