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策马寻到云瑞时,康熙的明黄銮驾已如游龙般驶过驯马场。云瑞隐在几近凋零的垂柳枝后,目光穿透稀疏的柳条,正撞见太子胤礽策骑随侍御辇之侧。他一身石青色行猎常服,衬得身形挺拔如松,腰间悬着的那副鲛鱼皮箭囊在冷冽的阳光下,泛着幽冷如深海玄铁般的光泽。马蹄踏碎枯草,十四阿哥胤祯的霜白骏马骤然自斜刺里冲出,人立而起,鬃毛飞扬,几乎要撞上御辇的帘角。电光火石间,云瑞分明瞧见太子握缰绳的手指骤然收紧,手背上青筋如虬龙隐现,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近乎透明的惨白。
胤祥勒住坐骑,以一种复杂难辨的目光扫过胤祯张扬的背影,俯身在云瑞耳畔低语,声音压得极低,裹挟着猎场的寒风:“胤祯那小子,平日眼高于顶,不爱搭理闲人,偏生只愿围着八哥打转。”这话语轻飘飘落下,却似投石入湖,在云瑞心中漾开层层涟漪。她想起宫中秘闻:康熙第四子胤禛与十四子胤祯,这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情分却疏离得如同陌路。清宫旧例,皇子落地即抱离生母,交由高位嫔妃抚养。胤禛甫一出生,便成了身份尊贵的皇贵妃佟佳氏膝下之子,直至十一岁上,佟佳氏薨逝,他才得以回到生母德妃乌雅氏宫中。彼时,十四阿哥尚在襁褓,兄弟俩年岁悬殊,中间隔着十余载分离的光阴。加之佟佳氏去后,胤禛性情越发沉郁孤僻,不喜与人亲近,这同胞手足之情,便也如秋霜薄冰,始终未能真正凝结。反倒是十四阿哥胤祯,与那素有“八贤王”之称、温润谦和的皇八子胤禩意气相投,走动甚密。
云瑞尚在咀嚼这兄弟阋墙的微妙,一声尖利悠长的唱喏陡然撕裂了猎场上空的寂静:“皇上驾到!”
霎时间,万籁俱寂。方才还略有喧哗的人声、马嘶,尽数湮灭。乌压压的人群如被无形的巨浪压倒,齐刷刷匍匐于地,头颅深埋。胤祥反应极快,一把拉住云瑞的衣袖,将她按跪在冰冷的泥土上。
云瑞屏息凝神,悄悄抬眸。只见一个身着玄狐裘氅、年约四旬的男子,步履沉稳,自明黄仪仗中徐步而来。他身姿挺拔如龙,眉宇间蕴着天生的尊贵与威严,面容虽带着几分和煦的笑意,那雍容气度却似无形的重岳,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五彩龙纹的貂皮常服在阳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华彩,足蹬的鹿皮靰鞡靴踏过枯草,步履间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从容。这并非刻意的威压,而是久居九重、手握乾坤所淬炼出的帝王气象,纵使含笑,亦令人心魄俱震,不敢逼视。
云瑞心潮翻涌,暗叹不已:这便是九五至尊的天子龙威!
康熙目光温煦地扫过众人,朗声道:“都起来吧!今日南苑行猎,意在习武练兵,不必拘泥宫中那些繁文缛节。”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众人齐声应“喳”,这才纷纷起身,垂手恭立。场中诸皇子早已按捺不住,胯下骏马喷着响鼻,四蹄焦躁地刨踏着地面,空气中弥漫着兴奋与跃跃欲试的张力。康熙极目远眺,望向秋原辽阔苍茫的尽头,唇边缓缓绽开一个满意的笑容,沉声道:“唐太宗有言:‘大丈夫在世,乐事有三:天下太平,家给人足,一乐也;草浅兽肥,以礼畋狩,弓不虚发,箭不妄中,二乐也;六合大同,万方咸庆,张乐高宴,上下欢洽,三乐也。’”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位皇子、每一位剽悍的巴图鲁,“我大清以弓马取天下,靠的是铁血与刀锋的磨砺!八旗子弟,天生就该是马背上的雄鹰!承平日久,武备岂可荒弛?军旅之功,将士之力,克敌制胜之本,皆源于此等围猎操演之勤!今日南苑,百兽伏藏,凡猎得虎豹熊罴者,朕不吝重赏!”
寥寥数语,裹挟着开疆拓土的雄浑气魄,瞬间点燃了全场。阿哥们眼中精光爆射,勇士们热血沸腾,连素来置身事外的云瑞也觉胸中豪气激荡,恨不得立时挽弓搭箭,猎取猛兽献于御前。然而,环视一周,看着那些皇子们看似激动却深不见底的眼眸,云瑞心中暗叹:醉翁之意,岂在酒乎?今日这满场龙子凤孙,又有几人真将那赏赐放在心上?他们所逐所求,只怕是比那熊虎之皮贵重千倍万倍的东西。
号角长鸣,撕裂长空。康熙一马当先,胯下神驹如离弦之箭,率先冲入猎场深处。紧接着,诸位皇子如群星拱月,又如猛虎出柙,纷纷策动骏马,鱼贯而出,蹄声如雷,卷起漫天尘烟。
胤祥动作矫健,翻身上马,勒紧缰绳,回头冲着云瑞粲然一笑,带着少年郎特有的飞扬意气:“等着!我去猎只顶好的火狐,给你做条最鲜亮的围脖!”话音未落,马鞭已脆生生扬起,一声清叱,人已如一道离弦的黑影,疾驰而去,融入滚滚烟尘。
云瑞望着他迅速远去的背影,心中那份“与其血淋淋的皮毛,不如活兔解闷”的念头尚未出口,便只剩下一腔无奈与淡淡的忧虑。她踮起脚尖,努力向远处眺望。只见数十骑骏马奔腾如潮,雪亮的刀锋在秋阳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猎猎旌旗几乎要遮蔽了天空,场面壮阔激烈,令人心旌摇曳。
与此同时,各位阿哥们的贴身太监、长随也如潮水般涌了上来,为了抢占最佳的观猎位置,平日里低眉顺眼的奴才们此刻竟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推搡争抢,互不相让。云瑞身量娇小,瞬间便被淹没在这汹涌的人潮里。她只得拼命踮脚,艰难地向前挪动,既要躲避头顶挥舞的手臂,又要留心脚下杂乱的步伐,被挤得东倒西歪,举步维艰,哪里还能窥见半分阿哥们的飒爽英姿。
她忍不住腹诽:这些太监们,平日里风吹便倒,弱柳扶风,此刻倒显出耕牛般的蛮力来了!正胡思乱想间,忽觉手腕一紧,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往前猛地一拽。四周的拥挤感骤然减轻,仿佛无形中有人为她辟开了一条窄道。
云瑞心中一惊,慌忙顺着那只紧抓自己手腕的手向上看去。一张陌生的年轻太监面孔映入眼帘,约莫二十出头,面色白皙,五官清俊,虽穿着普通的太监服色,那对眼睛却异常明亮,透着远超其身份的机敏与沉稳。
“格格莫惊。”那太监见她满面惊惶,似要呼救,连忙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清晰平稳,“是太子殿下吩咐奴才来寻格格的。”
“太子?”云瑞心头一凛,寒意瞬间从脊背窜上脖颈。这并非受宠若惊,而是更深的不安。
太监见她僵住,继续低语,语气不卑不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太子殿下吩咐奴才,务必请格格移步望海楼观猎。格格,请随奴才这边走。”他见云瑞面露迟疑,非但不急,反而放缓了语速,神情异常郑重,“格格,咱们这些做奴才的,头等要务便是遂主子心意。爷亲口吩咐的事,奴才若办不妥当,回头爷问起,奴才这差事,也就到头了。”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是太子旨意,又将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半句未提云瑞是否情愿。
云瑞心中电转,仔细审视眼前之人:清俊的面容下藏着精干,瘦弱的身形里透着韧性,绝非寻常杂役太监可比。此人,定是太子心腹!
见他态度坚决,云瑞心知推拒不得,只得微微颔首:“有劳公公。”语气客气,心中却如坠千斤巨石,回宫后如何应对太子,已是迫在眉睫的愁绪。
太监展颜一笑,谦恭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格格折煞奴才了,唤奴才张福顺便是。”
不多时,云瑞已置身于视野开阔的望海楼上。她抬起右手,纤指微蜷搭在眉骨处,挡住些许刺目的秋阳,向围场深处极目远眺。目之所及,是莽莽林海间树木的剧烈晃动,耳中所闻,除了如雷的马蹄轰鸣,更有猎手们追逐猎物时兴奋高亢的呼喝与号角声,交织成一曲原始而狂野的狩猎交响。
突然,一阵急促得令人心悸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仿佛踏在人的心尖上。紧接着,一道纯白如雪的影子如闪电般自密林边缘蹿出,在枯黄的草地上划出一道炫目的白光!
下一刻,数骑骏马如影随形,自林间疾风般追出,紧紧咬住那白色魅影。
云瑞凝神细看,追猎者正是太子胤礽、四阿哥胤禛、八阿哥胤禩以及十阿哥胤䄉!
白虎!几位天潢贵胄竟在合力围猎一头罕见的白虎!看清那猎物的瞬间,云瑞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指尖微微发凉。白虎乃祥瑞,亦是凶兽之尊,寻常围猎能遇獐狍麋鹿已属不易,狼群已算惊喜,今日竟能亲眼目睹皇子们围捕白虎,这等际遇,怕是一生也难遇几回!
那白虎显然受了惊吓,蹿出林子后便在草原上亡命狂奔,其势如电。然而身后的追兵皆是骑射精绝的皇子,胯下皆是万里挑一的宝马,岂容它轻易逃脱?太子胤礽一马当先,控马之术精湛绝伦,口中呼喝不断,俨然是这场围猎的核心指挥。他手势明确,四阿哥、八阿哥、十阿哥闻令而动,如同训练有素的狼群,瞬间分散开来,从不同方向包抄合围,意图将那白虎逼入绝境。
此时,更多的皇子和侍卫也如决堤之水般涌出林子。云瑞一眼便看到了十四阿哥胤祯,他驱马位于人群之中,年纪虽小,一张俊脸上却写满与年龄不符的冷傲。他并未全力冲刺,速度不疾不徐,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整个围猎场,更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而非参与者。
云瑞目光搜寻片刻,未见十三阿哥胤祥身影。正疑惑间,才见一匹通体乌黑如缎的神驹,悠悠然小跑着绕出密林。马背上的胤祥姿态闲适,嘴角噙着一抹慵懒的笑意,手中马鞭随意地搭在鞍侧,与其说是围猎,不如说是在这肃杀秋色中信马由缰。他转头望向望海楼的方向,也不知是否看清了云瑞所在,一只手在马鞍旁的猎物袋里摸索片刻,拎出一只毛色火红却已奄奄一息的狐狸,炫耀似的朝着人群方向晃了晃,满脸得意之色。
就在此刻,围场中心爆发出震天的呐喊!云瑞心头一紧,急忙举目望去。只见那左冲右突的白虎,已被太子、四阿哥、八阿哥、十阿哥合力逼入一个狭小的包围圈中!虽还有些距离,但那矫健的身影已完全暴露在强弓硬弩的有效射程之内!
千钧一发!太子胤礽与十阿哥胤䄉几乎同时挽弓如满月!冰冷的箭镞在阳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牢牢锁定那亡命奔逃的白虎!白虎似乎感知到致命的危机,身形猛地一折,背离太子的方向,朝着十阿哥胤䄉侧前方狂奔而去。这个角度,对十阿哥而言,几乎是绝佳的射击机会!
云瑞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盯住十阿哥胤䄉手中的箭尖。那箭尖随着白虎敏捷的跳跃而微微调整,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动着她的呼吸,几乎要为之停滞。
十阿哥胤䄉的嘴角,一丝属于胜利者的弧度正在缓缓扬起。就在他指尖即将松开弓弦的刹那!他凌厉的目光无意间掠过望海楼的方向,那漆黑的瞳孔骤然收缩!目光如电,精准地钉在云瑞身上!那目光中,先是掠过一丝探究的锐利,随即被巨大的惊讶淹没。这突如其来的分神,让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
弓弦震动!箭矢离弦!然而,那本该夺命的一箭,却因这微不可察的颤抖,擦着白虎鬓角飞扬的鬃毛,发出“嗤”一声轻响,猛然深深扎入它身侧的土地,箭羽犹自剧烈颤动!
白虎受此惊吓,发出一声震天咆哮,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旋,朝着另一个方向亡命逃窜!胤䄉的眼神在云瑞身上凝滞了一瞬,随即被巨大的懊恼与不甘取代,他狠狠一夹马腹,拧转马头,疾风般追了上去!
此刻,其余的皇子与侍卫们也已如潮水般汹涌围拢过来。那白虎彻底被惊得乱了方寸,开始在场中不辨方向地疯狂冲撞奔突。太子紧追不舍,目光如鹰隼般锁定目标,然而白虎的路线飘忽不定,始终难以找到最佳的放箭时机。
稍晚赶到的几位阿哥已按捺不住,弓弦绷紧之声不绝于耳!刹那间,数支利箭撕裂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从不同方向激射而出!大部分落空,唯有三阿哥胤祉射出的一箭,险险擦过白虎的前肢皮毛,深深没入土中,虽未致命,却大大迟滞了白虎奔逃的速度!
就是此刻!
两道更加凌厉的破空之声几乎不分先后响起!
一支箭矢裹挟着刺耳的锐鸣,紧贴着白虎的鼻尖,深深钉入它前方的土地,箭杆兀自嗡嗡作响!这精准至极的一箭,并非射杀,而是恰到好处地封死了白虎前冲的道路!巨大的惯性让白虎的前冲之势猛然一窒!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
另一支如流星赶月般的雕翎狼牙箭,带着无匹的精准与决绝的力量,自太子胤礽手中怒射而出!
箭簇精准无比地洞穿了白虎的咽喉!
庞大的白色身躯轰然倒地,在枯黄的草地上犁出一道长长的痕迹,激起漫天草屑尘土。殷红的鲜血瞬间染红了雪白的皮毛,亦染红了太子的箭羽。
围场内外的喝彩声、欢呼声如同炸雷般骤然响起,直冲云霄!阿哥们纷纷放下弓箭,跳下马背,涌上前去恭贺。太子胤礽端坐马上,朗声大笑,意气风发,那笑声中充满了志得意满的畅快。他驱马快跑几步,行至虎尸旁,动作矫健地俯身,一手便将近千斤的白虎尸身捞上自己的马背,这一手神力更是引得全场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雷鸣喝彩。
云瑞的目光越过人群,静静注视着众位阿哥脸上各异的笑容向太子汇聚。她的视线扫过面带谦和微笑的八阿哥、略显尴尬却强撑笑容的九阿哥、懊恼又有些心不在焉的十阿哥、以及依旧带着慵懒笑意却眼神清明的十三阿哥…最后,才缓缓地,带着一丝探究,落在了四阿哥身上。
他静静立于喧嚣之外,看着众人对太子或真心或假意的恭贺,脸上始终挂着一种近乎完美的、适宜的微笑。这笑容如同精心雕琢的面具,温润平和,无懈可击,让人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破绽。就如同他方才射出的那支精准地擦着白虎鼻尖钉入土里,恰到好处地封堵了去路,为太子创造了绝杀之机,却又巧妙地隐去了自身的光芒箭羽,仿佛只是无心插柳,绝不会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与猜疑。
然而在胤禛指尖松开弓弦的最后一瞬,却被云瑞捕捉到了那微不可察的、几乎凝滞的犹豫!他是在最后一刻,硬生生收回了那本可一击毙命的力道与决心,主动放弃了在康熙面前崭露锋芒、一蹴而就的绝佳机会!
她远远地凝视着他,只觉得这个沉默寡言的四阿哥,越是靠近观察,越是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幽暗莫测,让人心底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