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浮生皆梦境,何事认空花?
走荒郊打觉,猛抬头古槐之下。」¹
阿诺,回来。
阿诺,回来……
济轶寺,古槐树下。
洛秉言负手而立,白色衣袍纤尘不染,薄唇轻启:“阿诺,回来……”
“善信啊,恕贫道多嘴。所念非所有,所求皆虚妄。你这般,既念不见所爱,也求不得所愿,何苦呢?”
方丈嗓音清朗却故作老成,没有穿方丈该有的袈裟,倒是一袭红衣,面容姣丽,张扬的似天上骄阳。
倒也是,这济轶寺本就古怪,她在,倒也不怪。
廿五安明媚而张扬,她的生命热烈又灿烂,却还是结束在了那场大雪中。那场大雪将她的烈焰猛地覆盖,熄灭在了无人问津的槐树下。
许是天上神明看她可怜,又许了她几年可活。在这些年里,随着魂魄的消散,她的记忆也越来越破碎。她走不出去。无论她向哪里走,终归是回到了古槐树下。
今年,是最后一年,最后一天。
圈圈绕绕,她的生命竟是要终结在第一位善信到来的日子。这可让她为难了。若是今天解不出他的惑,她不可能明日再解。好歹也是第一位善信。这么些年,无一人从这经过,就连飞鸟也不曾有。廿五安可不想辜负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善信。
可是,她是怎么到这来的?这么些年,她不需要任何食物,基本的生理需求也不曾有,她,是活着的吗?啧,她是谁来着?
廿五安笑盈盈地看着洛秉言,她觉得有些面熟,可是她不记得他是谁,只依稀记得,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很快乐。
廿五安不再去想杂七杂八的事,只看着洛秉言,她想看着他,哪怕他不同说话也好,只是想再看看他。
洛秉言闻言不语,他狭长的眼眸里尽是廿五安看不懂的复杂。失落、愧疚、紧张,还有,无尽的悲伤,各种各样的情绪被含在一双如宇宙般深邃的眸里。他拥有一张美丽到人神共愤的面庞,可上面没有肆意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常年的冷漠。
他不是这样的。
廿五安不明白。她不明白那么好看的一张脸为何不鲜活。那应该是一张富有烟火气息的面庞才对,这人,应该是在千娇万宠中长大的富贵公子才对。
廿五安:“这位公子,你等不到她的。这个槐树下……”
语未尽,洛秉言蓦然咳血,他淡淡地瞥了眼廿五安,道:“不必管我。”
廿五安不知所措。她已经好几年没遇到人了,一时间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看着他。
庙里没有可用的东西。庙是破庙,连炷香的踪迹也没有。庙的角落布满了蛛网与灰尘,若非廿五安隔三差五地去那给自己找乐子,这庙,哪能等得到洛秉言来啊?
廿五安看了洛秉言一整天。从晨雾未散到落日将歇,再到她上槐树,在常年歇息的枝干上躺好,就这样一直到她化为一阵风。
风是自由。她成为了风,去到了这些年来出不去的外面,去到了爱人的身旁,虽然,她不记得他……
洛秉言从天亮之初站到了黑天时分,他没有等到所念之人,只等来了一阵风。黑天时分,一股风吹起他的发梢,拂过他的面庞,似在他耳边低语:“秉言,我来找你了。”
……
洛秉言是天之骄子。他是赫京国都的五皇子殿下,是战功赫赫的太子殿下,是陛下宠爱的储君,是云贵妃争气的言儿……
在很久以前,久到廿五安还不认识洛秉言的时候,洛秉言就对廿五安产生了好感。
一见钟情,大抵如此。
那个日子天清气朗,雾蓝山的迷雾被艳阳刺穿,洛秉言奉陛下旨意前往雾蓝山,向三清方丈问询轮回相关事宜。
那时的廿五安并未对外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只让旁人唤她“许诺”。
洛秉言本无意招惹廿五安,奈何圈圈绕绕,终逃不过“宿命”二字。
洛秉言承方丈之礼,在雾蓝山小住几日。
在那段短暂又悠闲的时光中,“许诺”成了洛秉言心中不可言说的秘密。他知道自己不能向许诺表明心迹,至少,当时不能。光鲜亮丽的表皮之下的灵魂,承载了太多的责任与使命。无法言说的爱意成了往后前进的动力。他憧憬着强大到无往不利的那天。只要他足够强大,他就可以向许诺表明心迹了吧?不会让自己复杂的身份给许诺带来危险的吧?是的吧?
他将对许诺深沉的爱意掩埋于内心深处。他看着许诺笑盈盈地同他人打趣,惹得他们脸红;看她笑嘻嘻地下河摸鱼,挽起裤脚自由自在地嬉戏;看她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捉弄雾蓝寺里的小动物……
仅几日光景,自由自在,逍遥洒脱的许诺一点一点地走进了洛秉言的心里。
洛秉言很清醒。他清醒的知道,当时的他没有选择她的权利,没有保护她的能耐,也清醒的知道,当时的“一见钟情”,只不过是自己羡慕的另一个自己罢了。说到底,他这一生,大抵是没有爱人的权利了。
雾蓝山的景色宜人,空气清新,待上片刻都觉得神清气爽。这是一片世外桃源。雾蓝山离皇城很远,天子不可能时时刻刻监视这里。
来时的路,不险,却累人。
洛秉言按照皇觉寺的圆明方丈给的地图赶路,倒也颇费一番功夫。雾蓝山名望不小,却只有有缘人才可幸得一见。有了地图,也不见得能找得到雾蓝山所在。
很快,洛秉言要回去复命了。
没有什么巧合,有的只是宿命。
有时候,相信虚无缥缈的命比只信自己更好。
廿五安来了京城。
这座辉煌又古老的城池,屹立多年不倒,比那些烽火频起的城池荣耀多了。这里的人繁荣富贵,比那些迟迟得不到朝廷发放的粮草的将士们健康多了。
廿五安很开心,因为这里有许多稀奇的小玩意儿。她从未见过。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一睁眼便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她不知道那位乞丐姓甚名谁,因为他不久就死了。死之前,乞丐为她取了个名字——廿五安。
疆安、仓安、刑安、文安、民安。
死之前,乞丐还为廿五安安排了后路,他用不多的银两拜托一户人家将廿五安送到了雾蓝寺。
廿五安被一个脏兮兮的襁褓包裹着,里面有刻着她名字的木牌、碎银几两、一块成色上佳的玉佩。
后来的廿五安在三清方丈的悉心教导下,非但没有悟到佛道,而且长成了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家伙。
三清方丈对自己的教导不敢说最佳,可却也是上好。只可惜,他将廿五安当弟子,兢兢业业地讲解佛道,随时都准备念经诵诗,而廿五安只把他当催眠大师,从小就享受外人享受不到的尊贵待遇,好不快活。
再后来,能言语的廿五安在方丈的指示下,对外一律称自己为“许诺”,除了三清方丈,没人知道她是廿五安。
京城繁华,只可惜,繁华终有时。
洛秉言惊喜遇见廿五安,廿五安却是带着任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