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蝉鸣得比往年都要聒噪，教室外枝桠疯长，却总也挡不住烈阳。

　　林之第三次用橡皮擦掉作业本上的数学题时，前排传来一阵骚动。班主任李老师领着个高瘦的男生走进教室，白色校服衬衫在他身上显得格外挺括。

　　“同学们，这是从附中转来的顾言，以后就是我们班的一员了。”

　　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夹杂着女生们刻意压低的惊叹。顾言站在讲台前，眼神淡漠地扫过全班，像是看什么又像什么都没看进去。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涌进来，给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边，却融化不了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疏离感。

　　林之抬头看了一眼，恰好对上顾言扫视全班的视线。那双眼睛漆黑如墨，深不见底，只一瞬就移开了。林之却莫名觉得心口一窒，连忙低下头，假装继续研究那道解不出的三角函数。

　　“顾言，你就坐那边吧，第四排靠窗有个空位。”

　　班主任话音刚落，林之手中的铅笔芯“啪”地断了。

　　那个空位，就在她左边。

　　顾言拎着书包走过来，身上带着淡淡的薄荷烟草味。林之往里挪了挪，给他让出更多空间。他没有道谢，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安静地放下书包，拿出课本，动作流畅得像排练过无数次。

　　整节课，林之都能感觉到身边那股无形的压力。她不敢转头，只能僵直地坐着，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下课时，几个女生立刻围到顾言桌旁，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

　　“附中为什么转来我们学校啊？”“听说附中条件比我们学校好多了。”“你喜欢打篮球吗？我们班下午有体育课。”

　　顾言头也不抬，继续整理课本，直到问题多到无法忽视，才简短地回答：“父母工作调动。”

　　冷淡的态度让女生们讪讪散去。林之偷偷瞄了他一眼，发现他正望着窗外，侧脸线条分明却写满落寞。她忽然觉得，这个被所有人羡慕的转学生，或许并不快乐。

　　下午体育课，男生们打篮球，女生们三三两两坐在看台上聊天。林之不喜欢运动，找了个僻静角落看书。不一会儿，她听见篮球场上的喧哗声突然变大，抬头看见顾言脱掉了校服外套，只穿着白色T恤加入了比赛。

　　他运球的姿势很专业，起跳投篮时身体绷成一条优美的弧线。三分球，空心入网。场边响起叫好声，连原本在看台上聊天的女生们都聚到了场边。

　　林之合上书，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那个身影。顾言打球时像变了个人，不再是课堂上那个冷漠疏离的优等生，每一个动作都带着近乎凶狠的决绝，仿佛要把什么撕碎似的。

　　比赛结束，男生们浑身湿透地走下场。顾言撩起T恤下摆擦汗，露出紧实的腹肌，引起女生们一阵压抑的尖叫。他径直走向场边的长椅，拿起水瓶仰头喝水，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

　　林之忽然觉得脸颊发烫，慌忙低下头假装看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放学铃声响起，教室里顿时喧闹起来。林之慢慢收拾书包，看着顾言把书本一股脑塞进背包，单肩挎上就往外走。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独。

　　林之家离学校不远，需要穿过一条小巷。刚走进巷口，她就听见里面传来打斗声和粗鲁的叫骂。

　　“附中来的很拽啊？”“听说你爸是个贪官？卷款逃国外去了？”“怎么没把你带走啊？留你在这丢人现眼？”

　　林之悄悄探头，看见三个穿着隔壁技校校服的男生围住顾言，推搡着他的肩膀。顾言面无表情，只有紧握的拳头暴露出他的情绪。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一个黄毛用力推了顾言一把。

　　就在那一刻，顾言突然动了。他的动作快得惊人，一记勾拳狠狠砸在黄毛腹部，接着肘击撞开右边的人，左腿扫倒左侧的袭击者。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三个挑衅者已经躺在地上呻吟。

　　顾言站在原地，喘着粗气，指关节擦破了皮，渗出血珠。他抬起眼睛，正好看见巷口的林之。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静止。林之看见顾言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和羞耻，那是她第一次在他永远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到如此明显的情绪。

　　“你看够了没有？”顾言的声音冷得像冰。

　　林之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着顾言擦掉手上的血，捡起地上的书包，头也不回地走向巷子另一端。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最终消失在拐角处。

　　那天晚上，林之失眠了。她眼前反复出现顾言打架时狠厉的眼神，和发现她目睹一切时那一闪而过的脆弱。这个众人眼中的天之骄子，似乎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二天到校，林之有意无意地注意顾言。他手上贴着创可贴，除此之外一切如常，还是那个冷漠优秀的转学生。数学课上，老师表扬他解题思路新颖；英语课上，他的发音纯正得像母语者。一切都完美得不真实。

　　课间操时，林之听见两个女生在议论顾言：

　　“他爸爸好像真的出事了，我听我妈说，是经济案件，涉案金额特别大。”“那他妈呢？”“不知道，好像早就离婚了。他现在好像一个人住哎。”

　　林之忽然想起昨天巷子里那些人的话，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

　　放学后，林之作为语文课代表去办公室送作业，在门口听见班主任和年级主任的谈话。

　　“顾言这孩子确实不容易，父母都不在身边，只能暂时住在学校附近的出租屋里。”“他父亲的事...”“还在调查中，不过对孩子影响肯定很大。他从附中转来也是因为这个，那边的同学都知道，难免指指点点。”

　　林之退后几步，故意弄出些声响才走进办公室。放下作业本，她心里沉甸甸的。

　　走出教学楼，林之看见顾言独自一人走在前面。不知哪来的勇气，她快步追了上去。

　　“顾言！”

　　他转过身，脸上带着明显的惊讶，随即又恢复淡漠：“有事？”

　　林之喘了口气，从书包里掏出一盒创可贴：“给你的，手上的那个...可能该换了。”

　　顾言愣了一下，没有接：“不用了，谢谢。”

　　“还有这个，”林之又拿出一包湿巾，“上面有消炎成分，清洁伤口很好用。”

　　两人僵持在路中间，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最终，顾言轻轻叹了口气，接过东西塞进口袋：“谢谢。”

　　又是一阵沉默。林之鼓起勇气：“我家就在前面，要不要一起走？”

　　顾言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并肩走在梧桐树夹道的街上，两人一时无话。林之偷偷打量顾言的侧脸，发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没睡好。

　　“昨天的事...”走到巷口时，顾言突然开口，“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

　　林之连忙点头：“我不会说的。其实...他们活该。”

　　顾言嘴角微微上扬，几乎算不上一个微笑，但眼中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些许。

　　走到林之家小区门口，顾言停下脚步：“我到了。”

　　林之惊讶地睁大眼睛：“你也住这里？”

　　“7号楼，租的房子。”顾言简短地回答，“明天见。”

　　林之看着顾言远去的背影，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感觉。7号楼是小区里最旧的一栋，与她家所在的2号楼隔着一个花园。这个发现让她一晚上都心神不宁。

　　第二天一早，林之特意提前出门，在7号楼下的长椅旁假装看书。果然，不到十分钟，顾言就从门洞走出来。看见她时，他明显愣了一下。

　　“早啊，”林之笑着打招呼，“好巧，你也这么早。”

　　顾言点点头：“早。”

　　两人自然而然地并肩走向学校。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初夏特有的清新气息。

　　“吃早餐了吗？”林之从包里拿出一个纸袋，“我妈做了三明治，多了一个。”

　　顾言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谢谢。”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心照不宣的同行。每天早晨，林之都会“偶遇”顾言，然后一起上学。路上的话不多，但那种默契让林之感到莫名的喜悦。

　　周五的数学测验，林之对着最后一道大题绞尽脑汁。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一个小纸团落在她桌角。她惊讶地抬头，看见顾言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

　　悄悄展开纸团，上面是简洁清晰的解题步骤。林之的心跳突然加速，偷偷瞟了顾言一眼，他正专注地检查自己的试卷。

　　放学后，林之在走廊追上顾言：“今天谢谢你。”

　　“举手之劳。”顾言脚步不停。

　　“作为回报，我请你喝奶茶吧。”林之壮着胆子说，“学校对面新开的那家，听说很好喝。”

　　顾言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林之被问住了，脸颊微微发烫：“因为...我们是同学啊，而且现在是朋友了吧？”

　　顾言沉默了一会儿，最终点点头：“好吧。”

　　奶茶店里，林之要了珍珠奶茶，顾言只要了清茶。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你为什么要转学来我们学校？”林之终于问出憋了很久的问题。

　　顾言转动着手中的杯子：“我爸的事，你应该听说了吧？”

　　林之轻轻点头。

　　“附中每个人都知道，每天都能感觉到背后的指指点点。”顾言的声音很平静，但握着杯子的指节微微发白，“所以我想换个环境。可惜，流言传得比人快。”

　　“那不是你的错。”林之轻声说。

　　顾言苦笑一下：“但这个世界上，人们总是习惯连坐。”

　　林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换了个话题：“你一个人住吗？”

　　“嗯，我妈在国外，暂时回不来。我爸...”他顿了顿，“在配合调查，不能接触外人。”

　　“那你...”

　　“我有钱，足够生活。”顾言打断她，“只是偶尔会觉得...有点孤单。”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却重重落在林之心上。她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拥有一切的少年，忽然明白了他眼中的疏离从何而来。

　　“以后不会孤单了，”林之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有我在。”

　　顾言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波动。窗外的夕阳照进来，给他的睫毛染上金色的光晕。那一刻，林之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不像话。

　　从那天起，他们的关系悄然变化。上学放学的路上开始有了交谈，从学习到音乐，从书籍到电影。林之发现顾言冷漠外表下藏着敏锐的思维和独特的幽默感，而顾言也渐渐不再对她设防。

　　一个月后的周六，林之约顾言去市图书馆复习。结束出来后，天空飘起了细雨。

　　“我没带伞，”林之望着越来越密的雨丝发愁，“怎么办？”

　　顾言脱下外套举过头顶：“跑吧？”

　　没等林之回答，他已经拉着她冲进雨幕。雨水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衫，却让林之忍不住笑出声。顾言看着她，也笑了起来——那是林之第一次看见他真正开怀的笑容，明亮得驱散了所有阴霾。

　　他们在雨中奔跑，像两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到小区门口时，两人都已湿透，喘着气相视而笑。

　　“去我家擦擦吧，”顾言突然说，“免得感冒。”

　　林之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顾言的出租屋很简单，一室一厅，整洁得几乎没有人气。唯一特别的是墙上挂着一把吉他，和书架上满满的书。

　　“你会弹吉他？”林之好奇地问。

　　“嗯，以前学过。”顾言递给她一条毛巾，“擦擦头发，我去烧点热水。”

　　林之擦着头发，打量这个空间。客厅茶几上放着几本经济学著作，全是英文原版；沙发上随意扔着一件黑色T恤，与平时学校里一丝不苟的顾言截然不同。

　　顾言端着两杯热水回来，看见林之在打量吉他：“想听吗？”

　　林之惊喜地点头。

　　顾言取下吉他，调试了几下琴弦，指尖轻轻拨动。旋律如水般流淌出来，是一首林之从未听过的曲子，忧伤又温柔。

　　“这是什么歌？”曲终时，林之轻声问。

　　“我自己写的。”顾言放下吉他，语气平淡。

　　林之睁大眼睛：“你还会写歌？”

　　“偶尔。”顾言看向窗外，雨已经小了，“心情不好的时候。”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林之突然说：“教我弹吉他吧？”

　　顾言转过头，眼中带着询问。

　　“作为回报，我教你怎么快乐一点。”林之笑着说。

　　顾言凝视着她，眼神复杂：“你为什么总觉得我不快乐？”

　　“因为你的眼睛总是在笑，但心里没有。”林之轻声说，“我看得出来。”

　　顾言愣住了，许久才轻轻开口：“林之，你太敏锐了，这样容易受伤。”

　　“那你会伤害我吗？”林之直视他的眼睛。

　　“不会，”顾言的声音几乎耳语，“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雨停了，夕阳从云层中探出头，给房间镀上温暖的金色。在那一刻，林之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和顾言之间悄然改变了，像种子破土而出，再也无法回头。

　　那天之后，他们变得形影不离。周末一起去图书馆学习，放学后偶尔去奶茶店写作业，甚至有一次顾言带林之去了一个地下乐队的演出。那是个与学校截然不同的世界，嘈杂的音乐，拥挤的人群，但顾言在那里显得格外自在。

　　“我有时会来这里演出，”演出结束后，顾言告诉林之，“用化名。”

　　林之惊讶地看着他：“你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顾言笑了笑：“每个人都需要一点秘密空间，不是吗？”

　　六月的一个傍晚，他们在学校天台复习期末考。夕阳西下，整个城市笼罩在暖橘色的光晕中。林之伸了个懒腰，感叹道：“快要放暑假了，你有什么计划？”

　　顾言摇摇头：“可能回奶奶家住几天，其他时间就在这里。”

　　“那我们还可以一起学习，”林之高兴地说，“我爸妈暑假要出差，我一个人在家也挺无聊的。”

　　顾言看着她，眼神温柔：“好。”

　　一阵风吹过，掀起林之摊在桌上的试卷。两人同时伸手去按，手指不经意相触。那一刻，仿佛有电流通过，林之迅速缩回手，脸颊发烫。

　　顾言也没有动，只是看着她。天边的晚霞映在他眼中，像是点燃了两簇火焰。

　　“林之，”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我...”

　　就在这时，下课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魔咒。林之慌忙收拾东西：“该走了。”

　　顾言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点点头。

　　期末考结束那天，班级组织去KTV庆祝。顾言本来不想去，但在林之的软磨硬泡下还是答应了。包间里吵吵嚷嚷，同学们唱着跑调的歌，抢着麦克风。

　　“顾言，来一首！”有人突然喊道，“还没听过你唱歌呢！”

　　大家跟着起哄，顾言推辞不过，只好点了一首歌。前奏响起时，林之惊讶地发现是那首他曾在雨中为她弹奏的曲子。

　　顾言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歌词讲述着一个关于孤独和希望的故事。包间里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他的演唱吸引。当最后一句歌词落下，掌声雷动。

　　“太好听了！”“这是什么歌？从来没听过。”“顾言你深藏不露啊！”

　　顾言放下麦克风，目光穿过人群看向林之。那一刻，周遭的喧嚣仿佛都消失了，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人。

　　聚会结束后，大家各自回家。顾言自然地和林之并肩走在夏夜的街道上。霓虹灯闪烁，晚风带着白天的余温，吹拂着少年少女的心事。

　　“那首歌，”林之轻声问，“是你写的吗？”

　　顾言点头：“嗯。”

　　“它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名字，”顾言停下脚步，转向她，“现在有了——‘林之’。”

　　林之的心跳漏了一拍。街灯在顾言眼中投下细碎的光点，像是藏了一整条银河。她看见他慢慢靠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

　　那个吻轻柔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带着少年青涩的试探和无法掩饰的深情。林之闭上眼睛，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当他们分开时，两人的脸上都泛着红晕。顾言轻轻握住林之的手，指尖微颤。

　　“从我转学第一天起，就注意到你了。”他的声音很轻，“你低头做题时，眉头总是微微皱着，那么认真，那么美好。后来你主动接近我，给我带早餐，陪我走路...林之，你像一束光，照进我最黑暗的日子。”

　　林之感觉眼眶发热：“顾言...”

　　“我喜欢你，林之。”他直视着她的眼睛，目光灼灼，“比喜欢还要多。”

　　夏夜的风温柔地环绕着他们，远处传来模糊的车流声。林之握紧顾言的手，轻声回答：“我也喜欢你，比你想象的还要多。”

　　那一刻，他们眼中只有彼此，仿佛整个世界的灯火都为他们而亮。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这个夏天才刚刚开始，而青春的故事，总是甜蜜与疼痛交织。远处的霓虹依旧闪烁，却已经有什么东西，在夜色中悄然改变了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