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雾悬在半空,看着柳朝着千棵深深颔首,那句“谢谢”说得轻而缓,尾音里还带着未散的滞涩,像被晨露打湿的棉线,拉得有些费力。
千棵站在原地,墨色的衣摆被林间的风掀起一角。他望着柳,语气听不出情绪:“回去休息吧。”
话音刚落,榷便带着两个身着青衫的侍从上前,动作恭敬却不容置疑地引着柳往木屋的方向走。柳没有回头,脚步依旧是那种近乎木讷的沉稳,裙摆在落叶上扫过,没留下太多痕迹,倒像是林间本就该有的一抹素白。
直到柳的身影消失在树影深处,千棵才转过身,目光精准地落在云水雾身上。
云水雾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那是她残留的最后一点形骸,衣衫破烂,沾满了泥土与血污,曾经被厌火灼烧的痕迹狰狞地爬满四肢,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可怖。而作为魂魄的她,此刻竟也隐约映出了这副模样,半透明的轮廓里,伤痕历历在目。
可怕,又可怜。她自己都觉得难堪。
千棵却像是没看见那狼狈似的,只是缓缓抬起手。他的指尖微动,林间的泥土便像是有了生命,悄无声息地涌过来,温柔地覆盖住那具残破的躯体,最后堆成一个小小的土丘。
紧接着,土丘上竟有嫩芽破土而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长叶、拔高。不过片刻功夫,一棵枝繁叶茂的凤凰树便立在了那里,羽状的叶片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枝头甚至还缀着几朵含苞待放的红花,像燃着的小簇火焰。
“答应你的凤凰树,”千棵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望着那棵新生成的树,也像是在对云水雾说,“我做到了。”
风穿过凤凰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顿了顿,才又补上一句,语气里裹着化不开的沉重:“欠你的,来世再还吧。”
云水雾僵在半空,魂魄都仿佛被这句话钉住了。来世?她还有来世吗?还是说,这只是他随口说说的托词?
她看着千棵转身离去的背影,看着那棵替她立在泥土里的凤凰树,突然觉得眼眶的位置有些发酸。原来他真的记得。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她还是被困在这片林子里,还是只能做个旁观者。而他欠她的,又岂是一棵凤凰树、一句来世偿还,就能清的?
凤凰树的花瓣轻轻颤动,像是在替她无声地叹息。
千棵回到木屋时,月光正从窗棂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褪去外衫,躺到床上,被褥里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
意识渐沉的瞬间,他唇边忽然漾开一抹极淡的笑意,像投入湖心的石子,轻轻荡开一圈涟漪。
云水雾只觉眼前一花,周遭的梧桐林虚影骤然散去,再睁眼时,已站在一间熟悉的房里——是千棵的卧房。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魂魄的轮廓竟比在林间清晰了许多,连指尖的弧度都看得真切。
“来。”千棵坐在床沿,声音温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云水雾飘到他面前,难以置信地抬手碰了碰他的衣袖,指尖传来布料的触感,真实得让她发怔:“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千棵抬头看她,眼底盛着月光般的清辉,“你在我的梦里,这里只有你能来。”
云水雾的心跳(如果魂魄还有心跳的话)漏了一拍,随即又沉了下去,语气里带着挥之不去的自嘲:“那又有什么用?我已经死了。”
死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千棵却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她半透明的脸上,一字一句道:“我会救你的。”
没有花哨的承诺,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有这四个字,说得异常郑重,像在心底盘桓了千百遍,终于找到了出口。
云水雾怔住了。她看着他认真的眉眼,看着他眼底映出的自己的影子,突然说不出反驳的话。良久,她才轻轻开了口,声音轻得像叹息:“那谢谢你。”
谢谢你,还肯给我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哪怕她自己都知道,这希望或许永远不会成真。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窗外的风声都轻了下去。
千棵看着云水雾半透明的轮廓,她的眼神落在床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有太多话堵在喉咙口,关于那些年的身不由己,关于没能说出口的歉意,关于……不敢承认的牵挂。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一切都太苍白,反而不如沉默。
云水雾也一样。她想问他,为什么当初要那样做?为什么直到她死了,才肯露出这样的神情?可问了又能怎样呢?人死不能复生,伤害也已经刻进了骨血里。
沉默像潮水,一点点漫上来,快要将两个人都淹没。
“对不起。”千棵先开了口,声音低哑得厉害。
“没关系。”云水雾几乎是立刻接了话,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千棵却摇了摇头,目光紧锁着她:“你不肯原谅我,对吗?”
云水雾抬眼看他,睫毛轻轻颤了颤。她迟疑了片刻,才反问:“我的‘没关系’,说得不够诚恳吗?”
千棵定定地看着她,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后只吐出两个字:“很假。”
假得像一层薄冰,轻轻一碰就会碎裂,露出底下汹涌的、没说出口的怨怼与委屈。
云水雾被他说得一噎,忽然就不想再伪装了。她别过脸,看向窗外的月光,声音里终于带了点真实的涩意:“那你要我说什么?说我不怪你?”
她没说原谅,也没说不原谅。可这句话,比任何指责都更让千棵心口发紧。
“叩叩叩——”
急促的敲门声像石子砸进静水,瞬间撕碎了梦里凝滞的空气。
千棵猛地睁开眼,胸腔剧烈起伏着,额角沁出一层薄汗。他茫然地看向床边,那里空空如也,只有月光在地板上投下冷寂的光斑。
梦……醒了。
他抬手按了按发紧的眉心,指尖还残留着梦里触碰她魂魄时的虚幻触感,可眼前分明没有她的影子。
而漂浮在半空的云水雾,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回神。周遭的景象瞬间褪去了梦里的温度,变回熟悉的、带着草木气息的清冷。她低头看向床上的千棵,他正蹙着眉坐起身,目光扫过房间,却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半分——他又看不见她了。
那种被隔绝在外的无力感再次袭来,像一层薄纱,轻飘飘地裹住她,却密不透风。
“谁?”千棵的声音带着刚从梦中惊醒的沙哑,却已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门外传来榷低沉的声音:“柳,那边……好像有些不对劲。”
千棵的眉头蹙得更紧,掀开被子下床的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刚才那个在梦里流露脆弱的人不是他。
云水雾看着他走向门口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原来梦境和现实的界限,竟这样清晰。梦里的靠近与剖白,醒来后便成了各自的沉默与疏离。她依旧是这片梧桐林里孤悬的魂魄,而他,有他必须面对的人和事。
门被拉开,走廊的风灌了进来,带着秋夜的凉意。千棵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只留下一室寂静,和她这个无人察觉的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