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浸过梧桐林,将木屋裹进浓稠的黑暗里。千棵坐在床边,指尖刚落下最后一道结界符,淡金色的光晕便在窗棂与门缝间流转,将外界的虫鸣与风动都隔绝在外。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结界的微光映在他眼底,却驱不散那片沉沉的疲惫。
云水雾飘进房间时,正撞见榷从阴影里走出,脚步轻得像猫。她没地方可去,便寻了墙角的旧木柜角落坐下,虚幻的身子半隐在柜门上斑驳的木纹里,像一粒无人察觉的尘埃。
“想好了吗?”榷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打破了结界内的寂静。
千棵低头看着床沿的月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玉佩,玉面的凉意透过布料渗进皮肤。“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有些沉,“只有送回去,才能有机会解除这里的封印。”几百年的守护重担压在肩上,封禁一日不除,梧桐林与云水城便一日不得安宁,那些因他而牺牲的人,那些日夜啃噬他的愧疚,都容不得他退缩。
榷却皱起了眉,往窗边挪了挪,确认结界没有缝隙后才转过身:“可柳本就是不受宠的公主,千顷国皇室盼她归乡是假,盼着用她的身份做文章才是真。”他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急切,“他们根本不会将她放在眼里,送回去反而给了他们机会——杀了她,再嫁祸给我们,到时候封印照样解除不了,我们还要背上弑后之名。”
千棵的指尖猛地收紧,玉佩的棱角硌得掌心发麻。他当然知道榷说的是事实,千顷国皇室的野心他早有察觉,柳后不过是他们用来牵制梧桐林的棋子。可留在这儿呢?他抬眼望向窗外,结界外的梧桐叶影影绰绰,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但是留在这,就会有更多理由,不解除封印。”他的声音轻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们会说柳后安危未定,会说我们扣留皇室血脉,会找无数借口拖延。封印一日不除,云水城的百姓就一日活在阴影里,那些因我而死的魂魄……也无法安息。”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云水雾坐在柜角,看着千棵紧绷的侧脸,忽然想起昨夜他摩挲旧香囊的模样。她知道,他说的里,一定有她的名字。
榷沉默了,站在阴影里不再说话。结界的光晕渐渐淡去,房间重新被夜色填满,只剩下两人浅浅的呼吸声,与窗外偶尔飘落的梧桐叶声,一起藏进这无人知晓的暗夜结界里。千棵望着床顶的木梁,眼底的挣扎在黑暗中愈发清晰——他以为送柳后回去是唯一的路,却不知这条路的尽头,是解除封印的光明,还是更深的泥沼。
云水雾轻轻蜷起虚幻的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她听不懂那些关于封印与权谋的纠葛,只知道千棵又在硬撑了,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把所有沉重都扛在自己肩上。而她只能坐在这角落里,看着他的疲惫,连一句“别太累”都送不到他耳边。
夜风吹过结界,带不起一丝涟漪。木屋里的沉默越来越沉,像要随着夜色一起,压垮这小小的木屋,压垮每个人藏在心底的心事。
结界内的夜色愈发浓重,千棵指尖的玉佩被体温焐得温热,却暖不了他眼底的寒意。“如今的千顷国和百年前已经不一样了,”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帝王都已经交替了三个,当年的盟约早就随着旧主的离世淡了。”
他想起百年前护送初代树后入林时的光景,那时的千顷国尚有礼数,皇室与梧桐林虽有牵制,却也守着表面的平和。可时光流转,帝王换了又换,人心也早不是当年的模样。
榷却冷笑一声,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那又怎样?”他往前踏了半步,眼底的忧虑藏不住,“只要国师还在,他们就有压制我们的法宝。”
“国师”两个字像淬了冰,让千棵的指尖猛地一颤。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的男人,才是千顷国真正的掌权者。百年前他便存在,百年后依旧稳居高位,没人知道他活了多久,只知道梧桐林历代守护者的折损,多半与他脱不了干系。
“他手里的‘锁灵镜’,能窥破结界虚实,更能压制魂魄之力。”榷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被墙外的风听去,“当年柳后被困的结界裂缝,未必不是他故意留的破绽,就是等着我们耗费心力去救,好趁机削弱梧桐林的灵力。”
千棵沉默了。他当然知道国师的厉害,更知道那面锁灵镜的可怕——云水雾的魂魄之所以无法凝聚,甚至连触碰实物都做不到,便是受了那镜子的暗伤余威。想到这里,他袖中的手攥得更紧,指节在黑暗中泛白。
“可除了送她回去,我们别无选择。”千棵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封印一日不除,梧桐林的灵力就一日比一日衰弱,再拖下去,不用国师动手,我们自己就要撑不住了。”
他何尝不知这是险棋?送柳后回去,无异于将棋子亲手送回对方棋盘,可眼下的僵局,似乎只有这一步可走。
榷看着千棵紧绷的下颌线,终究是把到了嘴边的反驳咽了回去。他知道千棵的难处,更知道那封印背后,是无数等待解脱的魂魄,是云水城百姓期盼的目光。只是……
“若国师真要对柳后动手,”榷的声音沉了沉,“我们未必能护住她。到时候封印未解,反倒落人口实,岂不是得不偿失?”
千棵没有回答,只是抬头望向窗外。结界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着榷的话。夜色里,他仿佛能看到那面冰冷的锁灵镜在暗处闪烁,映出国师面具下那双算计的眼。
云水雾坐在柜角,将“国师”和“锁灵镜”几个字悄悄记在心里。她不懂这些权谋算计,却从两人凝重的语气里听出了危险。那个叫国师的人,是千棵的敌人,也是……让她魂魄不稳的根源吗?她抬手摸了摸自己虚幻的手臂,指尖依旧冰凉。
房间里的沉默再次蔓延,比之前更沉,更重。千棵知道榷说的是事实,可他别无退路。百年的守护,无数的牺牲,还有云水雾那道连眼泪都留不住的魂魄,都逼着他必须走下去。
哪怕前路是国师布下的天罗地网,他也只能踏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