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母亲,还有她从未见过面的弟弟。
母亲比记忆中清瘦了些,眼角添了细纹,可哄孩子时温柔的语调,与当年哄她睡觉时一模一样。弟弟大概刚学会走路,肉乎乎的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襟,咿咿呀呀地指着布庄里的花布,惹得母亲笑出了声。
云水雾的魂魄忽然一阵不稳,虚幻的身影在阳光下微微晃动。她想飘得近些,想再看看母亲的脸,可脚步却像被钉在原地。
她轻轻收回目光,心口那阵尖锐的揪痛慢慢化作酸涩的暖意,像被温水浸过的棉花。还好,她们都好好的。
“在看什么?”柳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他不知何时停了脚步,正望着她的方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他很快认出了那对母子,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温柔。
“没什么。”千棵摇摇头“只是觉得……云水城真好。”
“很快就不好了。”他轻声道,目光扫过茶棚里那个悄悄收回视线的灰衣人,“等我们走了,榷会护住这里。”
柳问“千棵,你守的到底是梧桐林的封印,还是这里的人?”
千棵看向她,又看向不远处抱着孩子的妇人,最后目光落在云水雾虚幻的侧脸上。“都是。”他淡淡道,“它们本就一体。”
说话间,城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三匹快马疾驰而来,在驿站门口勒住缰绳。为首的骑士翻身下马,朝千棵的方向递了个隐晦的眼色——那是榷留在城里的暗线,信号意味着:前路已布杀机。
千棵的指尖在袖中悄然握紧符咒。云水城的叫卖声依旧清朗,阳光依旧温暖,可平静的表象下,杀意已如暗潮涌动。
这一次,踏出云水城的门,便是生死未卜的前路。
踏出云水城城门的瞬间,千棵望着眼前的景象,眸底掠过一丝茫然。记忆里车辙纵横的官道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条被荒草啃噬得只剩轮廓的小径,半人高的杂草在风中疯长,叶片上的白霜折射着冷光,一眼望不到头的旷野里,连虫鸣都透着死寂。百年来困守梧桐林与云水城,他竟不知外界早已变得如此陌生,那些关于繁华古道的记忆,在眼前的荒芜中碎成了泡影。
他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辨认方向,拨开挡路的杂草艰难前行。脚下的泥土松软湿滑,每一步都要格外用力,不过一个时辰,他的额头便沁出冷汗,脚步也开始虚浮,扶着身旁老树喘息时,连指节都在微微发颤。
“你怎么了?”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她看着千棵苍白的脸色,还有那明显踉跄的脚步,心头莫名一紧。
千棵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从怀中摸出一个磨得发亮的瓷瓶,倒出一粒暗褐色的药丸。药丸入口苦涩,他就着寒风咽了下去,闭目调息片刻,脸上的苍白才稍稍褪去,虚浮的脚步也稳了些。
“你怎么了?”柳又问了一遍,这次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执拗。这一路他始终沉稳如磐石,此刻的脆弱让她无法忽视。
千棵将瓷瓶塞回怀中,指尖在瓶身上摩挲着细小的裂纹,低声道:“封印的反噬。”他抬眼望向无尽的荒原,风卷着草屑扑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梧桐林的封印与我的灵力共生百年,如今它松动溃散,我的灵力也在跟着枯竭。这药……最多能撑三个月。”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卷走:“三个月内解不开封印,找不到维系的法子,我就会死在这里。”
柳猛地攥紧了衣袖,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她一直知道他背负着沉重的守护之责,却从未想过这责任是以生命为时限。那些日夜萦绕他的疲惫,那些眼底驱不散的沉郁,原来都藏着这样残酷的真相。
云水雾飘在千棵身侧,看着他服药后依旧苍白的侧脸,虚幻的指尖下意识地想去触碰他的额头,却只穿过一片微凉的空气。
千棵似乎感觉到她的不安,侧头望向身侧的虚空,嘴角极轻地扬了扬,像是在安慰。“无妨,”他对柳说,目光却似落在更远的地方,“从选择守护的那天起,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样荒芜的路上,以这样狼狈的姿态,将生死摊开在寒风里。
柳看着他重新挺直的背影,忽然扬声道:“那更该快点走,别让你的药白吃了。”
千棵颔首,再次拨开挡路的杂草。药石的效力在体内缓慢游走,暂时压下了灵力溃散的剧痛,可他知道这只是饮鸩止渴。三个月的时限像悬在头顶的冰棱,每走一步,都离坠落的时刻更近一分。
旷野的风越来越急,吹得荒草伏倒成浪,远处的地平线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千棵望着前路,掌心的玉佩传来云水雾魂魄的微颤,他低声道:“别怕,三个月,足够了。”
足够为她,为云水城,为所有放不下的牵挂,搏一个结局。
千棵缓过神后,低头看了眼怀中的瓷瓶,又抬眼望向身后的三名护卫。他们虽未像他这般脚步虚浮,但眉宇间已染上几分疲惫,显然这荒芜旷野的瘴气与路途劳顿,正悄悄侵蚀着他们的精力。
“拿着。”他倒出三粒药丸,递向最前方的护卫,“封印的反噬不仅针对我,这片因封印松动而变异的旷野,灵力紊乱,久留会耗损心神。”
护卫们对视一眼,接过药丸毫不犹豫地服下。他们跟随千棵多年,深知他从不说无谓之言,药丸入口的苦涩回甘在舌尖散开时,果然觉得胸口的滞涩感轻了许多。
“多谢先生。”为首的护卫沉声拱手,目光里添了几分坚定。
柳站在一旁看着这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护符。她忽然明白,千棵的守护从不是孤身一人,这一路的凶险,也从不是他独自承担。连随行的护卫都知晓封印的隐秘,可见梧桐林的重担早已浸透在他们每个人的骨血里。
云水雾飘到千棵身边,看着他将瓷瓶小心收好,瓶身碰撞的轻响在旷野里格外清晰。她知道这药不多了,分给护卫三粒,便意味着他的时限又被悄悄缩短了几分。虚幻的手指轻轻搭上他的手腕,尽管依旧无法触碰,却仿佛能感受到他脉搏里压抑的虚弱。
千棵似有所觉,侧头对她所在的方向轻声道:“他们不能出事。”前路杀机四伏,护卫是保护柳后、也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力量,他不能让任何人在抵达千顷国前倒下。
风卷着荒草掠过脚踝,带来更深的凉意。千棵整理好衣襟,对众人道:“加快些脚步,争取在天黑前找到落脚的山坳。”
护卫们应声领命,重新护在柳的两侧。千棵走在最前方,药石的效力让他暂时稳住了心神,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灵力在经脉中微弱地刺痛,像有细小的冰针在缓慢游走。他攥紧掌心的玉佩,将云水雾的气息贴在心头——还有三个月,他必须撑到封印解除的那一天。
旷野的暮色来得很快,夕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像一串艰难却坚定的脚印,朝着未知的前路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