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没睡好。不是失眠，是那种意识在清醒和迷糊的边界反复拉扯的混沌状态。李强昨天那番话像一根毒刺，硬生生扎进了吴安原本平静的现实里，搅得他心底一片冰凉和翻江倒海的不安。柳青青？陈薇？他确信自己和陈薇的关系不是幻觉！那些一起生活的细节，每一个碎片都棱角分明地嵌在他的记忆里：被挤得满满当当的洗漱台、她的洗发水味道、她笑起来眼角细微的纹路、她喜欢把苹果切成兔子形状……这些都如此真实！
清晨的闹钟像利刃般划破寂静。吴安几乎是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狂跳。他第一时间扭过头——
空的。
床的另一侧，被子平整得像是从未有人睡过。枕头孤零零地躺在那儿，上面没有一丝凹陷，更没有散落的长发。
寒意如同冰水，瞬间从头顶灌到脚底。吴安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昨晚睡前，陈薇确实是在家的！他记得她穿着那件软乎乎的粉色睡裙去洗漱，他还提醒她明天降温要多穿点……她人呢？
“陈薇？”他喊了一声，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带上了点颤音。回应他的只有窗外持续不断的、细碎的雨声。
他冲出卧室。小小的空间一览无余。
那张他们一起吃饭的小折叠桌，擦得干干净净，上面只放着他昨天带回来的塑料袋，里面是孤零零的两个苹果。那把陈薇常坐的、椅背挂着一个小毛绒挂件的凳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房东原来配的另一把款式不同、布满灰垢的旧木椅，堆在墙角。
衣柜里，陈薇那些或长或短、五颜六色的衣服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他那几件单调的T恤、衬衫和外套，可怜巴巴地挂在衣架上。另一半的空间空荡得刺眼，连一丝属于她的香气都没有留下。只有一股陈旧的、混合着霉味的衣柜板材味。
卫生间。洗漱台上，只剩下他的那只漱口杯和孤零零的牙刷。旁边放洗面奶、护肤品的位置空空如也。镜面冰冷，清晰地映出他苍白、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因震惊而微微张开的嘴。水龙头没关紧，一滴水落下，“嗒”的一声，在寂静中如同惊雷。
所有的痕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彻底抹去。连一根她的头发，一枚她喜欢用的那种带着小猫爪印的发卡，都找不到。这个屋子里，只剩下了属于“吴安”一个人的气息，熟悉又陌生得可怕。
“骗子……”吴安靠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无力感像潮水般涌来，但紧接着又被一种执拗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取代，“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昨天！昨天我们还一起……”
一起喝了奶茶！情侣第二杯半价！那个店员！那个递给他们奶茶的店员！她看到他们两个人了！陈薇还笑着夸了焦糖布丁好吃！
这个念头如同救命稻草。吴安顾不上洗漱，甚至没换掉皱巴巴的睡衣，直接抓起外套，胡乱地披在身上就冲出了门。冰冷的雨丝打在他脸上，也打不醒此刻脑中熊熊燃烧的焦灼。
街角，那家新开的奶茶店刚拉开卷帘门不久，还没什么客人。暖黄的灯光透出来，像是在嘲讽他心中的冰冷。
昨天那个笑容甜美、给他们做奶茶的女店员正低头擦拭着柜台。吴安几乎是撞开了门冲进去，急促的语气让店员吓了一跳。
“小姐！打扰一下！”吴安喘着气，双手撑在冰冷的玻璃柜台上，眼睛死死盯着店员，“昨天下午！大概三点多！我和我女朋友一起来买了你们那个情侣杯第二杯半价的奶茶！记得吗？我女朋友，长头发，穿米色外套的！”
店员被他吓了一跳，往后缩了一下，皱着眉头打量他。先是看了看他明显状态不对的脸和乱糟糟的衣服，又努力回忆了一下，然后她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像是看一个纠缠不休的怪人。
“先生……您冷静点，”她语气有些疏离，“昨天下午…情侣杯？”她思索了一下，然后像是确认了什么，非常肯定地摇头，“昨天下午确实没什么情侣来买那个活动啊。三点多那阵就我一个站柜台，我记得很清楚，就来了几个学生和……对了，还有位先生，”她指了指吴安，“就是您啊，您自己来的。”
轰隆！
吴安感觉耳朵里像是炸开了一声闷雷。他自己？
店员似乎怕他不信，语气带着点不耐烦和对这种“占便宜伎俩”的习以为常：“您就点了那一杯招牌焦糖布丁，选了去冰少糖，我还问您要不要大杯活动呢，您说就正常杯。”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您是一个人来的，付的钱，拿了一杯，就走了。没见您说的什么女朋友。”
店员脸上的表情很笃定，甚至是有些不耐烦和隐隐的鄙夷——显然把他当成一个试图用“女朋友”这个借口再次来占便宜或者胡搅蛮缠的人了。她那微撇的嘴角，像是在说：见多了，这种顾客。
一股彻骨的寒意和巨大的荒谬感抓住了吴安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一个人？一杯？他昨天明明和陈薇一起……等等！
就在这时，吴安的视线扫到了店内的一个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圆点探头。
监控！有监控！
“监控！”吴安像抓住了最后的稻草，声音嘶哑地指向那个探头，冲着店员吼，但更像是绝望的嘶喊，“让我看监控！昨天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的监控！它记录了！它肯定拍到了！”
店员被他突如其来的激动惊得后退一步，脸色也沉了下来：“先生，监控不能随便给人看的！这涉及到其他顾客隐私！我们……”
“报警！我报警！”吴安彻底失去了冷静，猛地掏出手机，手指因为强烈的情绪而颤抖得厉害，“你们不让我看，我找警察来看！她不见了！我女朋友不见了！”
他确实拨打了110。接警中心公事公办的冰冷语调让他报了地址和情况。放下电话后，他和同样接到报警赶来的警察一起，等来了奶茶店有些慌张的店长。在警察出示证件和说明情况后，店长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在里间的小办公室里调取了昨天的监控录像。
时间：202X年4月18日。下午 15：27。
地点：街角奶茶店监控，主视角覆盖收银台及门口。
画面清晰地显示着：穿着灰色外套（吴安认得，就是自己昨天穿的那件）的吴安推开了奶茶店的玻璃门。镜头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走到柜台，和那个被指认出的女店员短暂交流了几句（没有拍到声音，但能看到店员在介绍）。他掏手机支付。店员接过钱，转过身操作机器。然后店员递给他一个纸袋，里面只装着一个杯子——是正常杯的大小，不是更大的情侣杯规格。
吴安接过袋子，道谢（看嘴型），然后独自转身，推门一个人离开了。整个过程，从进门到出门，屏幕的每一个角落，都只有吴安一个人的身影。没有交谈，没有等待，更没有所谓的穿米色外套的长发女朋友。
冰冷的像素清晰地、无情地烙印在屏幕上。
警察站在旁边看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甚至带着一丝理解性的、公式化的安抚：“吴先生，视频你也看到了，确实只有你一个人。”
吴安死死地盯着屏幕，脸色惨白，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僵立在逼仄的小办公室里，只有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屏幕的光线映在他失神的瞳孔里，闪烁着一片破碎的、冰冷的“真实”。它像一个无声的嘲笑，将吴安记忆中鲜活温暖的“昨天下午”彻底粉碎，只留下他一个人茫然的、可笑的、站在雨中的倒影。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
周围的一切——警察低低的安慰声、店长如释重负却又隐含同情的目光、女店员在门口探头的眼神——都变得极其遥远和模糊。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真正的不对劲，像冰冷的毒蛇，终于缠绕上了他的脖颈，开始缓慢地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