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顺着琉璃瓦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声响。禾蕖站在阁楼窗前,轻轻扶着窗棂上斑驳的朱漆。
檐角悬挂的青铜铃在晚风中轻晃,惊醒了栖息其上的青鸟。
她最终走下楼阶时,脚下踏过满地月光,像踩碎一池静水。玄墨的身影立在庭院中央移栽的老槐树下,墨色衣袍与夜色交融,唯有腰间悬着的龙纹玉佩泛着幽蓝微光。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眉下那双翡翠色的眼睛在月光下格外清晰。
“我就知道,你还是会来。”玄墨的嗓音比记忆中更沙哑,像是被风雪侵蚀过的青铜钟。
槐花簌簌落在两人之间。禾蕖恍惚想起多年前的春夜,少年玄墨也是这样站在神树下,递给她一枝新折的花。
“真的不能告诉我吗?”她攥紧袖口,感受到布料下尚未痊愈的伤口在隐隐作痛。
玄墨抬手接住一朵飘落的槐花,指尖微微发力,洁白的花瓣便碎成齑粉:“你问不到答案的。”
夜风卷着残香掠过禾蕖紧绷的下颌。“这一切的缘由究竟是什么?我总不能……不明不白的死去吧?”
“我……”
玄墨突然哽住,他垂下眼帘,月光在睫毛下投出扇形的阴影。
当他再度抬眸凝视禾蕖时,那双总是凌厉的墨绿色眼瞳竟泛起水光,像是深潭里坠入了星辰。
此刻,远处突然传来笑声打断了他即将说出口的话语。
“哥哥,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白龙踏月而来,银发用冰蚕丝松松束着,雪色华服上绣着暗纹,每走一步都漾开粼粼波光。青鸢跟在他身后,手中提着的琉璃灯将二人身影拉得很长。
白龙用手中的折扇轻点玄墨肩头,白龙歪头打量着禾蕖,忽然绽开个甜腻的笑:“这是找的哪家的姑娘呢?”他故意拖长声调,指尖绕着发尾,“我们青鸢又要失宠了……”
青鸢闻言低头,灯火照见她耳尖泛起薄红,“白龙……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玄墨面无表情地拨开扇子:“女皇交给你的任务完成了吗?”他语气平静得可怕,“与其在这边嘲讽我,不如抓紧时间去干正事。”
扇面撒落细碎光斑,白龙忽然凑近玄墨耳畔:“让你拿出血祭之后的轮回之境,还得让我陪你演场戏。”他呵出的白雾凝结在玄墨发丝上,“兜兜转转到现在都没干好。”
“这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白龙猛地后退半步,“我是你的好弟弟呀。莫不是……你手下留情了?”
玄墨突然低笑出声。这笑声让青鸢浑身一颤,不自觉地往白龙身后躲了躲。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玄墨漫不经心地抚过腰间玉佩,“跟情没有任何关系。”
白龙突然收起手中的折扇:“啧……嘴真硬。”他转身揽住青鸢的腰肢,“苦了青鸢了跟着你这种人。”
青鸢不敢抬头,却听见玄墨淡漠的声音:“你喜欢就给你吧。”他解下玉佩在掌心把玩,“我与她本就主仆关系。”玉佩突然被抛向半空,看向青鸢:“既然你现在的心已经不在我这了……你自由了。”
白龙瞳孔骤缩,将玉佩稳稳接住。
“正好。”玄墨勾起唇角,“我也不想要了。”
琉璃灯砸在地上碎成万千光点。白龙一把攥住青鸢的手腕,眼中翻涌着暴风雪:“什么叫你不要了?!”他声音陡然拔高,“她不是你的物件,说扔就扔了!”
玄墨静静看着弟弟失控的模样,直到那抹雪色身影拽着青鸢消失在月门后,才轻轻吐出后半句:“我从来没有打算要她……明白了吗?”
夜雾渐渐浓重。禾蕖望着白龙离去的方向,轻声道:“看来你们兄弟两个的感情,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太和谐……”
玄墨的指尖抚过老槐树龟裂的树皮,“但毕竟我们还是血脉相连……我不会与他计较。”
树皮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新鲜的伤痕。禾蕖想起下界时白龙孩子气的恶作剧,不禁莞尔:“他看起来像没长大的样子。”
玄墨忽然转头看她。月光与霓虹在他脸上交织出奇异的光影,禾蕖惊觉他的嘴唇并未开合,耳畔却响起熟悉的嗓音:“他一直不如我,总想与我争个明白。”
心境传音!
禾蕖猛地抓住玄墨的手腕,触到一片冰凉:“你疯了吗?我是凡人,你这样很伤内力……”她声音发颤,“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玄墨抽回手,“你为何还要好奇呢?”他心底真正的声音比现实更嘶哑,“继续这样恨我,也许我能心安理得地杀了你。”
夜风吹乱他的额发,露出那双盛满疲惫的眼睛。禾蕖从未见过这样的玄墨,像是褪去所有伪装的困兽,连锋芒都变得钝重。
“恨你也罢了。为什么现在又露出破绽?”
槐树突然剧烈摇晃,落花如雪纷扬。玄墨的声音与花瓣一同飘落:“也许就像白龙说的,我手下留情了。”他的传音开始断续,像是力竭的琴弦,“也许就像虚无之主那样,一次又一次地阻止我杀了你,这让我不禁怀疑,我所做这一切也许都是错的。所以直到那天,在苍菉的时候,他设下结界隔开了那个人的时候,我才会不顾一切地想要靠近你……”
她踉跄着扶住树干,却固执地仰起头:“那个人是谁?”
夜风卷着槐花的碎瓣掠过廊下,玄墨的面容在月光与霓虹的交错中显得格外苍白。他缓缓闭上眼睛,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像是折翼的蝶。
“神界毁掉之后,我们只能去长玄序栖身。”他的心声在禾蕖脑海中回荡,带着几分砂砾摩挲般的沙哑,“而长玄序……也早已被其他旧神占领。”
禾蕖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布料下的手臂上,那道蓝色光环正隐隐发烫。
“为什么非要听祂的命令?”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夜风吹散她鬓边的碎发,露出那双映着月光的眼睛。
玄墨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睁开眼,墨绿的瞳孔里翻涌着难以言说的情绪:“弱小只能向强者臣服。”他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天神族如今的境地……就是如此。”
一滴露水从檐角坠落,正打在禾蕖手背上,冰凉刺骨。
“我明白了。”她垂下眼帘,声音沉得像是浸透了夜露。
槐树沙沙作响,仿佛在无声叹息。玄墨忽然抬眸,目光落在她微微发抖的指尖上:“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
她怎么能不记得呢?
可她同时又那么地想忘掉。
“你有话趁现在就直说吧。”禾蕖猛地抬头,眼中似有火焰跳动。
她受够了猜疑,受够了这场持续多年的骗局。
玄墨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在月下泛着暗色的光:“你从一出生就是要被血祭的。”他的心声忽然变得支离破碎,像是被什么力量强行干扰,“那时候我求祂们……让你能够过完这一生再死去……这个局我愿意去布……”
夜风骤停。
禾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凄然:“你这算是怜悯我吗?”
月光流水般倾泻在玄墨的发间,为他镀上一层冰冷的银边。他的嘴唇微微颤抖,最终只是轻轻摇头:“算不上吧。”
一片槐花落在禾蕖肩头,又被夜风卷走。
“所以,”她深吸一口气,“师父也是祂们的人吗?”
玄墨沉默片刻,缓缓点头。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用尽了他全部力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原来如此。
禾蕖忽然觉得无比荒谬。她像是一只被精心饲养的笼中鸟,每日听着主人的甜言蜜语,却不知早被标好了献祭的日期。
可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愤怒。或许在心底深处,她早已察觉了真相,只是一直在等,等这个亲手将她推入深渊的人,亲口承认这一切。
“你身上的蓝色光环……”玄墨的心声突然变得急促,“是她所下的禁制。在天枢……没有人能够使用神力……”
他话未说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嘴角溢出,在月光下呈现出诡异的颜色。禾蕖这才注意到,他心口处的衣料早已被血浸透,只是玄色衣物遮掩了痕迹。
“她……”禾蕖的声音有些发抖,“就是刚刚你们口中说的女皇吗?”
玄墨再次点头,眉头紧蹙。
禾蕖见他如此,阻拦道:“别说了!”
“你……好好活着。”
他的心声轻得几乎听不清。染血的手缓缓抬起,在即将触碰到禾蕖脸颊时,却像是被烫到般猛地缩回。
禾蕖感到一阵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她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狼狈得像个破碎的玩偶。那些恨意,那些不甘,忽然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会好好活着。”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至少我不该为了任何人死。”
夜风再起,吹散了满地的槐花。玄墨的嘴角微微上扬,禾蕖没有动摇。
她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看着这个曾经贯穿她过去那段时光的人。